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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守實踐了他的諾言。他說過要幫助章敬康,意思是以他的溫暖的友誼來平衡章敬康情感上的缺憾。他經常在晚飯後到章家來坐一會兒,陪章敬康聊聊天。星期六夜裡以及星期日白天,總是安排好了節目,邀章敬康去玩,看球、看電影、聽音樂,雖是很經濟的玩法,也花了不少錢。
章敬康心裡很過意不去,但他知道,如果不願接受秦有守的好意,對他們的友誼,可能反有損害。他知道,他唯一能使秦有守感到安慰的,就是高高興興的,表示他已完全忘掉了李幼文。
不但為了秦有守,為了他的家人,他也必須表現出生活得很有勁的樣子。前一陣,他的情緒最低落的那個時期,陶清芬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將要奉命到日本考察的丈夫身上。等章敬業一走,家裡越發顯得平靜,如果他在表面上顯露出什麼憂鬱苦悶的神情,一定逃不過她的眼睛,並且會引起她的不安。
但是,李幼文的影子在他心上鏤刻得太深了,已成為他的思維的一部分,永不可能把她抹掉。常常在午夜夢回時,她的影子會神奇地閃現在他眼前,是那樣的清晰具體。他曾試著拿別人去比較,除了已去世的母親以外,再沒有什麼人——包括父親兄嫂在內,能給予他那樣深刻的印象。
她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
她到底生長在怎樣的一個家庭中?
如果能再度相逢,她會有怎樣的態度?
如果老老實實問她:「據說你在少年組有記錄?」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這些問題不知在他腦中盤旋過多少次,始終找不到肯定的答案。自然,他不會再跟秦有守去談,唯一的希望是有機會能認識秦有守的親戚趙警官,直接向他請教。
這個希望居然實現了,那是聖誕之前的一個星期日,他到秦有守家去玩,無意中遇到趙警官。
秦有守替他介紹時,只說:「我的表哥趙先生。」他沒有說明他的身份,但章敬康從他的魁梧的身材,很快地便能斷定他就是趙警官。
因為將來可能有求於人,所以章敬康盡量敷衍著他。趙警官也是個爽快而健談的人,極容易成為朋友。
談到中午時分,趙警官有應酬先走了。章敬康也準備告辭回家,秦有守挽留他說:「我爸爸跟媽媽到台中喝喜酒去了,家裡沒有人,你在這裡陪陪我!」
「可以。」他忽然想起沒有看到秦有儀,便問,「你妹妹呢?也跟伯母到台中去了?」
「不,在同學家。大概不會回來吃飯,我們用不著等她。如果你肚子餓了,我馬上叫阿珠開飯。」
秦家的女傭阿珠會燒一手很好的廣東菜,章敬康吃得非常起勁。等四菜一湯都碗底朝天,卻出現了很尷尬的局面:秦有儀回家來了,而且還帶了她的同學一起來——那就是蔡雲珠。
由於太熟悉了的關係,秦有儀在章敬康面前已脫盡矜持,她伸過頭來一看餐桌,便故意帶些哭聲地叫道:「喲,你們把菜都吃光了!」
章敬康因為有蔡雲珠在旁邊,覺得很不好意思。秦有守卻泰然不以為意,笑著回答:「誰叫你這麼晚回來?只好叫阿珠再想辦法。其實你們自己也可以動手,如果你肯到廚房裡去表演一下,我還可以吃三碗飯!」
「你真是飯桶!」
秦有儀的話還沒有完,蔡雲珠已搶著大聲地說:「好,看我們來做。做好了,你可不能不吃!」她的話是對秦有守說的,眼睛卻瞟著章敬康。
章敬康把視線躲開去。蔡雲珠也拉著秦有儀往裡走去。
「我們也到廚房裡去看看!」秦有守說。
章敬康因為今天認識了趙警官,又吃了一頓很舒服的午餐,心情較好,便無可無不可地跟著秦有守到廚房去看那兩個念家政的女學生「表演」。
「不要來看,不要來看!」秦有儀一見他們,便大聲表示不歡迎。
「看看怕什麼!」蔡雲珠說,又拿眼睛瞟了章敬康一下。
「對啊!」秦有守馬上接著她的話說,「看看怕什麼?我要親眼看到,才敢斷定你們沒有欺騙的行為,確定有沒有叫阿珠做好了,你們再來冒名頂替。」
「你看看!」秦有儀撇撇嘴,對蔡雲珠說,「一副法官派頭!」
因為秦有守是念法律的,所以秦有儀才這樣調侃他。蔡雲珠抿著嘴笑了。
但她隨即又把手放了下來,去切火腿丁,運刀如飛,似乎真是有意要「表演」一下似的。比起她來,秦有儀在家政學校的烹飪課的成績顯然不好,笨手笨腳地在擠蝦仁,好半天才擠完,數一數只有二十顆。
「你這個炒蝦仁,只好用醬油碟子來盛!」秦有守又在旁邊笑她了。
「什麼炒蝦仁?我們做什錦炒飯!」
「要得!」秦有守高興地叫道,「如果是什錦炒飯,我們真還可以來一點!」
掌勺的是蔡雲珠。一大盤什錦炒飯做好了,火腿、青豆、雞蛋、蝦仁,紅綠黃白,色彩非常鮮艷。連吃得太飽的章敬康都經不住色、香、味的誘惑,也添了一小碗,覺得蔡雲珠的手藝確實很好。
吃完飯大家一齊轉到客廳去看電視。章敬康喜歡熱門音樂,對國語流行歌曲沒有什麼興趣,聽了一會兒,把視線從電視上移開,才發現秦家兄妹都不在屋子裡。
他沒有去想他們為什麼離開,也沒有離開屋子去找他們。他隨手翻弄著一本畫報,心裡在思索怎樣去找趙警官進一步打聽關於李幼文的一切。
忽然電視的聲音沒有了,他抬頭一看,蔡雲珠正把她的手從電視機按鈕上移開。
「Mr.章對這個節目不怎麼欣賞,是不是?」蔡雲珠問他。
「也無所謂。蔡小姐如果喜歡,為什麼把它關了?」說著,他站起來準備重新把電視機打開。
「不!」蔡雲珠搖搖手,「你請坐著!」
既然她也不愛看,章敬康自然不必再開,仍舊坐在原處,可是出於禮貌似乎不便再一個人去翻畫報,心想稍微敷衍她幾句就該回家了。
「Mr.章,最近看了些什麼書?」蔡雲珠微笑著問。
「你是指哪一方面?」
「我是說文藝方面的。」
「噢,零零碎碎看了一點。因為沒有充分的時間,大部頭的小說總是看不完。」
「有一部《望鄉》,不知道你看過沒有?」
章敬康聽同學談過這部小說,說是需要有點程度的讀者才能欣賞。想不到蔡雲珠居然特別提起,倒很難得。這樣想著,他不由得昂起頭來,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回答說:「蔡小姐指的是原田康子的《望鄉》吧?我聽說寫得很好,還沒有看過。」
「我那兒有一本,如果你喜歡,我拿來給你看。」
「好的。」他說,「只怕我沒有工夫看。」
「那不要緊。」蔡雲珠馬上接著說,「擺在你那兒慢慢看好了。隨便什麼時候還我都可以。」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蔡雲珠的談鋒卻很健,好像有著永遠不怕枯竭的話題。在談話中她一直掌握著主動,章敬康欲罷不能地陪著她,幸好秦家兄妹總算回到了客廳,才打斷了蔡雲珠的談興。
「我該走了。」章敬康趁機站起來說。
「不要走!」秦有守順手一推,把他推坐在原處,「難得在一起,好好玩一玩。」
「那麼看電影去吧!」
「不行!」秦有儀說,「媽臨走前叫我們看家,不能出去。」
「那怎麼辦呢?」
「來個小型的派對如何?」秦有守說。
「我不會跳舞。」章敬康搖搖頭,其實他是不願意跟蔡雲珠跳。
「我們打橋牌吧!」蔡雲珠提出新的建議。
「好!」秦家兄妹異口同聲地表示贊成。
這樣,章敬康自然不便獨持異議,只好不作聲以示默認。他們擺好檯子,牌也取出來了,但到組局時,又發生了爭執。章敬康主張男子組跟女子組對抗,而秦有儀則表示非跟她哥哥搭檔不可,否則她就打不好。
章敬康懂得她的意思,是故意要把他跟蔡雲珠湊成一組。他十分不願,卻不便明言,只說:「我的技術也差得很,怕跟蔡小姐無法合作。」
「不要緊!」秦有儀說,「你的Partner(搭檔——編者注)打得好,正好幫你的忙。」
蔡雲珠不響,謙虛地微笑著,但已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接著秦家兄妹相向而坐,留下唯一的一個空位子給章敬康,他無法不坐下來跟蔡雲珠合作。
就橋牌的合作來說是愉快的,蔡雲珠的確如秦有儀所說的,打得很好,對於章敬康的任何「表示」,都能夠了解,並且保持良好的合作,使得他對玩橋牌的興趣,急劇地增加了。
第一局是他們這一組贏。第二局開始,蔡雲珠開叫兩個方塊,章敬康手裡的牌也不壞,答叫兩個黑桃,最後叫成小滿貫。蔡雲珠把他所叫的六個方塊改為六個黑桃,由他主打。
等她把牌攤開來,章敬康一看,她的三門牌都沒有失張,黑桃也很好,應該可以做成七個方塊的小滿貫,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叫上去。
「太可惜了!」他說,「是個大滿貫,蔡小姐沒有叫足!」
蔡雲珠笑笑不響。
「傻瓜!」秦有儀卻叫了起來,「她是讓你打呀!」
這一說,蔡雲珠和章敬康兩個人都有些窘。秦有守瞪了他妹妹一眼。章敬康看在眼裡,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有計劃的,剛才他們兄妹倆忽然不見影蹤,也無非有意要讓蔡雲珠跟他單獨相處而已。
因為有了這樣的了解,他不由得加了幾分注意。有幾副牌他做莊家,攤開了牌就沒有他的事了,正好利用他們在聚精會神出牌的機會,對蔡雲珠觀察一番。
她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方形的臉,屬於端莊的一類。皮膚很好,穿著一件剪裁得很合身的旗袍,全高跟的黑麂皮鞋,十足的少婦派頭。
他看到她的姿態和動作,想到她所念的學校,忽然產生這樣一個感覺:蔡雲珠無一處不表現出她的全部理想,在於找尋一個出色的丈夫並準備做一個出色的妻子。
「多庸俗!」接著他在心裡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然而他也充分領略到她的屬於庸俗的好的一面,她不像有些驕縱的女孩子,眼高於頂,把男性看作天生的女性的奴才;她也不像有些絲毫不懂世故的女孩子,說出一句話,或者做出一個動作,莫名其妙地叫人哭笑不得。她溫柔、大方,懂得男人的心理,說起來實在已很夠一個好妻子的條件。
於是,這一場橋牌打下來,他對她的觀感多少有些改變了——說得明白些,不像從前那樣絲毫不肯假以辭色了。
因此在晚飯以後,秦家兄妹託詞要守候父母回來,委託章敬康將蔡雲珠送回家時,他便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蔡雲珠辭謝了一下,但她並非表示沒有送她的必要,只說太麻煩章敬康了,心中不安。
這話從另一角度看,也不妨說她很重視,或者很高興他送她回家。
他們使用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車。一路上蔡雲珠表現出一種尊重的親熱,不時含情脈脈地看他一眼,以及有限度地依偎著他。遇到有一個位子空出來了,他請她坐下,她卻盡量擠向一邊,再騰出一些空隙來讓他也坐。那樣子就像蜜月期中的新娘似的。
章敬康對她所給他的「優遇」,覺得很有些窘,然而也不能說沒受感動。
到站下了車,蔡雲珠在前帶路,往一條很乾凈的巷子中走去。到一所西班牙式的洋房門前停了下來,蔡雲珠說:「請進去坐一會兒,我把那本《望鄉》拿給你。」
章敬康不便表示不願到她家去,只說:「不忙,不忙。改天你記起時,就帶到秦家好了。再會!」說著,他揚了揚手,轉身走了。
蔡雲珠稍微遲疑了一下,大聲地說:「那麼你請等一下,我馬上進去拿書給你。要不了兩分鐘就行了。」
她這樣遷就,他自然不能不停下來。果然不到兩分鐘的工夫,她就把書拿了出來,遞到他手裡。
「謝謝你!」
「不必客氣。」她說,「記得我的地址嗎?」她把她家所在的路名、巷子,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
章敬康自然知道,這是表示歡迎他訪問或者通信的意思,便把她所說的詳細地址複述了一遍,一字不錯。蔡雲珠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再會!」
她站在她家門口,揚著手。他走出去將近十步,偶爾回頭,還看見她在目送他離去。
對於她這一往情深的神態,他自然不能無動於衷。他也不能了解,何以她對他會產生那麼大的興趣?也許這就是所謂「愛情是盲目的」這句話的由來。在秦有守看來,他那樣子為僅見了一兩次面的李幼文傾倒,又何嘗不是叫人弄不明白的一回事?
一想到李幼文,他就把蔡雲珠忘掉了。他決心要把李幼文的謎解開,但經過那些波折、疑難,他比較能夠冷靜了,準備好好再去研究一下,謀定而後動。
從那天離開秦家以後,章敬康隔了三天才又見到秦有守。那時候是下午三點鐘,他的課完了,準備回去,在圖書館門口遇見秦有守,問他到哪裡去。
「回家。」他答。
「我想跟你談談。」
「那麼,走!你說到哪裡?可是我還有一門選課。」秦有守躊躇著。
「沒有關係,我等你。」
「用不著。這堂課不去也不礙事。我們一起走。」
他們沒有搭車,離了學校,沿著幽靜的新生南路漫步著,所談的又是蔡雲珠。
「那天很夠味吧?」秦有守笑著說,神色之間有些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對朋友大有好處的事。
章敬康不肯做違心之論,但也並無熱烈的反應,只是點點頭而已。
「那天你有一個長時間的觀察,可以發表一點評論吧?」
「看上去像個——少奶奶。」
秦有守大笑:「一點不錯,我也老有這種感覺,可是說不上來。現在讓你一語道破,完全對了!」他停了一下又說:「她是怎麼樣一種人,是一回事;你對她的印象,又是一回事——這一點,你還沒有表示意見。」
「可以這樣說,」章敬康的措辭很謹慎,「不好也不壞。」
「可見你對她的印象已經改變了。從前,你一直說她不好。」
「我幾時說她不好?」章敬康不願他的話被誤會,立刻提出反詰。
「那麼你是怎麼說的呢?」
「我說我不喜歡跟她往來。」
「不喜歡跟她往來,當然是因為她不好。」
「好傢夥!」章敬康半真半假地責備,「你這學法律的人,怎麼可以用這樣的邏輯來歪曲事實。你的『自由心證』太危險了!」
秦有守笑笑,顯得很沉著:「過去的不必說了,我們談未來的。現在,你的想法是不是也修正了呢?」
「什麼想法?」
「我指的是,你喜歡跟蔡雲珠往來這個問題。」
章敬康想了一會兒,緩慢地問答說:「那也無所謂。她是有儀的好朋友,有機會在一起玩玩,我自然不能掃大家的興。」他這樣說的意思是,含蓄地表示他不願跟蔡雲珠有什麼單獨的約會。他想,秦有守應該了解這話中的含義。
果然,秦有守沉默了下來。從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細細體味著章敬康的話。
但他也沒有沉默太久。「敬康,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平靜地說,「蔡雲珠的父親想跟你談談。」
「為什麼?」章敬康深感詫異。
「我想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蔡先生是銀行家,自然懂經濟,而且有這方面的著作,那麼想找一個學經濟的人談談,似乎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你的話才真是奇怪,有那麼多的學經濟的學生,他為什麼單單找我?」章敬康很快地回答說,「而且,一個銀行家要談經濟問題,還怕沒有經濟學專家的朋友,要來找一個學生?」
這真可以說是振振有詞,秦有守似乎被駁倒了,一聲不響。
可是章敬康不知怎麼有這樣一個感覺:秦有守還有話在肚子里沒有說出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話,只是既然遲遲不肯直說,必然連秦有守自己也知道,要說的話是不中聽的。因此他也不說破,只沉著地準備著,以寬恕的心情準備著,即使秦有守說了什麼他不愛聽的話,他也決定不怪他。
正在他這樣默默地打算著時,忽然兩聲汽車喇叭在他們身後響了,同時有匆遽地剎車的聲音,他本能地將秦有守往旁邊一拉,以為差點叫汽車撞上,微微感到恐慌。
「嗨!哪裡去?」他們沒有想到竟是柯惠南——他從車窗中伸出頭來大聲地說,「上來,上來!」說著,已經把車門打開了。
他們都上了車。車廂很寬大,三個人並排坐在前座。秦有守跟柯惠南不太熟,章敬康替他們又做了一次介紹。
那輛藍色的Buck(別克——編者注)有自動變速的設備,柯惠南撳下一個按鈕,踩著油門,車子慢慢往前移動,一面又問:「你們預備到哪裡去?」
「回家。」章敬康說,「柯惠南,你不是來讀書,是來做大少爺的嘛!居然又買了車子。」
「這車子不是我的。」
「誰的?」
「我表哥的。他常回菲律賓,買了部車子放在這裡,等他一走就交給我用。還有一所住宅,暫時也歸我接收。新年我想舉行個舞會,你們一定得來!」
「OK!」
「今天到我那裡,先認認地方。」柯惠南又說。
「非常抱歉。」秦有守不肯去,推辭著說,「今天我正好有事,改天吧!」
「那麼,章敬康去玩玩。」柯惠南轉過臉來說,「我還有幾句話想問你。」
把秦有守送回家,柯惠南轉向中山北路。他住的地方是一所精緻的小洋房,院子特別大。他先把汽車在院子里停好,然後帶章敬康到樓上,在寬敞的走廊里休息,一面用酒精燒煮馬來西亞咖啡,一面把他想問的話說了出來。
「你最近常跟李小姐在一起嗎?」
章敬康沒有想到他要談的是李幼文,意識到他特意把他帶回家來問話,一定有些緣故在內,便老實回答說:「不大在一起。」
「怎麼?看你們好像交情很不錯似的。」
這下,章敬康可不願透露太多的真相。「嗯。」他含含糊糊應著。
「前不久,我遇見過她一次。」
「噢!」章敬康傾注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你們怎麼遇見的?」
柯惠南告訴他,大約十天以前,他應朋友的邀約到三重鎮一家地下舞廳去玩,在那裡遇見了李幼文。她跟三四個朋友在一起,有男有女,但看樣子都像是不良少年。
這消息應該不算意外,而章敬康仍不免感受到刺激。他訕訕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有人說他妹妹是太妹那樣覺得難堪。
「這是一種不好的傾向,如果你們交情很不錯,你應該用你的影響力去糾正她。否則,一個好好的女孩就會毀了!」柯惠南說,「我來這兒雖然只有三年,類似的情形卻看到過好些次。」
章敬康直覺地表示了謝意,同時得到了一個啟示——這啟示堅定了他的決心,一定得把李幼文找到,想辦法幫助她走上正途。
愛情找到了新的、積極的意義,也為他自己找到了不得不然的借口,因而消除了他由於瞞著家人和好友去追求這種渺茫的愛情而產生的愧怍。這是件值得興奮的事。
聖誕節后一天,章敬康去拜訪趙警官。那時是下午四點鐘左右,辦公室里相當忙碌,趙警官先招呼他在旁邊坐下,仔細地看完幾件紅卷宗裝的公文,又接了兩個電話,大概過了一刻鐘,才有時間跟他談話。
「對不起,讓你等得太久了。」趙警官說著,遞過一支煙來。
「謝謝你,我不會抽煙。」他說,「我有點事想請教趙先生,但是……」他抬眼看了看,一個小姑娘又把一沓卷宗夾送到趙警官的辦公桌上來了。
「你有話儘管說!」
「我怕你工作太忙,好像不能為個人的事打擾你。」
「沒有關係,如果你有困難,需要我幫忙,那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趙警官非常友好地說,「我們的工作就是為公眾服務。」
「那麼我說簡單一點吧!上次有守請你打聽一個叫李幼文的女孩子,」他微紅著臉說,「事實上就是我托他的。」
「噢。有守只說有個同學托他打聽,沒有說是你。」趙警官噴了一口煙,又說,「現在怎麼樣?是不是有了什麼麻煩?」
「不是麻煩。那個地方……」他吃力地說,「不知道對不對?」
「怎麼,你去過了,一問不是?」
「倒不是這樣,我沒有找到那個門牌。」
「那你為什麼不問附近的人呢?」
他一下讓趙警官問住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趙警官很深沉地看了他一會兒,說:「這樣吧,你現在就說你需要我替你做什麼。」
「我有個很不禮貌的請求。」他定了定神說,「我想請你再核對一下關於李幼文的資料,是不是有發生錯誤的可能?特別是那個地址。」
「這容易,請你稍微坐一下,我馬上替你辦。」
趙警官去打了電話,沒有多少時間就有了答覆——答覆是肯定的,李幼文的家是在那個地方,絕不會有錯。
「謝謝你。」他站起來告辭,仍有著或多或少的困惑。
「老弟!」趙警官叫住他,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可是遲疑了半天,卻只說了句,「你是大學生,我不必多說什麼了!」
他懂得他的意思,一切勸告「盡在不言中」了。那麼,他的勸告是什麼呢?無非因為李幼文是個太妹,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可是,「你是大學生」這句話,對他卻另有啟示:一個大學生在各方面都近乎成熟了,應該有足夠的勇氣和智識去面對現實,如果一個大學生連一個太妹都應付不了,這個大學生對社會還有什麼用處?
這一個想法使他產生一股衝動,離開警察局后便搭上了零南路的公共汽車……
「小弟!」在那條陋巷中,章敬康攔住一個十二三歲、穿了學生制服但赤著腳的男孩問,「請問你,六十三號之五在哪裡?」
「六十三號之五?」男孩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地問,「是不是姓李?」
「對了,對了!」他欣然回答。
「我帶你去!」
男孩轉身就走,領著他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窄弄,眼前現出一片堆滿垃圾的荒地,東南兩面都在起造樓房,西面一排簡陋的房屋,是從窄弄這面的違章建築延伸過去的。
「那面,」男孩站住腳,遙指著說,「有個女人在洗衣服的,就是六十三號之五。」
他再次向男孩道了謝,慢慢地走過去。「地方是沒錯了!可是怎麼可能呢?」他在心裡問自己。
走近了他才看見,洗衣服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花白蓬亂的頭髮,還保留著燙過的痕迹,身上是一件很舊的織錦緞薄棉襖,身體看上去很瘦弱。她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面前一個大鋁盆,盛著一大堆襯衣、短褲、卡其長褲之類的臟衣服。一塊洗衣板斜擱在盆沿上,她正傴僂著身子在洗衣板上吃力地搓洗衣服。
「老太太!」章敬康叫了一聲,接下去問,「請問這裡是不是姓李?」
「找誰?」她頭也沒抬,冷漠地問。
「我想請問李小姐李幼文,是不是住在這裡?」
她沒立刻回答,慢慢伸直了身子,擦一擦濕淋淋的手,掠一掠頭髮,然後用一種莫測高深的眼光打量著他。他也打量著她,瘦削的臉,其實是很清秀的,而且依稀殘留著高貴的氣質,一見就能令人興起這樣一種感覺——她不宜於來做這累人的洗衣服的工作。
「你找李幼文有什麼事嗎?」她的聲音仍是冷冷的。
「我——」他想了一下,回答說,「我來看看她。」
「她不在家。」
說完這一句,那位老太太從身上掏出一包雙喜煙,點上一支,深深吸了兩口。透過青色的煙霧,她的眼睛茫然地望著荒地,那神態,就像根本忘了她旁邊還有個人似的。
這使得章敬康非常尷尬,站在那裡進退兩難,似乎連兩隻手都沒有個放處。
終於,他想出了一句話來問:「老太太,請問你是不是李小姐的母親?」
她微微點一點頭,眼睛仍舊茫然地望著前面。這一次他看出點情形來了,她不是故意冷淡他,只是累了,需要抽支煙休息休息。
他不願打擾她,而且所見的情況,幾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也需要好好去想一想,便準備告辭。
但在這時候,這位一點兒勁都沒有的李太太,像在睡夢中突然驚醒似的,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說:「啊,下雨了!」說著,很快地奔進屋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使章敬康一怔,接著他看到李太太拿出一個很大的籮筐,往荒場上急急走去——那裡用竹竿支成兩個架子,中間系著一條繩,繩上用小夾子夾著十幾件衣服。
章敬康這一看完全明白了,本能地趕了過去幫忙。十幾件衣服很快地被扯了下來,丟進籮筐,然後李太太抱著籮筐飛快地奔回屋裡,這時雨已下大了。
「多謝,多謝!」李太太喘著氣說,聲音已不再像先前那樣冷漠了。
「繩子和竹竿要收進來嗎?」他問。
「不用,不用!」李太太說,「你請坐嘛!我拿條毛巾給你擦擦頭髮。」
「不需要,不需要。」他掏出手帕胡亂地擦著頭臉。
然而李太太還是走進去了。利用這短暫的片刻,他約略地觀察了一下這座屋子,就像常見的簡陋的違章建築一樣,用些粗糙的材料、舊木板、洋鐵皮,拼拼湊湊,搭的三個房間,中間算是客廳,雜木方桌,配上不同式樣的三張舊凳子,還有一套破得能看見彈簧的沙發,再有一個竹子書架,幾本初中教科書上面蒙著厚厚的灰塵,但另有幾本電影雜誌和流行歌曲選集,卻還很新。
右面是廚房。左面房間門上垂著一幅質料很好,但已十分陳舊的布簾,看不見裡面的布置,想來必是卧室——李太太從裡面拿出一條半新的干毛巾來遞給他,卻是駱駝牌的美國貨。
這一切都顯得相當不協調,章敬康有些困惑。
「你貴姓啊?」李太太在破沙發上坐了下來,親切地問。
「我姓章,立早章。」
「噢,章先生!你跟我們幼文在哪裡認識的?」
這又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他不能說自己在公共汽車上認識了別人的女兒,便一直追到她家裡來,因而撒了個謊:「朋友介紹的。」
「你的朋友沒有告訴你,幼文是怎麼個情形?」
「沒有。」他忽然發覺這是個機會,接著便問,「是怎麼個情形呢?」
李太太的眸子中忽然現出了無限感傷的神情。「唉!」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就像個倦極了的夜行者,需要透口氣一樣。
章敬康自然明白,這是她對女兒傷透了心的表示,很想安慰她幾句,卻苦於無話可說。
「章先生!」李太太抬眼看著他,「我看你是個規規矩矩念書的人,還是不要跟我們幼文在一起的好!」
一個做母親的做這種表示,對一個陌生人來說,是非常不平凡的。但是章敬康雖然被她的善意深深感動,卻不能立即接受她的忠告。
「李伯母!」他說,「你不要那樣說,李小姐是個智慧很高的人……」他不知道怎樣說下去了。
「智慧很高?」李太太想了一下,問,「你是說她很聰明?」
「對了!」
「唉!」她又嘆了口氣,「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反被聰明誤』。不過——也不能完全怪她。這是……」她在短暫的遲疑之後,使勁地搖搖頭說,「不要談了。章先生,你聽我勸,不要再來看幼文了!就是來了,也不容易看到,她經常好幾天不回家。」說著,她站了起來,是準備送客的姿態。
章敬康無法再逗留了。為了尊重她的意思,他不得不告辭,但並沒有表示他接受了她一再提出的忠告。
這一次訪問,給章敬康帶來了濃重的抑鬱。李太太眼中所流露的如荒山暮色那樣凄涼寂寞的神情,一直使他忘不了。從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人生黯淡的一面。顯然,她經歷過繁華,享受過生活中的樂趣,但到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甚至她對她女兒都已不存任何希望。他此刻才懂得「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的意義。
他曾一再地試著去忘掉那些令人黯然神傷的回憶,卻一再地遭遇失敗。最後,他終於發現他必須做些可以安慰李太太的事才好——也許他是為了安慰自己。非常奇怪的是,他彷彿已跟李太太共有了那一份凄涼寂寞,就像一個做兒子的對於母親那樣。
於是,他以新年需要用錢的理由,向嫂子預支了一個月的零用錢,買了一條雙喜煙,這天一清早又跑去看李幼文的母親。
李太太仍舊在洗衣服,看見他來,準備招待他進屋子裡去坐。他堅持不肯,另外拿了張小竹凳坐在她旁邊,然後把包在那一條煙外面的報紙打開,不好意思地說:「李伯母,我還在念書,沒有多少錢,只能買一條煙給你抽。」
「啊——」李太太怔怔地望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站起來把煙送到屋裡,出來仍舊坐在原處,看到李太太的臉色很奇怪,是一種傷心的凝重表情。
「章先生!」她緩慢地說,「我仍舊只有一句話勸你,不要來看我們幼文。」
「我不是來看李小姐的。」他很快地說,「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噢!」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困惑而感興趣地問,「看我?為什麼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強笑著,「我只想看看你,替你做點什麼事,心裡才舒服!」
李太太的困惑更深了。然而她眼中的神情在變化,由困惑變為若有所悟,然後現出了喜悅,喜悅又變為感傷。一絲淚光閃過,她以微帶顫抖的聲音說:「你真好!只有你對我好!」
章敬康心裡也很難過,但在難過之中,似乎另外夾雜了些耐人尋味的東西在內。
「章先生!你老太太好吧?」
「我母親去世好幾年了。」
「噢!」李太太深深點了點頭,彷彿有所悟,「你府上有些什麼人?」
於是,他說了些家裡的情形。李太太一面洗衣服,一面不斷地發問。這性別、年齡、智識程度距離極大,而且還只是第二次見面的一老一少,竟談得非常投機。
到九點鐘左右,李太太的衣服完全洗好,章敬康幫她晾在繩子上,然後辭別了她到學校去上課。
偶爾想一想他自己的行為,似乎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他確確實實地感到,有了這樣的行為以後,他心裡已舒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