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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燈火輝煌,堂屋裡一桌橋牌,是大哥陪著他的朋友在打。章老先生在卧室中和他的兩位老朋友聊天。大嫂在廚房裡準備消夜的點心。奇怪的是他自己卧室里的燈也亮著。

章敬康逐一招呼過了客人,經過廚房,陶清芬悄悄把他叫了進去。

「秦有守在你房裡。」她神經緊張地說,「飯前來過一次,飯後又來了,看他好像有心事,問他又不肯說。出了什麼事?」

章敬康瞠目結舌,心中也有些狐疑。「我去看看。」說著,他加緊腳步到了自己卧室。

「你回來了!」秦有守迎著他說,然後很注意地看著他。

「你出了什麼事?」

「我?」秦有守睜大了眼睛,愕然半晌說,「我要問你,是你出了什麼事?」

「這真奇怪了。大嫂說你飯前來過一次,飯後又來,像有什麼心事,所以我才問你。」

「真滑稽!」秦有守哈哈大笑。

笑聲很輕狂,使得章敬康微覺惱怒。「你儘管說嘛!笑什麼?」他的眉心打了個結。

「你不想想,下午在路上你多危險?等我趕到,車已經開了,馬上趕回來,你卻又沒有回家。我怎麼不擔心你出了事?」

這一說章敬康才知道錯怪了他,內心倒有無限歉意,窘笑著無話可說。

「現在,」秦有守擺出法官問案的姿態,坐正了身子說,「你那樣突如其來地去趕車子,一定是有原因的,說給我聽聽!」

秦有守是章敬康最要好的同學,他無法隱瞞,悄悄關上房門,在促膝長談中,把結識李幼文的經過原原本本地「招供」了。

秦有守一直很注意地傾聽著,直到他說完,才說:「看這樣子,你是辜負了蔡雲珠一片垂青之意了!」

「豈有此理!」章敬康提出抗議,「你是學法律的,說話不負責任。這簡直是羅織罪名嘛!」

「你不承認那就沒有辦法了。可是落花有意,總是真的啰?」

章敬康默然。平心而論,蔡雲珠對他有好感,他不能不承認。她是秦有守的妹妹秦有儀的同學,都在實踐家政學校念書。有一次在秦家相遇,蔡雲珠很注意他;隨後又有一次在國際學舍聽音樂碰見,她跟他絮絮不休地說了好些話。過不了幾天,秦有守告訴他,蔡雲珠曾有意無意地向秦有儀打聽他的一切。秦有守亦頗有意促成他們,但不知怎麼,他一點都不喜歡蔡雲珠,當時就很堅決地謝絕了。所以,蔡雲珠縱有垂青之意,在他卻談不上「辜負」二字。現在聽秦有守這種微帶譴責的話,他覺得需要解釋清楚。

於是,他說:「落花有意是落花的事,與流水毫不相干,無所謂無情不無情,是不是?」

「你這樣說,正表示流水無情。」秦有守笑著說。看不出他是故意逗人,還是確有此感覺。

「隨便你怎樣去說!」章敬康相當氣憤,「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訴你了,正表示我對蔡雲珠問心無愧。話說到此,我希望你不必再談蔡雲珠,我對她沒有興趣。」

「那麼我們談李幼文。」

秦有守的態度冷靜而沉著,依然看不出他說這句話的真意所在。同時章敬康也已感到自己有些失態,便想暫時不談此事,另外找個話題,使氣氛輕鬆些。

但秦有守自己卻又改變了主意。「時候不早,今天不要抬杠了吧!」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準備離去。

章敬康送他出門,在微弱的路燈光下,陪他走到巷口,站住了叫他:「秦有守!」

「怎麼?」秦有守也停了下來。

「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章敬康的語氣相當認真。

「那還用說嗎?」秦有守很快地回答。

「那麼,你要支持我!」

「這……」

「我不要你馬上回答。當然,你可以想得到,我也不會要一個學法律的人,來支持我的犯罪行為。」

「既然你這樣說,我現在不必表示什麼了。再見!」

第二天是星期天,章敬康照例睡懶覺,九點多鐘還在床上,秦有守卻已來找他了。

「這麼好的天氣,我們到郊外去玩玩。」他說。

「好!」章敬康知道他有話要說,一口答應。

他很快地漱洗完畢,匆匆忙忙吃了一碗稀飯,跟秦有守一人一輛單車,推著出門,這才商議他們的目的地。

「我們往圓山那面走,回頭有工夫,我還想到士林去看菊花展覽。」秦有守說。

章敬康點點頭首先跨上車,二人一前一後,往中山北路的方向進發。中途,秦有守超越了他的車,帶他到圓山五百完人衣冠冢才停下來。

鎖好了車子,他們找到山後一塊僻靜的小山坡坐下來。天朗氣清,景物雅緻,是好朋友傾訴衷曲的理想地點。

「昨天晚上,我想了半夜。」秦有守很莊重地說,「我決定支持你。」

「好極了!」章敬康高興得大叫,「來!」

兩隻溫暖有力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關於蔡雲珠,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秦有守說,「大約開學的第一個星期,一天我到你那裡去,你不在。你大嫂剛做了酸梅湯,留我喝一碗。她問我,你在學校里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我們不在一個系,不十分清楚,據我知道還沒有。」

章敬康沒想到他大嫂會向別人談起這個問題,所以對秦有守的話深感興趣。「你回答得很好,然後呢?」他急急地問。

「後來我又說,在學校里沒有,不過我妹妹有個同學,對章敬康很欣賞。你大嫂一聽我這話,笑得合不攏嘴,要我細細說給她聽……」

「你就把蔡雲珠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你別打岔好不好?」秦有守不耐煩地說,「我自然把蔡雲珠跟你的經過,說了給她聽——」

據秦有守說,陶清芬雖然未見過蔡雲珠,但對她已很中意,因為她在家政學校念書,陶清芬相信她一定能成為賢妻良母。不過目前,陶清芬並不急於進行,因為章老先生曾和兒媳開過家庭會議,大家一致認為章敬康的學業最重要,為了免得他分心,不鼓勵他在大學畢業以前談戀愛。基於這個原則,蔡雲珠這方面暫且不談,好在只有一年就畢業了,那時還要重託秦有守兄妹幫忙。

這一關於章敬康終身大事的問題,在他自己雖還是第一次聽說,但對陶清芬的性格、想法,他比秦有守了解得多得多。照現在的情形來看,陶清芬似乎已選定了弟媳,將來會不顧任何阻力地替他促成姻緣,要打消她的意願是件很吃力的事,可不糟糕?!

章敬康心裡這樣想著,嘴裡不知不覺地喊了出來。

「你也叫『糟糕』?我才糟糕呢!」

「怎麼?」

「你想,你可以裝作不知道這回事,跟李幼文往來。我受了你大嫂的重託,無形中有替她注意你行動的義務,將來你大嫂要知道了,一定會質問我,我怎麼答覆?」

章敬康想想也不錯,秦有守的立場應該是站在蔡雲珠那一邊,現在卻要支持他與李幼文交往,使他不免感到首鼠兩端,確實不好說話。

「唯其如此,你現在對我的支持,才更可貴呀。」他只有這樣說,來表示他的感激。

「嚴格地說,我支持你的戀愛原則——雙方必須互相愛慕。既然你不喜歡蔡雲珠,我們就不必替你拉攏。不過,戀愛雖是情感的行為,但也必須接受理智的約束,所以我也希望你多考慮一下,李幼文是不是理想的對象。」

「她是。」章敬康斷然地說。

「何以見得呢?」

「她美麗、大方、爽朗、聰明……優點太多了!」

「但照你告訴我的情形來看,她也有許多缺點,性子很野,家庭教育也不好,嬌生慣養怕也不能吃苦。這些缺點在戀愛階段易被忽略,等一結婚,就會變得無法容忍,進而造成悲劇。」

「你的話道理是有道理,但現在哪談得到結婚?」

「可是戀愛總有一個目的。你難道相信『結婚是戀愛的墳墓』這句話?」

秦有守詞鋒銳利。他理智上承認秦有守的分析很正確,情感上卻有很大的反感,尤其是那些批評李幼文的話,更使他感到不舒服。

然而無論如何,秦有守在作為一個朋友的立場上,已充分表現了他的善意。章敬康對他不禁有著肅然起敬的感覺。同時,他覺得儘管秦有守跟他在對李幼文的看法上有距離,但既已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他就不能不倚賴他到底,所以索性跟他進一步地討論李幼文。

「學法律的人,分析問題要拿事實來做根據,現在我沒有意見,等李幼文給了你信再說。」

「對!」章敬康滿懷信心地說,「我相信三天之內,她一定會有信來,而且一定會答應跟我通信做朋友。」

誰知道,三個三天都過去了,李幼文仍是音信杳然。

章敬康差不多一天到傳達室去五六次,看有他的信沒有。信是有的,無奈沒有他所盼望的信。一天天過去,他漸漸沉不住氣,信心有些動搖了。

由於日夜焦思,他自己覺得精神相當萎頓。當然,陶清芬也注意到了,不斷問他是否有病。他口中否認,內心卻已警惕起來,只得打起精神,強作笑顏,這樣就更感到痛苦了!

終於,他不能不去找秦有守,希望他能替他分析一下原因,出一個主意。

「戀愛是杯苦酒,你還沒嘗到甜蜜的滋味,就已承受了痛苦,我看不如就此算了吧!」秦有守很懇切地說。

他沒有想到秦有守會這樣勸他,覺得非常泄氣,反刺激起與秦有守所期望的完全不同的效果——加強了追求李幼文的決心。

「我一定要找到她!」接著,他改用平靜的語氣說,「我希望你能幫我的忙,否則,我也不勉強,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秦有守看了他一眼,表情顯得很沉重。他們是坐在「傅園」談話。這時他站了起來,繞著傅斯年先生的墓亭來回地走著,似乎在考慮什麼重要的問題。

慢慢地,他走到章敬康身旁坐下,又歇了一會兒,以緩慢沉著的聲調說:「好,我還是支持你!」

章敬康無言地撫著他的肩,內心充滿了感激,他再一次享受了高貴的友情,而從友情的溫暖中,穩定了正在動搖的信心。

「我們研究一下,」秦有守說,「你所說的『想法與做法』是什麼?」

「她不給我信,我不會去找她?」

「我也這樣想。」秦有守說,「問題是在什麼地方找她,以台北之大,難道挨門挨戶去訪問不成?」

「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

「我想,大致有一個方向可以搜索。」

「哪個方向?」章敬康很感興奮地問。

「你說你在公共汽車上遇見她兩次,我們假定她這兩次都是回家。」

「對!」章敬康精神一振,「這個假定很合理。這樣看起來,她住在小南門附近?」

「可以這樣推測。」秦有守做了一個讚許的表情,「不過我還可以補充一下,她可能住在小南門到重慶南路三段,南昌街口這一個區域,這樣她由小南門往愛國東路走,以及搭零南路在福州街還未下車,就都可以得到解答了。我猜想她如果搭零南路,以在女子師範下車的可能性最大。」

「我完全同意,從今天開始,就到那個區域去搜索。」

「看她那樣子,可能是在哪個中學的夜間部念書。在夜間部上學,放學的時間,不妨到那裡的幾個公共汽車站去看看。此外,我還有一個辦法,可能有效,暫時不能告訴你。」

「那何必呢?說出來聽聽,不要賣關子了。」

「不是我賣關子,這個方法可能辦不到——如果辦得到一定有結果,辦不到告訴你也沒有用。好在只要兩三天的時間,請你忍耐一下。」

章敬康無可奈何,只能去做自己的那一部分工作,每天下午和晚間,盡量抽出時間到小南門和女子師範一帶去注意每一輛公車的乘客。車到希望無窮,車去希望破滅,平均每五分鐘,情緒波動一次,這一份折磨猶如精神上的絞刑,殘酷無比!

到第三天,一早張開眼來,他就想到秦有守——他那未經宣布的方法,今天應該有了結果,心中頓時充滿了濃厚的新希望,愉快地吹著口哨起床。

這一家人今天都起得很早,情緒也都特別的好。章老先生養了三年的洋蘭,第一次開花;章敬業奉派到日本去考察的命令,昨天剛下來;陶清芬向來「先全家之憂而憂,后全家之樂而樂」,在廚房裡忙著做早餐,卻是眉舒目展,笑逐顏開。

章敬康第一堂就有課,首先離開愉快的餐桌,搭車到校。課完,正預備去找秦有守,誰知一踏出教室,就看見秦有守在廊下等他。

「沒有課了?」秦有守等他走近時問道。

「上午沒有了。你呢?」

「我也沒有了,特意來找你的。」

「我知道。」他停了一下問,「有消息了?」

秦有守微一頷首。因為他的反應欠熱烈,章敬康不由得特別注意,這才發現秦有守面色凝重,雙眉緊鎖,彷彿有種無可言宣的憂鬱似的。

「怎麼回事?」他滿腹狐疑地問。

秦有守不答,引他到路邊一株大王椰下面,席地坐下,手拈枯草,眼望晴空,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你到底怎麼回事?」秦有守樣樣都好,就是每遇重要的問題先要在肚裡做功夫,使章敬康感到難受極了。

「我在想,是不是要告訴你。」

「為什麼不要?」章敬康理直氣壯地問。

「我怕你會失望。」

就這一句話,讓章敬康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仍保持著鎮靜,說:「不要管我,說你的!」

「李幼文是登記有案的太妹!」

「什麼?」他吃力而倔強地說,「我不相信!」他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裡並不認為秦有守的話是無稽之談。

「是不是?」秦有守說,「我知道你會大感失望!」

「不要來笑我!」他粗暴地說,但隨即產生一陣濃重的歉疚和悔意。「對不起!」他軟弱地說,「請你原諒我!」

「我希望你冷靜。我把經過告訴你,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證據,所以我絕對負責。」

秦有守有一個親戚姓趙,是在台北警察局服務的警官。

法律系的高材生,學過刑事偵查的課程,也懂得司法警察調度利用的方法的秦有守,終究是一個學生,而且為了私事,利用親戚公務上的方便,是虧心的行為,所以他不肯在章敬康面前公開他的「方法」。

他的「方法」很簡單,透過趙警官的關係,去查閱「那一個區域」的戶籍冊,把李幼文的名字和地址找出來。

「李幼文?這名字好像聽見過的!」趙警官聽他說明來意后,疑惑地自問,「你說她是個很漂亮、性子很野的女學生?」

「不錯,你發現了什麼?」

「你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去問一下。」

趙警官回到自己辦公室,大約過了十分鐘才出來。顯然地,他已有了結果,否則用不著費那麼多的時間。

「打聽到了!李幼文,十七歲,華倫中學開除的學生,五虎幫的老幺,外號『藍玫瑰』,在少年組有四次記錄。」

「住哪裡?」

「我怕記不清楚,抄在紙上。」趙警官把一張紙條遞給秦有守。

秦有守把那張寫著李幼文的住址的紙條,遞給章敬康。他接過來一看,果然不出秦有守所料,她住在小南門東邊,靠近南昌街的區域。

他十分悲痛——三分悲、七分痛,卻並沒一分如秦有守所勸的放棄她的意思。無論如何,他必須自己去看一看,一定要見她一面,他才能決定自己的動向。

「你帶來了不好的消息。」他緊接著說,「但這與你不相干。你對我的關心和你的方法,我只有感激和佩服。」

「你也不必難過!幸虧發現得早,未到懸崖而勒馬,對你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損害。」

章敬康原有許多話想跟他商量,聽他這樣說,只能保持沉默。因為在他的想法里,這樣把李幼文的底牌揭穿,自己必然會知難而退,如果再說什麼進一步探索李幼文的行動的話,豈非太不投機了?

「好了,事情告一段落了,請你保守秘密,就當作沒有這件事一樣。」章敬康怕他會去告訴陶清芬,所以這樣叮囑。

「當然,不但我如此,你也必須要很快地忘掉她,搞你的畢業論文,你沒有看到你這幾天的臉色,好難看!」

想到老父兄嫂對自己的期望,章敬康悚然心驚!然而要將「李幼文」三個字從他的心上抹掉,他知道即使能辦得到,也不是說丟開就丟開,一朝一夕的事。

「這對我太困難了!」他搖搖頭,苦笑著說。

「困難並沒有發生。」秦有守說,「這些野女孩子真要黏上了你,那才是麻煩。現在你有什麼困難?」

「要把她忘掉,不是件容易的事。」

「Youmusttrytodo(你必須去嘗試——編者注)!」

「我怕辦不到!」

「怎麼回事?敬康!」秦有守用相當嚴厲的語氣說,「一個受高等教育,而且對社會還沒有貢獻的人,連這樣一點點情感上的困擾,都不能克服嗎?」

他默默地低下頭去,對於秦有守的責備,覺得異常慚愧。

「敬康!」秦有守把他的一隻手放在他肩上,聲音也變得十分溫和,「對不起!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不過事情既然如此,你除了訴諸理智外,沒有別的辦法。我幫助你!」

他報以感激的一瞥,內心也覺得確實需要有人在精神上幫助他——然而不是幫助他忘了李幼文。

「我得走了。」秦有守看了看錶說,「我們那個團契馬上就要開會。晚上有時間,我到你那裡去。」

說完,他匆匆忙忙離去。剩下章敬康一個人,很快地落入沉思之中。當他重新回想秦有守所告訴他的一切時,第一個感覺是,不相信像李幼文那樣的女孩子,會是一個在少年組登記有案的太妹。但是他也馬上想到她第一次跟他談話時,滿口「混賬」「修理」的粗野談吐。這,不正證明了趙警官所找來的資料是確實的?

他的心像受到一股無形力量的擠壓,難過極了!為他自己,也為了李幼文。這樣一個好女孩,已陷在罪惡的泥淖中,就像一幅名畫被拋棄在垃圾箱里,不是可惜,而是可怕!

但他並不因為可怕就掉頭而去。相反地,他仍舊持著最初的想法,要去看一看她的家庭,甚至於她本人。去看的目的是什麼,以及看了以後能做些什麼,他都沒有想過。他只是有那樣一個強烈的慾望,必須先看清一切事實!

於是,他立刻離開學校,搭上零南路的公車,在小南門附近下車。

按照紙條上寫著的地址,他一路尋了過去。心裡逐漸緊張起來,現在要面對現實了,他不能不盤算一下,要觀察些什麼,如果遇到李幼文,該採取什麼態度。

他首先想到,李幼文的家庭一定相當富有。報上常說:不良少年十有八九出身於富家。他們的父母給了孩子們太多的「自由」、太少的教育,這就是造成他們墮落的最大原因。李幼文的家應該是一座花木扶疏的洋房,供汽車出入的大門上另有一個小門,上面有「警眼」,可能還有一塊「內有惡犬」的牌子……

他的想象忽然中斷了,因為情況有些不對,那是條陋巷,一眼看進去,儘是些低矮雜亂的違章建築,看不出有花園洋房建築在這條巷子里。

核對一下紙條上寫著的巷名和巷口牆上的路牌,一點不錯。怎麼回事呢?

他一面想,一面朝巷子里走進去。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已被他放進口袋。他已牢牢記住門牌是「六十三號之五」。他的視線只能有意無意地掃過那些屋子的門楣,因為他直覺地感到鄭重其事地去找那個門牌,是件不太合適的事。

巷子里的道路和那些違章建築的位置,都是不規則的。門牌編得極亂,三十二號過去一下跳到四十六號之一。走到五十七號,看看快到了,卻又出現了八十一號,把他所要找的號數「吃」掉了。

他來來回回、曲曲折折地走了兩遍,發現他的行跡已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那些在門口生煤爐,或者把嬰兒抱在懷裡餵奶的女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還有些孩子索性跟在他後面。

這是個需要有所決定的時候了。如果他要找「六十三號之五」,只要隨便向誰問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他不願開口,他認為這地址一定是弄錯了。找到那「六十三號之五」,一問沒有李幼文,別人或許會對他提出許多問題,譬如「誰告訴你這兒姓李?」「你這地址是哪兒來的?」「你要找的是怎麼的一個人?」……這些都是很難回答的。應付得不好,在這樣的地方,或許會惹出麻煩。

他的急著想看一看李幼文家庭的強烈慾望,已為另一個問題所代替。這個問題就是:設法去查清楚,李幼文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暮色漸濃,他累了,也餓了。且拋下一切,先回家再作道理。這是他在一場無結果的奔波之後,所做的唯一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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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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