三
三
這是石秀盤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報恩寺徑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彌攔住了去路,合掌打個問訊說:「施主是來接頭佛事,還是隨喜?請櫃房中待茶。」
「我來看你家住持。」石秀問道,「可在裡面?」
小沙彌看石秀的氣概,不是個好相與的,不敢造次,先問一聲:「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說州衙門裡楊節級的結義兄弟,海師父自然知道。」
等報出來歷,小沙彌也知道了,心裡嘀咕,越發不肯放他進門。「不知住持可在方丈,」他支吾著說,「請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來回話。」
進得方丈一報,海和尚做賊心虛,急忙問道:「這姓石的可曾帶著刀?」
「沒有!」小沙彌說,「倒帶著個包裹,像要出遠門似的。」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邊聽巧雲說過討厭石秀的話,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擻地說:「請進來,請進來!待我好好問一問他。」
小沙彌見他忽憂忽喜,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只是看樣子不礙,因而態度也改過了,輕鬆自如地把石秀領了進去。
「石施主,多日不見,近來可好?請坐,請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總想與石施主親近討教,一直未得機緣。難得今日光臨,太好了,太好了!」說著便又喚小沙彌點茶、擺果碟,將石秀當上賓看待。
「不必客氣。我有幾句話想與海師父說。」石秀將剛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來,「我還有事要趕路,只得海師父金口一諾,立即就要告辭。」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彌使個眼色,示意迴避,然後又說:「請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處,無不從命。」
石秀等小沙彌一避開,正一正臉色,先盯著海和尚看,這一下便顯得不怒而威,隱隱殺氣,將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發麻,強自鎮靜著,靜等石秀髮話。
「海師父,出家人四大皆空。」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海師父,出家人六根清凈。」
「是!六根清凈。」
「俗語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到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樣,順口答應,假裝糊塗,當時盡斂笑容,合掌問道:「石施主,如何與我說這話?」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複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惱怒,這花和尚好不開竅!看來非拿幾分顏色出來,他才分得出青紅皂白。這樣轉著念頭,右手的拳頭自然而然地握緊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頭鬆開——為來為去為的是楊雄的面子,鬧出事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打死了他,不過償命,但官府問到因何行兇,少不得要透露巧雲偷漢的醜事,那時節,楊雄怎還有臉走出去?
除了楊雄,還有潘公。念到這位老人家,石秀越發泄氣,竟連指責海和尚的話也不肯說出口來。但願他回心向善,不破臉面,依舊好做潘公子的義子。
於是石秀有了計較。「你不明白也罷!」他斜睨著他說,「只有一句話,煩你轉告你寺里的那個頭陀,大清早起,休來將木魚敲得震天價響,吵了我的好夢!」
這話一點,海和尚也是玲瓏心腸,豈能聽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著實有些矯情鎮物的功夫,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復原,賠笑說道:「原來為此!等我來問他。不過出家修行,晨鐘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須體諒。」
這賊禿!石秀在心裡罵,倒裝得像!真叫「不到黃河心不死」!看來不弄些苦頭與他吃,他還不會悔改。
「我倒再問你一個人。」石秀冷笑說道,「聽說你手下一個頭陀,一個會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麼悟先的,可能請來會會?」
「三郎!」海和尚急忙搖手,「你休聽外頭風言風語。都為我承乏主持這報恩寺,多蒙施主抬愛,香火搞得轟轟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謠言,顛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誑語,那悟先是羅漢相,面噁心慈,略會幾手拳腳,是他少林寺的傳統,從來不敢傷人。那些造謠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說,「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著我咒他們將來入阿鼻地獄,種什麼因,收什麼果,報應在後頭。」
「造謠的人,入阿鼻地獄;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個地獄?」石秀不耐煩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來,彷彿要走了。
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開,只見桌面留下極清晰的一個手印。海和尚一看大驚,心裡在想,在手上這把勁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肉碎骨折?這廝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備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虧。
腳隨心動,已經退後了兩步,偏偏石秀饒不過他,出手自然也極快,不知怎麼一伸一摸,海和尚頓時笑了出來。
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麼好高興的事,笑得合不攏口,是因為石秀點了他的肘下穴,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樣子。誰知他口中在笑,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苦痛,而且驚恐異常,只怕自己從此會半身偏枯。
「我再告訴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記著此刻的苦楚,自去尋悟先,他會解救。」
說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彌走進來,只見海和尚只是發笑,便問一聲:「師父,你老人家什麼事高興?」
海和尚說不出話,急得額上見了汗。小沙彌大為詫異,定神一看,才發覺他的異樣。幸好海和尚的左手還能動,蘸著茶汁,在桌上寫了「悟先」二字。小沙彌會意,飛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來。一路上已聽小沙彌提起,說石秀來過,等他走後,海和尚只會發笑,不會說話,這時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將海和尚的肘彎一揉一托,即時聽得他「哎喲」一聲,能夠開口了。
「住持!」悟先問道,「怎麼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變色。「這廝的手上,著實有幾斤力氣。」他說,「不過,也還能對付得了他。人呢,到哪裡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對小沙彌說:「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閑人進來。」
把小沙彌支使了開去,海和尚才細說剛才的經過,自然不盡不實地瞞著些,而且也不敢說破石秀指名要會悟先的話,因為怕激起他的火來,找石秀去算賬,事情便鬧大了。
「照住持說,就此忍氣吞聲,吃了他的虧裝啞巴?」
「凡事小不忍則亂大謀。」海和尚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條計,結果了他。眼前且讓他一步。」
「怎麼?」悟先生性多疑,便即問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對手,拿他沒奈何?」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海和尚急忙解釋,「我是為你著想,萬一鬧出事來,你是個出家人,弄不過姓楊的——姓楊的是牢頭禁子,倘或在監里下了什麼毒手,豈不是白害你一條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幫忙,為我出氣,我須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籌劃好了,你再動手。諒那石秀絕不是你的對手,一頓拳頭打殺了他,你須能遠走高飛,我才放心。」
悟先其實也是嘴硬骨頭酥,心裡盤算著,自己所長不過點穴一門,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見得能近得了他的身。點穴上面扯個直,在拳腳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個手印,便是老大一個證據。
他所顧慮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輕視,不能不說兩句硬話;到搪塞不過去時,硬拼一場,也只有儘力而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寧人,正中下懷,只是表面上卻依舊裝作不勝憤恨似的,沉吟不答,還有不甘罷休之意。
「悟師兄!」海和尚極力安撫,「你是智勇雙全、極有丘壑的人,絕不是那只有兩斤笨力氣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時之氣?而況,石秀那廝挽著個包裹,想是到外縣收賬還是販貨去了,一時尋他不著,氣也無用。你聽我的勸,慢慢兒籌劃出一個妥當的法子結果了他,還要教他不知因何喪命,死了也是在閻王面前有口難言的糊塗冤鬼,要這等才消得我心頭之恨!」
「也罷!」悟先裝得萬般無奈地讓步,「住持開示,我不能不從。總有一日與那廝算賬,教他識我的厲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還要仰仗。」
海和尚又說了些好話,將悟先敷衍走了。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愣,越想越無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彌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攪他。就這樣思前想後,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頭陀悄悄走了來,先在窗外咳嗽一聲。海和尚驚醒,隨即問道:「什麼事?」
這話就問得奇怪!日日須來一趟,報知潘家的信息,做慣了的「功課」,豈有不知之理?胡頭陀這樣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說他該說的話了。
海和尚只是一時為自己蒙住,經此頓挫,自然醒悟,便開口相問:「可是與昨日一樣?」
「不一樣!」胡頭陀答道,「今天是綠的。」
「噢!」海和尚點點頭,常規舊例地說一聲,「辛苦你!」
等胡頭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懼石秀,頗想從此歇手。然而自己割捨得下割捨不下還在其次,巧雲那邊首先要有個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關,要與她說個明白,討個主張。看來今夜還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楊雄是被瞞在鼓裡,不必顧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羅網。先當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說話行事,著實有些算計。再想想自己,鬥力鬥不過他,猶有可說;鬥智鬥不過他,卻是死了都不能閉眼的事。
千百回盤算,總覺得萬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實在委決不下。想到「我佛有靈」,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點凡愚了。
於是他一個人走到大雄寶殿,默默禱祝:「弟子三生宿業,不得不了;如今遇著意外魔障,進退兩難,望求菩薩指示。弟子虔誠懺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牽出意外冤孽。菩薩若許弟子踐約,賜個上上吉簽。」
念念有詞地祝告已畢,伸手向簽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簽來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氣,是支下下籤。然而還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簽上的文字怎麼說。
簽是第五簽,悄悄撕了一張籤條來看,上面四句話:「七十二戰,守正用奇;忽聞楚歌,一敗塗地!」海和尚曉得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戰,戰無不勝;到得垓下被圍,四面楚歌,士無鬥志,以致蓋世英雄烏江自刎。想想自己,從起心思圖謀巧云為始,事事順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聽時,必致一敗塗地。
不對!海和尚忽然別有意會,胡頭陀的木魚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曉時分來敲,石秀便依然是在夢裡,就算他醒得早,不聽見木魚聲,只道自己不在巧雲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窺探;就算起床窺探,潘家內宅與店面隔絕,也探不出什麼來。
這樣一想,憂煩頓消,興沖沖回到靜室,命小沙彌將胡頭陀喚了來有話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連胡頭陀都先瞞過,「你明日不須去報曉。」
胡頭陀自然詫異,心裡在想,莫非喜新厭舊之故?倒要問他一問。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紅綠?」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
胡頭陀答應著走了。海和尚卻又有些躊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過頭,走不出巧雲卧房去,那便怎麼處?
就為了自覺並無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時分,想到巧雲獨守空閨在盼望,更覺坐立不安。一個人像驢子牽磨似的轉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腳說:「嗐!拼得一宵不睡,還怕什麼?」
想停當了,隨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靜,悄悄到了潘家那條巷子,貓兒捕鼠一般,將眼睜得好大,只望著前面。等看清了沒有人埋伏在那裡,才一溜煙到了潘家的邊門。
迎兒是早就候在那裡的。門縫裡望見影子,輕輕開了半扇容他閃入,隨即便又輕手輕腳地合門上閂。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兒的肩膀,使勁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來,然後湊到她耳邊問道:「石三郎可在家?」
湊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聲音倒比他的話還響。迎兒詫異,也附耳問道:「如何這等著慌?石三郎販豬去了。」
「不曾悄悄溜了回來?」
「溜回來幹什麼?」
「好妹妹,你先不要問,只答我的話!」
「沒有見他的影子。」迎兒輕聲答道,「吃過夜飯,我還從他房門外經過,鐵將軍把門,哪裡有什麼人?」
這一說,海和尚寬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礙了。於是躡手躡腳到了巧雲房裡,一進去便「噗」地一口氣吹滅了豆大的一點燈火。
「怎麼了?」巧雲不滿地說,「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一來又做出這等鬼樣子!」
「輕聲!」海和尚在黑頭裡,把石秀這天到報恩寺的經過講完,輕聲又說,「我本來不想來,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著頭皮來了!」
「哼!」巧雲冷笑,「你就讓他嚇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你也休這等託大!鬧將出來,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這不是人過的日子,三五個月下來,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聽這一說,巧雲越發不快。「我曉得了!」她說,「又不知是打上了哪個的主意,把我看成腳底下的泥,即刻刷颳了的好!」
「哪有這話?」海和尚著急地說,「我實在是怕!你摸我的心。」
「我不要摸!你哪裡還有良心!良心喪盡了。」
「你總是不信我的話!我們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總該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箇等船沉了一起喪命?」
巧雲不響了,想想他的話也有理;再回頭細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礙著潘公和楊雄,怕傷了他們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這投鼠忌器的顧慮,就算拿住了他的短處,諸事無礙。
「本來,胡頭陀的木魚也敲得蹊蹺!」巧雲說道,「一條死巷子,報了曉不走,難怪人家小心。」
「我也知道不妥。從今以後,再不叫胡頭陀來報曉,省得驚動閑人。」
「既然如此,你還怕什麼?」巧雲有意將聲音提高了些,「我這裡再嚴密不過,望不見影子,聽不見人聲,誰知道我這裡的事?」
這一說,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過頭!」他說,「為求安妥,只有拼著一夜不睡。」
巧雲心想,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來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晝,是個當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瑣事勞他的神!一次兩次已難以消受,日久天長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個計較。」巧雲說道,「多與迎兒些好處,叫她坐夜!」
「罷,罷!」海和尚說,「正在發身的女娃兒家,貪吃愛睡。睡得沉時,打個急雷都驚不醒她,沒的倒誤了大事!」
這真正是件大事,卻沒個區處!巧雲疼他,咬一咬牙說:「你莫管!拼著我一夜不睡,到時候叫醒你就是。」
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發說不出從此斷絕往來的話。巧雲倒也真愛惜他的精神,一番繾綣,叫他閉著眼睡,自己端張椅子危坐,倦意上來,只睡了去時,身子往左右一側,自然驚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時喚醒床上的人。
然而這夜卻不煩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寧,睡得不沉;矇矓中聽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來,披衣下床,但見一鉤殘月,炯炯雙眸,巧雲正全神貫注地望著。
「到底還早,」她勸他,「不妨再睡一會兒。」
海和尚本想答話說:早早離了這裡,才得安心。但這話在巧雲一聽定不中聽,所以這樣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覺?不如早早走了,好讓你安睡。」
巧雲當他是真的體貼,越有戀戀不捨之意,怎奈空留無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門。等回到卧房,在枕上翻來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橫梗著什麼東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這樣早晚默默在盤算,卻是再也想不出攆走石秀的法子。這天石秀販豬回來,潘公心裡高興,置酒慰勞,不想多吃了幾塊肉,又傷了食。剛好的病,突起反覆,請了馬一帖來看,兩隻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脈息上,臉色頓時顯得陰沉了。
「難!」到請到堂屋開方子時,他不住搖頭,「這病一反覆,成了傷寒,難著力了。」
果不其然,藥石無靈,病勢日重一日;拖過了年,越發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將至,這天精神略略好些,將女兒、女婿和石秀都喚到床前,囑咐後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語聲雖微,神明湛然,很洒脫地說,「我一生不曾做過虧良心的事,所以到處有人緣。雖不是什麼富貴有餘,卻從不曾挨過餓、受過凍,快活一世,也死得過了。只是,我不放心巧雲!」
到底父女天性,巧雲含著一泡眼淚,強自慰勸:「爹,春暖花開,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說這些斷頭話。」
「早說早了我一件心事。」潘公看著楊雄又說,「女婿,你看我們翁婿一場,凡事要擔待巧雲。」
「是!爹請放心。真箇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看她,自然與你在日一樣。」
「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點點頭,轉眼看到石秀,臉上頓時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搶在前面說,「你老的心事,我盡皆知道。只請你安心養病,養好了還要你老來主持我的親事。」
潘公搖搖頭,眼角湧出兩滴黃豆大的眼淚:「等不及了!就吃不著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黃泉路上還巴巴地盼著,早早成親!」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緊辦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這才是你做哥哥的說話。」潘公說到這裡,臉色顯得極其鄭重,「今日有句話,我要當著你們三個兒說。我與三郎,情如父子,這爿肉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後,招牌要換一換,不叫『潘記』,叫『潘石記』,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聽我說,」潘公連連擺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巧雲,你千萬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氣,須知你與女婿,將來著實有得三郎力處!我這一把年紀,看人再不會錯。」
巧雲低著頭不響,楊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卻是謙辭再三。到後來幾乎惹得潘公不悅,才算勉強答應下來。
就這交代遺囑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氣上不來,壽終正寢。全家上下哀哭盡禮。偏偏監獄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盜,知州相公著落在楊雄身上,限期緝拿歸案,所以喪事都是石秀經理。海和尚得知義父故世,急忙趕來念「倒頭經」。石秀還得分神看住了,怕他們「舊情復熾」。
一則是熱孝在身,意緒不佳;再則也存著戒心,怕石秀在暗地裡窺伺,所以幾次海和尚來替義父做佛事,巧雲都躲著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機靈、更謹慎,料知就見了面,在石秀那雙眼睛之下,與巧雲說不成話,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見為凈」,所以巧雲不出正如所願,滿臉虔誠憂傷,專心一志念經。
這番做作果然瞞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箇改過了。難得的是,巧雲也謹守閨門。但願那段孽緣從此永斷,保全了楊雄的臉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靈了。
過了五七發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親手檢齊骨殖,用個潔凈瓷缸子裝了,送到報恩寺中報恩塔上安置,拜了幾拜,哭了一場。潘公的一場大事,算已了結。
「喂!」巧雲喚她丈夫,一向只是這麼一個字,「你休睡,我有話與你說。」
「今日倦了,有話明日再說。」
「總是這等!」巧雲罵道,「有工夫便是三瓦兩捨去尋那些狐狸精,要麼不回來,一回來就挺屍。你不願聽我的也罷,明日我自己到前頭與他說去。」
前面那幾句罵,楊雄似聽不聽,毫不在意,最後那句話灌入耳中,印在心裡,倒把瞌睡蟲攆走了。
「什麼事你要到前頭去說?可是與三郎言語?」
「不是他是哪個?你不聽,我只好與他說,諒他也不敢不聽。」
這話的口氣越發不好。「什麼事?」楊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麼惹是非?」巧雲停了一下,拍著巴掌,重重地說,「聽你這一句話,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說這話?」
「為什麼說不得?」巧雲挺起胸來,「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說,我也不虧待他!各人頭上有一爿天,男子漢各有各的事業,何苦鼻子碰著眼睛,擠在一起。」
楊雄聽得「不虧待他」這句話,氣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盞冷茶吃,意思是聽她說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開這肉行,我就嫌煩。雖說是豬,到底也是殺生,不作孽?」巧雲又說,「我心裡總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開這爿肉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碼還有十年好活。」
楊雄是個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說得深了,他一竅不通,要說得剛剛他懂,三分便變作十分。巧雲這兩句經過一再琢磨的話,恰恰夠他的火候。口雖不言,卻擎著茶盅只望著巧雲,那副被打動了心的神情,莫說巧雲,連迎兒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實我倒不大相信這些個。」那婆娘也是角色,偏又宕開一句,「我只是聽不得天不亮那豬的叫,真正比狼嗥還難聽!」
「我道你是聽慣了的!」楊雄微皺著眉,「說真的,我也聽不慣。時常好夢頭裡,鬼哭神嚎似的驚醒了。」
「我哪裡聽得慣!從前爹做這行買賣的時節,開店是開店,住家是住家,沒個說家與屠場在一起的。」
「怪不得!」楊雄點點頭,「家與屠場是分開得好。冬天還不怎麼,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蒼蠅來叮?那氣味也受不得!」
見丈夫說到這話,巧雲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為進,改了主意。「喂!我說,」巧雲彷彿得了個極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間別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悅,「不如我們搬出去,這爿肉行就交給三郎。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楊雄想了想說:「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講義氣,最怕落什麼褒貶。縱然你我心甘情願,他防著街坊要說閑話,必不肯如此。」
「想想也是!」巧雲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認輸的無可奈何之色,嘆了口氣,「原是『潘記肉行』,要他改『潘石記』都不肯,不道一時間改作『石記』,街坊自然會有閑話。」
楊雄不作聲,又去倒了盅茶吃。巧雲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心裡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過,弄巧成拙,因此想著,要設法扳轉局面。
於是她的臉色又一變,變作「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那種神態:「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這行生意,吵也罷、臟也罷,我做女兒的,沒的看他那把年紀,還非違拗不依不成?如今兩樣了,你們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說弄得我不能安生過日子。你自與三郎說去,不管肉行是開是歇,總遠離了我就是。」說完,她竟像了卻一樁疑難似的,管自走了開去,與迎兒商量明日弄些什麼肴饌,任令楊雄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愣。
楊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靈光閃現,頓時有了計較,不過有句話必得先與巧雲說明白,事情才做得順當。
「大姐!」他喊,「你過來,我有話說。」
聽他語聲嘹亮輕快,巧雲就知道自己的話見效了,於是越發裝得不在意,順口答道:「你說就是,我在這裡聽著。」
「這件事要好好與你說,迎兒休在這裡!」楊雄揮揮手,「到那裡去站一站,回頭再來。」
「也罷!」巧雲使著眼色,「你就回頭再來。」
等攆走了迎兒,楊雄未曾開口,先做出一副鄭重的神色,好教巧雲在意。看她目光收攏,專註在自己的臉上,他才問道:「想必你不曾忘記爹爹臨終的話?」
潘公臨終前的話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問。
「自然是與三郎有關的。」楊雄問道,「你倒說說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來說?倒像要問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雲自然不快。然而轉念想一想,懂了楊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氣,不肯承認潘公的遺囑,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給石秀,若是這樣的心思,他就錯了,只要石秀離了這裡,不要說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肉行雙手奉送,她也捨得。
於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來:「爹要拿肉行送一半與他,也是沒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來,剩下多少錢,你與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說到這話,就好辦了!」楊雄極欣慰地說,「兩件事並作一件事辦,我馬上與他去說。」說著,站起身來,便待去尋石秀。
「慢點!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氣。」巧雲拉住他問,「怎的叫兩件事並作一件事辦?」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話?他勸三郎早早成親,三郎也答應了他的。如今將這爿肉行尋個同行來盤了過去,該得多少現銀,有三郎一半,正好拿來辦喜事。這不是兩件事並作一件事辦?」
「這都隨你們,我不管。」巧雲說道,「我只放句話在這裡,你將來自己心裡有數:若是好人家的女兒,我們做個妯娌來往;若是那個叫什麼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雲是借這個因頭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斷絕來往。楊雄如何猜得著她的心思,還只當她真的看不起勝文。心裡想解勸幾句,轉念又覺得這時候不宜節外生枝,將來總有拉攏機會。因此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一徑走到外頭來尋石秀。
「兄弟!」楊雄說道,「許久不曾與你好好吃一頓酒,今日我有興,你須陪我。」
「是!」石秀答道,「大哥有興,自然奉陪。」
因為要把杯深談,楊雄便不往金線家去,領著石秀來到王六酒家,找了間小閣子,揀幾味精緻肴饌,燙上酒來,連吃數杯,等興緻上來,方始開口。
「兄弟!」楊雄問道,「你可曾忘記了老人家的言語?」
潘公的遺囑,石秀句句謹記,當即庄容答道:「我都謹記著。老人家待我的這番情意,一輩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問你,成親的事怎麼說?」
這件事就難說了,不過此時也還不急。「五七剛過,」他說,「等我慢慢策劃。」
「兄弟,我倒有個計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婦人之見,在我看卻是兩全其美——」
於是楊雄提到將肉行出盤,得銀兩下均分,石秀便可拿這筆錢去娶勝文的話。這段話是談辦法,講完了再談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說,我那老丈人要開肉行,雖有為你想個安頓之法的意思,其實是委屈了你。論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樣不勝似我?每日在那賬台上消磨辰光,豈不可惜。所以,這肉行不開也罷!」
石秀凝神靜聽,一面聽一面在心裡琢磨,便知是巧雲使的一條調虎離山之計。楊雄老實聽了妻房的話,盡往好的裡頭去打算。既是異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須當揭穿真相。
話已到了口邊,忽又頓住,因為多想得一想便覺得自己錯了。巧雲要攆自己出去,是再無可疑的事。只是為何如此,卻有兩種看法:一是為了便於跟海和尚來往;二是性情不投,不願住在一起。如說前者,若是沒有,則事成過去,說破了便不是與人為善之意,反倒引起無謂的是非;如說後者,則自己就該知趣,何必賴在人家檐下惹厭?
這樣一轉念,便覺得自己什麼話都不該說,但有一層卻不能不提醒楊雄:「大哥,維持這爿肉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話,也有聽不得的。」
這就再無話可說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與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尋主兒來承盤,先料理了這爿肉行再說。」
「好!你我分頭行事。你料理肉行,我料理你的親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來做媒。」
這句話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盤了肉行,飄身遠走,預備投老種經略相公帳下去從軍。如今聽楊雄這個打算,等把親事說定了,新郎官來個「臨陣脫逃」,卻不成了笑話?
為今之計,只有先攔著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樁一樁地辦。」他說,「等我先把肉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銀子。若是賺得多了,大哥與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實拜領。所以此事還須緩一緩。」
「這話就不對了!莫非賺得不多,就不辦喜事?」楊雄隔座伸過一隻手來,按著他的胳膊說,「兄弟,你須想一想,老人家在黃泉路上,眼巴巴盼望著你早早成家,一顆飄飄蕩蕩的心好有個著落!」
為來為去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說不辦這件事。不過錢多是錢多的做法,錢少是錢少的做法。雖說大哥與嫂嫂不在乎,我總須求個心安。而況有了個家,開門七件事,處處是錢,過日子也須有個算計。漫無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時候,又待如何?」
楊雄的境遇一直還不壞,對居家過日子茫然不知甘苦。聽了石秀的話,心裡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腳,性情開闊,到底坐過幾天賬台,說出來的話實在。因而深深點頭,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話不錯,我就依你,只是這爿肉行須早早料理。」
石秀這時才得專心一志來想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盤算,覺得有一句話先須向楊雄問明白。
「大哥,這爿肉行是連店面一起盤,還是只盤生財存貨。如果連店面一起盤出去,人家開的價就高,因為潘記肉行的招牌也還響亮,主顧走熟了,生意不會少,承盤的主兒自然肯出高價。」
「這怕不行!」楊雄搖搖頭,「你嫂嫂就是為了聽不得殺豬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臢。」
「是了!」石秀接下來問,「然則空下來的店面如何?」
這句話其實可以不問,空下來的店面如何,楊雄與巧雲自會料理,何須他來操心?既然問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楊雄做夢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當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雲不願與勝文往來的話,頓覺萬分為難,盡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話。
石秀見此光景,暗暗嘆息,忍不住便說:「大哥,依我說,不如揀個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開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個照應。」
照應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雲凡事須有顧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楊雄雖看不到,不過那是句好話,卻是聽得出來的。
「兄弟說得是——」楊雄突然頓住。
楊雄是看得到,說不出。如說石秀的話不錯,則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勝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關,照應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為巧雲有話,楊雄就不能這麼說,只好驀地里咽住。
石秀是個硬漢,只要楊雄說出閉歇肉行的一句話來,他就算是搬出那裡了,自然更沒有回頭商量,想住前面那兩間屋子的道理。只是順理成章的事,楊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氣不忿。
轉念一想,自己是錯怪了楊雄。他只為不明內中的隱情,聽了巧雲的攛掇。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楊雄娶了這一房妻子,實實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視如骨肉,就當體諒,怎的倒反嗔怪他起來?
想到這裡,自覺慚愧,便舉杯說道:「大哥,請滿飲一杯。」
「你我一起干!」楊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話,「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當嫡親子侄;如今他老人家過去了,時移勢轉,不得已歇了這個買賣,我心裡也難過。若是歇了這個買賣,兄弟,你我就此疏遠,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聽得這話,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這才是。」楊雄欣慰地說了這一句,停杯沉思,然後用乞求饒恕的眼光看著石秀說,「兄弟,你我相處不是一日,我的處境你也看得出來。總而言之一句話,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諸事擔待則個。」
有了這句交代,即或石秀對楊雄還有芥蒂,亦已消釋無餘。「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來又敬一杯,「石秀縱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卻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
「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輩子的交情,都看日後吧!」
於是兩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罷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裡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取兩塊碎銀子放在身上,徑自來到岳廟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這家茶店的名字雅緻,茶客卻是粗俗的居多,一個個腦滿腸肥,渾身油光閃亮,原來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們這一行的「茶會」,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麼利害相關的事要商量,都在這裡聚會。石秀平日少來,這天是為了潘記肉行出盤特意來覓個主兒。
只要口風一露出去,當時便有人來接頭,不過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到晚也不曾尋著什麼戶頭。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來探問盤口,都是看中了潘記肉行的那個店面,盤了過來就帶來了一批現成的主顧,買賣便有了七分把握。聽說只盤生財,無不失望:那些腌臢邋遢的肉案子、肉砧頭,要它做甚?
這樣連著奔走了三四天,一無結果。楊雄公事忙,倒還不曾有工夫來問他,巧雲卻忍不得了。這天巧雲等丈夫回來,提起來這件事,催著他去問石秀。
石秀自是據實回答,楊雄想想不錯,不過他對做買賣上頭是外行,拿不出主張,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後面跟巧雲去商議。
彼此到底不曾破過臉,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當著楊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聽石秀說完,即問道:「如今依叔叔說,該當如何?」
「也只有慢慢尋戶頭。」石秀答道,「自從大哥吩咐以後,我就不再進貨,將那幾頭豬殺完了,若是再無人承盤,就只有把招牌摘下來,暫且歇業。」
「也只好如此。」楊雄點點頭。
有句話,石秀想了又想,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說。「照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局面最好再維持一兩個月,不然吃虧忒大。」
「何以呢?」
「現在有幾百兩銀子賬在外面,都是酒樓、飯館,憑摺子來取了肉去的,當時立折的時候,言明三節結賬。一旦歇業,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難得收齊,最好拖到端午,等結了賬再摘招牌。」
「這話說得是。」
巧雲也道得不錯,但石秀一走,她的話又不一樣:「我就不相信收不來賬!你在衙門裡,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個敢賴賬?」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楊雄是棉花耳朵風車心,又覺得老婆的話說得大有道理,點點頭答道:「我與三郎去說。」說著就站了起來。
「慢著!我且問你,他的親事如何了?」
「他說:先料理了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銀子,再作道理。」
「昨日無事,我算了算總賬,當初是四百兩銀子的本錢,如今連賬一共是七百兩掛零,賺的三百兩銀子,都在賬上。」
楊雄略想一想說:「爹爹說了的,這爿店有他一半,該當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他。」
三百五十兩銀子,不是個小數,巧雲自然心疼,但為了讓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這樣。」巧雲說道,「你與他去說,賣完存貨就關門,用不著拖到端午。外面的賬看是多少,歸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兩之數我找他。」
這倒也爽快。楊雄答應著與石秀去說,不過措辭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這筆賬收起來也不難,我們弟兄在外面的人緣也還不錯,沒有哪個想賴我們的賬;再說,想賴也還不敢。你說我的話,是與不是?」
石秀已經聽出話風,卻故意裝作不解,只順著他的話答道:「大哥說得是。」
「你的親事要緊,不宜再拖。你看我這個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這幾頭豬賣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賬,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業;歇了業,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罷,就順了她的心意好了!
這樣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貨大概十天就可以賣完,到時候關門歇業。生財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著,再作道理。」
「對!就是這麼辦。」
「不過有一件事,夥計、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極其巴結,一朝關門,哪裡就能有個現成吃飯的地方等在那裡?大哥,你一向厚道,在這上頭須有個意思。」
「說得是,遣散總須額外多送幾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說,「我姑且先定個數,夥計每人五兩,徒弟每人二兩。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兩銀子的事,沒有什麼使不得。噢,兄弟,」楊雄乘機提及,「你嫂嫂算過總賬了,這爿店連應收未收的賬共達七百兩銀子,該派你一半。三百五十兩銀子辦喜事,怕還不夠,我另外設法與你添補。」
石秀站起身來,唱個肥喏:「多謝大哥!」
這一聲謝,是辭謝之謝。石秀已經打定主意,十天之後關門歇業,賬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楊雄在官面上的勢力,自有辦法,無須再替他操心。自己交清了賬目,專奔陝西,投到老種相公帳下去討個出身,若是守邊有功,掙來一官半職,那時再來迎娶勝文也還不遲。這樣一想,胸次頓覺海闊天空,了無掛礙,一個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盡興離店,出門來只見紅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黃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暉直射,頓覺目眩頭昏,踉踉蹌蹌跌出去幾步,只聽「砰」的一聲,彷彿撞在牆上似的反彈了回來,一個立腳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虧得仰起了頭,後腦勺不曾磕破。饒是這等,背上摔了個結結實實,前後兩面,火辣辣的疼。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走路如何這等不小心,快請起來。」
昏頭耷腦的石秀只見有個面貌猙獰的和尚伸手來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軀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說,是受了悟先將計就計的暗算;看自己糊裡糊塗撞了去時,他不卸勁來扶持,卻挺身相碰,一個暗,一個明,一個無心,一個有意,自然要吃他的虧了。
吃虧倒也罷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長眼睛。誰知他暗箭傷人卻還貓哭耗子假慈悲,這份奸刁著實可氣!
因此,石秀說什麼也不受他的「好意」,忍著疼一挺身站了起來,氣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脅上去點——這也是敗中取勝的狠著。但是,手指已經快伸到了,卻又硬縮了回來,只為這一指頭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腳,轉身就走。
一路走著,只覺得胸中梗塞得難受,心思不在腳上,便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處。等走得乏了,正想尋個地方歇腳時,只聽有人大喊:「師父!」
是張中立。石秀一肚子的悶氣,正好有個人談談,便急忙迴轉身來,還未說話,張中立倒又開口了。
「師父!怎的,吃了酒與人鬥氣來?」
「你怎知道?」
張中立笑了。「師父不是吃醉,便是氣糊塗了!」他說,「你老臉上彷彿掛著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氣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氣糊塗了。」他問,「你從何處來?」
「師父看。」
一看時,還有個快活三,剛從一家酒樓里走了出來,高聲喊道:「三哥,剛念叨著你,不想就遇見了!好巧。來、來,再吃一盅!」於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張中立一面斟酒,一面問:「是與何人鬥氣?」
「還有哪個?悟先那賊禿!」石秀將剛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經過,細細說了與他們聽。
「師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師父這根會點穴的指頭,一定一指頭戳死了他,誅惡人即是善果!」
「話不是這等說。」快活三不以為然,「人命關天,哪裡就可以隨便下毒手?」
「照你說,就受他這下子奸詐暗算?連我都氣!」張中立揎一揎臂說,「師父,什麼時候去尋那賊禿找場?」
「算了,算了!」快活三攔在前面說,「你休來多事。人家佛門中自會整肅清規。海和尚的住持快當不成了!只他一離了報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這句話,在石秀自然關切。「王三哥!」他湊著臉問,「怎說海和尚快當不成報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規矩的和尚少。聽說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個淫蕩人,不知在哪裡租了房子,三日兩頭在那裡宿。夜來巴結得過分了,白晝里精神不濟,時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的?」張中立正聽得有趣,不免著急,「快說,快說,有什麼好笑?」
「據說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連連,到後來起了鼾聲,那等鼓鈸齊敲都敲不醒他,從法座上栽了下來,光頭上磕起老大一個包。」
張中立和石秀一齊大笑。笑停了,張中立問:「這等的和尚,主家難道不發話?」
「如何不發話?他家大男小女一齊都罵要攆他,虧得老主人心慈,攔著家下人說:罷!罷!他自己心裡也難過,再休難為他了。只記著往後不請教他就是。」快活三接著又說,「報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個人,趕到燕京憫忠寺——太無老和尚在那裡駐錫。去的人將海和尚的諸般惡行,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老和尚本待傳集各山住持將海和尚問個心服口服,然後逐出山門,只以礙著人家閨閣,投鼠忌器,只好傳話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讓出住持,離開薊州。」
「這太便宜了他!」張中立憤憤不平,「若不教訓他一番,離了薊州,又到別處去作孽!」
「管他呢!阿彌陀佛,讓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個。」張中立看著石秀說,「師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氣。」
石秀是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便攔著他說:「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師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來總想著潘公的情分、楊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寧人。雖說海和尚目前斷了往來,但巧雲千方百計要攆自己出門,存著甚等樣的心思,實在難說。他雖已拿定主意,來去磊落,然而心裡卻不能說是脫然無累,就因為巧雲的情形可疑,為著楊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結果,太無老法師整肅清規,讓海和尚遠離了薊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節外生枝去多事?
張中立卻有些嫌師父軟弱,而且年輕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場是非出來,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頭。現在看石秀的樣子,也不知他為何這等好講話,心裡便有個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處卻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強出頭,不怕師父不出面承當。
一個不願生事,一個偏要生事,師徒二人的想法,一東一西,再也碰不到頭,只有一層倒是相同的:都覺得高興得很!
因此,遇上貪杯的快活三,三個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著燈籠,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覺。第二天石秀起身,猶自頭昏腦漲,好在生意要關門,不照看也不要緊,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過午飯,看看無事,便取了個褡褳袋挽在手裡,袋裡擺一把算盤、一本賬簿,上街去收欠賬。
一半是潘記肉行做生意誠實,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兩銀子的賬。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徑走到後頭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雲問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幾十兩銀子的賬,特地交了進來。」
巧雲不肯收。「原說了的,外頭收來的賬,歸三郎你用。」她搖著手說,「你休交與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說,「權且算我寄在嫂嫂這裡。」
「不要不要!」巧雲依然雙手亂搖,「你自己收著的好。」
石秀勃然變色,這等拒人於千里之外,倒真像絕了交似的,心裡忍不住就想頂她一句:哪裡真的就分家了?話到口邊,卻又想起潘公的囑咐,自己對自己說:石秀,石秀!寧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義!
這樣一轉念間,便答應一聲:「是了!」轉身回房。
回到房裡,放下了褡褳袋,心裡在想:這銀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卻又怎麼處?
一個人思索著,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廟聽人說「三國」,關雲長掛印封金的故事,頓時有了計較。
「也罷!」他自語著,「我也學一輩古人。」
於是找了張桑皮紙,將那六七十兩銀子包裹封好,上面標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個小徒弟來喊,「有人尋你,說姓張,是你的徒弟。」
這自是張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專程尋了來?」他問,「可有什麼事?」
「聽說肉行不開了。」張中立問道,「師父,可有這話?」
「你怎麼知道?」
「聽東門『醉瑤池』酒樓說的。說你老不等過節去收賬,為的是要歇業了。」
「是的,不等過節就要歇業。來,來,」石秀拉著他說,「總是擾你的,今天我也待請你一請。」
「正要請師父吃酒。」張中立說,「還有下情上稟。」
張中立雖是浪蕩子弟,對石秀卻頗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處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麼事可助他之處,正好稍盡心意,所以一迭連聲地說:「好,好!只要我做得來,決無推託。」
於是就到東門「醉瑤池」去吃酒,叫了四個女的侑酒,輪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興緻兜起來時,張中立方始開口。
「師父,潘記肉行開得興興頭頭的,如何捨得關門?」
「又不是我的買賣。」石秀隨口答道,「別人要關,我如何一定要開?」
「然則,楊節級又為何要關?」張中立問道,「莫非——」
話雖不曾說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誡,「我與楊節級情如同胞,哪裡有什麼猜嫌?」
「我隨便問問,師父休多心!」張中立說道,「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只請問師父,肉行關了門做甚生計?」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說實話。「如今也還沒有打算。」他說。
問到石秀在肉行關門以後做些什麼,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雖有了打算,卻須先告訴楊雄;楊雄還不知其事,別人倒曉得了,豈不是連個親疏遠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裡傳入楊雄耳中,他問一句:「兄弟,你怎拿我當外人看待?」又拿什麼話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閑住幾日再說。」
「是啊!師父須先辦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張中立笑著說,「師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讓我盡心的機會,等歇了買賣閑下來,待我好好孝敬你幾日。師父你老的絕招也露兩手讓我見識見識。」
最後這句話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師父、師父」叫得極其親熱,自己卻是擔著個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藝,想出許多話來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這分上,自己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於是他點點頭沉吟著:肉行歇了下來,也不能說走就走,未免顯得絕情。算一算,前後總還有一個月的日子在薊州。也罷,這一個月的日子就結交了這個「徒弟」!
「中立,」他正色說道,「我原不配做你什麼師父,承你厚愛,少不得我也要盡點心。這兩年邊界不靖,八尺男兒一刀一槍在疆場上掙個前程出來,才算不辱沒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學些武藝好討個出身,我自然幫你。不然,我勸你還是不學的好,學了反而招禍。」
「師父教訓得是。」張中立神態肅穆地說。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為是,還是有意敷衍,一時無可深究,只好信以為真。「從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個辰光,一起練功夫。」石秀說道,「那些花拳繡腿是虛好看,無甚用處。你如果真想從軍,須學兩樣武藝。」
「是!」張中立起勁地問,「師父說,是哪兩樣?」
「一樣是槍棒,一樣是弓箭。」石秀答道,「這兩樣是疆場上用得著的東西,京里的禁軍都學它。」
「好極,我就跟師父學這兩樣。我有個地方,倒還寬敞,明日我就立個箭垛子起來。每日哪時有空,請師父吩咐,我好來接。」
「總在午後。」石秀又說,「不過有句話,我須先說在前頭,總在一個月後,我要到太原去訪個要緊朋友,約有兩三個月的耽擱,所以趁這一個月,我先指點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須有耐心。」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理會得。只是——」張中立說,「一個月里就要辦喜事,卻不匆促了些?」
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爭在這幾日?」他使了個緩兵之計,「托你與快活三從從容容替我辦,等我太原回來再酬謝。」
「說什麼酬謝!明日我與快活三商量,先說定了它。等師父到太原去的那時候,我替師父覓新房、辦日用器具,一回來就好吃喜酒。」
「對,對!就是這等。」
到得第二天午後,張中立親自到潘記肉行來接,小徒弟進去一報,石秀隨即迎了出來。走到門口一望,只見他手裡牽著兩匹馬,不用說,一匹是他自己騎了來,一匹專供石秀乘用。
「師父,你看這匹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販賣過牲口,對識馬自然不外行。看那兩匹馬,一匹是菊花青,雖非下駟之材,卻不見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烏騅就不同了,身長腳細,雙耳如兩片竹葉,渾身油光閃亮的毛片,賽似一匹烏油油的緞子,襯著雪白一條鼻子,神駿非凡。
「好!」石秀脫口贊了這一聲,退後兩步再細細打量,但見那匹烏騅岳峙淵渟般昂然屹立,任憑有班頑童在它馬蹄前後繞來繞去,只是不驚不睬,看來還是匹戰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問道:「這匹馬可有主兒?」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嘆。
張中立卻笑了。「師父,」他正一正臉色,「你老就是這匹馬的主兒。拜師須獻贄敬,師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躊躇了,「如何受你這份重禮?」
張中立不響,只把韁繩拋了過來。石秀接在手裡,往「判官頭」上一搭,自己繞著馬前後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撫摸,那匹馬真的通人性,馴順地隨他去擺布。
「師父!請上馬,我引路。」
相將上了馬,一前一後出了西城。城外一號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韁繩,那匹馬就像著了魔似的掀開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來,不消片刻,已經將張中立拋得望不見人影了。
石秀異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馬,牽著韁繩溜了兩個來回,才見張中立氣喘吁吁地趕到。
「中立,多謝,多謝!」石秀很高興地說,「這匹馬太好了。」
「師父!」張中立依舊喘著氣,「可知道我孝敬這匹馬的意思?我是巴望師父下個月走後,早早回來。」
想不到張中立這麼一個人,能說出這等情意深摯的話來。石秀驚異之餘亦多感動,心想,倒真要好好傳授他一兩樣武藝,才不枉師徒相處這一場。
於是他問:「你那個場子在哪裡?我去看看。」
「還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見城牆的地方,由一條岔路進去,有座廢舊倉房,已有五六個人等在那裡,都是張中立一夥的少年,見了石秀,無不恭敬執禮。石秀略略敷衍了一會兒,從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紅纓銀槍,試一試是輕了些,不過也還將就可用。
「從來使槍必奉楊家,號稱『楊家三十六路花槍』,如今我盡三十六日工夫,教會了你!」
於是逐日午後在這座倉房中教練楊家花槍。教到第七日上頭,潘記肉行存貨已盡,遣散夥計徒弟,貼出一張「本店歇業」的紅箋紙,就不卸排門了。
這天恰是輪著楊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飯,特地走來看石秀,從窗外望進去,但見他仰首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帳頂,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樣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從床上一躍而起,「請坐!」
「日日做慣了營生,一朝歇手,反倒悶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經打定了主意,趁機說道,「那張中立看似無賴,其實志誠。如今跟我學楊家花槍,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裡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這最後一句是有意如此問,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楊雄聽了巧雲的話,自然不會攔他,便點點頭說:「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著你一起練功,也是個消遣。」
這意思是極力贊成。石秀隨即又說:「大哥允許,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這且不去說它了,我有件事要問問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請吩咐!」
「閑著也不是事。兄弟,你這副身手放著不用,著實可惜。如今衙門裡『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稟知州,保你補個名字。你道如何?」
這是薦石秀去當捕快。捕治盜賊,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裡就有異樣的感覺,還有句難聽的話,叫作「捕快賊出身」,所以石秀不願。但楊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絕,怕招他不快,所以躊躇難答。
「兄弟!」楊雄倒體諒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這件事作罷亦可。」
「不瞞大哥說,我想投到老種相公帳下去討個出身。」
「你要到陝西去?」楊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願意走這條路。」
「我想,這條路不壞。」
「原是不壞,不過如今還走不得。」
「這是——」石秀不解地問,「這是何故?」
「你去投軍,起始自然是補個小兵的名字,一份餉有限得緊,只怕養不活勝文。」
提到這上頭是石秀最大的難題,心中一時不願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條緩兵之計了。
「大哥說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楊雄站起身來,「今日白晝無事,午後我們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線那裡去吃酒。」
石秀心裡有數,這是要談親事了。如果將勝文喊了來,當面鑼、對面鼓地交涉,便無躲閃的餘地,所以推託要教張中立練花槍,辭謝不去。
「那也不要緊,你練完槍,索性邀了張中立一起來。」
聽這一說,石秀無奈,只好應承。於是吃過午飯,等石秀一走,楊雄換了衣服亦待出門,卻被巧雲喊住了。
「你到哪裡去?」
「去看個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雲說道,「早些回來,吃了晚飯,好上衙門。」
「我不回來吃飯了。」楊雄答說,「與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門。」
巧雲是故意這麼說的——這些日子,楊雄的番期與同事掉來掉去掉亂了,吃不准他這天是宿在衙門裡還是回家住,所以藉此探問,要探明了才好「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