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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寒假,要過舊曆年了。章敬康的哥哥大年三十從日本考察完畢,飛回台北,臘盡冬殘,一年將終,萬里歸人,為這個一向平靜溫暖的家庭,更增添了一份額外的歡樂。這個年,在章敬康是過得很快樂的。

年初二,秦家兄妹到他家來拜年。第二天,他去秦家給秦有守的父母拜年,他們留他吃了午飯。秦有守說:「我們要到蔡家去玩,你一塊兒去吧?」

「不,」章敬康搖搖頭,「我不想去。」

秦有守還沒有開口,秦有儀把眼一瞪。「為什麼?」她很快地質問。

章敬康不知怎麼,向來對秦有儀有些忌憚,一見她這樣子,趕緊搖著手賠笑說:「好,好,新年新歲,不要吵架!」

「那麼,去不去?」

「去。」他委屈地說。

秦有儀得意地笑了。

「你這人也真是,」秦有守落井下石,還挖苦他,「敬酒不吃吃罰酒,非要有儀凶你兩句,才肯就範。」

「算了吧!」對秦有守,他就不那樣好說話了,「你根本不懂,這是尊重女權。」

「你這算什麼?」秦有守笑道,「自我解嘲?」

章敬康自己也笑了。

就這樣說說笑笑地,他們一起到了蔡家。蔡家大客廳中,拜年的賓客川流不息。小客廳中有兩桌牌局,都是女客。蔡雲珠的意思,是請他們到樓上去坐,回頭等客人較少時,再來見她的父母。但秦有守認為這樣不禮貌,於是先到蔡太太那裡周旋一下,再到大客廳去給蔡先生拜年。

蔡先生就像大部分成功的事業家那樣,有一雙精明的眼睛和一副老掛在嘴上的笑容。章敬康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想起他曾一再表示希望見面談談,總算很看得起自己,所以在禮貌上對他非常恭敬。

蔡先生倒很願意跟這些年輕人聊聊,無奈不斷有賓客要應酬,只好把招待的責任交給了女兒。

蔡雲珠把他們帶到樓上,一進屋子就說:「你們在這裡吃飯,吃完飯我請你們去看電影。」

「我們無所謂。」秦有儀指著章敬康說,「你問他!」

章敬康忽然想到,在秦有儀心目中,他可能不夠洒脫,一個大學快畢業的人,如果太保守,顯得膽小拘謹,可能讓人笑話。因此他不等蔡雲珠再說什麼,便搶著答道:「好,看電影我做東。」說完,順手從果盤中拈了一粒糖蓮子拋在嘴裡。

他的突然豪放了起來的姿態,顯然引起了秦家兄妹的訝異,他們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但沒有說話。

「好,」蔡雲珠高興地說,「那麼,我們再想想,現在找點什麼花樣來玩?」

「這樣聊聊天就很好了。」秦有守說。

「那,你們先談談吧。」說完這一句,蔡雲珠就轉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她重又上樓,後面跟著兩個女傭,一個端著咖啡和點心,一個抱著一堆五顏六色的英文雜誌,分別擺在沙發旁邊的茶几上。

蔡雲珠扭開收音機,輕輕播放著室內樂,然後幫著女傭斟咖啡,同時嘴裡在應酬客人。

「Mr.章,」她說,「那裡面有本新到的《經濟學人》。」

「噢!」章敬康欣然伸手到雜誌堆中去找,「一放寒假,沒有到學校圖書館去,最近的《經濟學人》還沒有看到。」

「嗯——」秦有儀故意像個小女孩撒嬌似的挺著身子,對蔡雲珠說,「你怎麼只給章敬康找雜誌,不替我找。」

這是存心開玩笑,章敬康已漸漸習慣了,裝作沒聽見。蔡雲珠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相當鎮靜,從容不迫地答道:「怎麼沒有?時裝、電影,哪一種沒有,你自己找吧。」

「那麼我呢?」秦有守緊接著問,自然也有些故意搗亂的意味在內。

蔡雲珠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抿著嘴笑了一下,說:「其中有一本,你可能會感興趣。那是我父親的朋友忘了帶走的。」

「是什麼?」

「你自己找吧!」說完蔡雲珠挨著秦有儀坐下。

她倆同看一本時裝雜誌。章敬康也找到了他的《經濟學人》。只有秦有守翻一本,丟一本,嘴裡不斷在說:「不感興趣!」

忽然聲音靜止了。

然後他爆發了歡呼:「Oh,wonderful(哦,棒極了——編者注)!」

秦有儀嚇了一跳,一面拍胸脯,一面瞪著她哥哥。章敬康也放下了書,湊過去看,一看也被吸引住了。

「是什麼玩意?」秦有儀問。

「MantoMan,你們不感興趣。」章敬康這樣回答。

「誰說的?」

秦有儀站到秦有守沙發后一看,一張印得極鮮艷的裸體女郎的照片,展現在她面前。

「原來是這個,有什麼稀奇?」

「我們來研究一下她們的三圍。」秦有守把那本MantoMan擺在面前的矮几上,秦有儀拉著蔡雲珠圍坐著——四個大學生以欣賞藝術的姿態,開始品評那些天體營中的美麗女性。

女人,不論是在時間上還是在空間上總是最廣泛的一個話題,他們由裸體女郎引申開去,談到與女人有關的許多事物。他們是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自以為是成熟的知識分子,在學術研究應該自由討論的大帽子之下大談特談。但措辭是很文雅的,有些難說出口的話,用英文來表達,彼此都無忸怩之感。

他們的勁頭大得很,這樣一談談到天黑,才下樓吃飯。

晚飯的場面也很大,一張中間可以轉動的特大號圓桌,擠得滿滿的——兩桌麻將,八位太太,他們四個,加上蔡先生,正好十三位。

「怎麼是十三個人呢?」蔡雲珠點了點人數說,「我退出去吧!」

「打牌我相信手氣,吃飯我可沒有這些洋迷信!」一位胖太太說。

「這話倒是真的。」另一位太太附和著,「過中國年,不必講洋規矩。」

話是這麼說,蔡雲珠還是在躊躇,蔡先生夫婦也感到有些為難。這些迷信如果不說破,糊裡糊塗也就過去了,一說破往往變得很尷尬,因為只要客人中有一個介意,便會搞得大家心裡疙里疙瘩,吃得不痛快。

就在這時,電門鈴響了,蔡先生高興地說:「問題可能解決了,雲珠,你去看看,只要是客人,不管是誰,就把他留下來吃飯。」

來的是蔡先生銀行里的一個科長,姓吳。吳科長拱拱手向大家拜了年,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從身上摸出一封電報,告訴蔡先生,說是紐約來的,請示處理辦法。

「好,我們回頭再談。」蔡先生看過電文,把它收在衣袋裡說,「你先坐下來吃飯。」

「謝謝,我吃過了來的。」

「再吃一點,喝杯酒。」

「不,不!我肚子裝不下了。」

「那你就坐一會兒。」蔡先生把必須要他湊數,來打破「十三」這個局面的緣故告訴了他。

「原來如此,這我倒樂於從命。」

於是,這頓飯才吃成功。菜是標準的湖南菜,大盤大碗長筷子,人又多,圓桌面的中心轉來轉去,麻煩而又熱鬧。加上吳科長善於辭令,說了許多有關洋迷信的笑話,所以這頓飯進行了很長的時間。

飯後,八位太太趕著重赴「戰場」,蔡先生和吳科長去談公事。他們看電影的時間也到了,匆匆告辭。蔡先生跟章敬康始終沒有一次單獨談話的機會。

看完電影已十一點鐘。由於新年的緣故,店鋪不開門,也不開燈。平日燈火通明、色彩綺麗的西門町,這時陰暗得很。不一會兒,電影院門口的人潮散盡,更顯得冷清清,一片凄涼。

章敬康忽然想到了李太太。不知道她過年的情形怎樣?李幼文是不是在家陪她……他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

「敬康,你怎麼不說話?」秦有守問。

「啊?」他茫然地應了一聲,接著反過來問,「說什麼?」

「我們談了半天的電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抱歉!」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能不承認你所說的是事實。」

「那麼,你在想什麼呢?」秦有儀問。

「抱歉。這是我個人的秘密。」

「你能不能送雲珠回家?」秦有守又問。

他還沒有開口,秦有儀已學著他的聲音,怪聲怪氣地說:「抱歉,我要早點回家睡覺,不能送。」

這樣一說,連章敬康自己也覺得好笑了。自然,他再有什麼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送蔡雲珠。

走到十字路口,秦家兄妹往左走去了。章敬康建議:「坐車?」

「走一走好吧?」蔡雲珠柔順地回答,「在電影院坐得太久了。」

「好的。」他自然表示同意。

兩人慢慢往蔡家所在的方向走去。人靜路黑,走到路旁水溝邊,他扶了她一把,她便自然而然地靠緊了他,這一來他不好意思放手了,挽著她的左臂,並肩漫步。

章敬康可以說是第一次跟異性這樣接近。她相當豐腴,臂上的溫暖而富彈性的肌肉,給了他一種極為美好的感覺——現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她的手臂應是裸露的,那時候的觸覺又不知如何?

這樣想著,他感到血液流得比平常快了,臉發熱,胸部有一種受到壓迫的緊張感。

「下個學期你就要畢業了。」蔡雲珠悠閑地說。

「是的。這半年是最緊張的階段。」

「畢業以後呢?」她問,「有什麼計劃?」

「現在還談不到。」

「預備出國?」

這話問得他有些痛心,他的家庭培植他到大學畢業,已經很吃力了,出國留學自然是奢望。然而年輕人都是愛面子的,這些地方都不大肯說老實話,所以他含含糊糊地答道:「那要到時候再看。」

「時候也差不多了,申請獎學金應該早些辦。」她停了一下,又說,「我父親在美國有些朋友,或許可以幫你的忙。」

「那太好了!」他故意這樣說,「等我決定以後,再請蔡老伯替我寫介紹信。」

「他很樂意幫人忙的。」

「是的,我看得出來,蔡老伯是位慷慨的好人。」

「那是因為他也是苦學出身,從前曾接受過好些人的幫助。接受別人的幫助,不是件羞恥的事。Mr.章,你說對嗎?」她轉臉看了他一眼。

他敏感地以為她在勸他接受她和她父親的幫助,所以不願意正面答應。然而他也不能不同意她所說的話,否則就等於說蔡先生曾接受別人的幫助是可恥的。這樣,就使他感到左右為難了。

幸好,他很快地想到了適當的措辭。「這要看是怎樣的情形。」他說,「要看這個人值不值得幫助。」

他的話在邏輯上並不是針對她的命題回答的,但意思很容易解釋,他彷彿在說,要像蔡先生那樣的人,才值得予以幫助,而他是不值得幫助的。

但是,他的話雖然那麼含蓄,蔡雲珠卻很直率。「是的,」她說,「我認為像你這樣的人,就是最值得幫助的。」

「不,不!」他怕她誤會了,趕緊分辯著說,「我不是說我值得幫助,相反,我是說像我這種人不值得幫助。」

「為什麼呢?」她轉過臉來,用另一隻手握著他的小臂問。

雖是在暗影里,她這樣雙眸炯炯地望著他,仍使他清晰地感到像是承受著一種威脅,而他的不願接受來自蔡家的幫助的理由,是不便明說的,因此訥訥地再也沒說出話來了。

「Mr.章!」蔡雲珠的聲音溫柔而誠懇,「我們認識雖不很久,但我是非常佩服你的,你有話儘管說嘛。」

儘管她這樣殷勤致意,章敬康還是不能不閃避。他用打太極拳的原理,反問蔡雲珠:「你為什麼佩服我?我有什麼可以使你佩服的?」

蔡雲珠把頭轉了過去,身子卻靠得更緊了。「這不容易回答。」她幽幽地說,「你知道的,一個女孩子對男性的感覺,常常是說不出所以然的。」

這話的含義,以及她說這話的姿態,使章敬康震動了——感激與惶恐交織,引起他深深的警惕。他原以為她對他只是欣賞,即使有愛意,也是踩著謹慎的步伐向他走來的。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蔡雲珠對他不但默戀已久,而且已情不自禁地表面化了。這樣,他便應該有個明確的反應,否則就會變成玩弄她的珍貴的感情,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於是,他想了一會兒,用很嚴肅的聲音說:「蔡小姐……」

剛說了三個字,就被她打斷了。「叫我雲珠!」她說。

「不,」他很固執地說,「我還是叫你蔡小姐。」

「Mr.章!」她迅速接下去說,不容他有往下說的機會,「感情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不宜於在這時候討論。我們暫時中止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對你的感覺放在心裡。」

章敬康自然不便再往下說了,他談著些不相干的事,一路把她送回去,客客氣氣地道別。在回家的路上,他回想剛才的情形,忽然明白:蔡雲珠聽他不肯改用較為親切的稱呼,就已了解他對她的反應,她不願他說出公然拒絕的話來,不僅是為了維護她的自尊心,而且也是怕鬧成僵局,所以見機而作,不著痕迹地把話扯了開去。這樣,彼此不傷感情,留下了餘地。她可以重新開始來培養感情,尋找新的機會。

照這樣看,蔡雲珠是個很聰明、很厲害的角色。他倒不能不佩服她了。

但是,他不願去多想蔡雲珠。她是富家小姐,而且準備以施捨的手段去換取他感恩圖報的愛情奉獻,這是使他隱隱然產生反感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他在下意識中又覺得為了一種責任,他應該對蔡雲珠避得遠遠的。雖然,那是怎樣的一種責任,連他自己都沒有認真地去想過。

他老想到的是李家。由想到李太太開始,然後想到李幼文,想到應該去給李太太拜年。

於是,第二天上午,他向陶清芬要了一筒章敬業從日本帶回來的紫菜,說是要送同學,其實是送李太太。對於李幼文,他也有一樣新年禮物,那是他哥哥送他的一本非常精美的活頁筆記簿。他不知道李幼文是不是喜愛,但他只有這本新的筆記簿可以當作一件禮物來送人。

李家的門虛掩著,他叩了兩下沒有人答應。因為已來熟了,他便輕輕推門進去,在外面屋子提高了聲音喊著:「李伯母,李伯母!」

「啊!章先生。」李太太在卧室中回答,聲音相當微弱。

「李伯母,來給你拜年。」

「拜年?不敢當。」

這下他聽清楚了,她的話有氣無力,是病人的聲音。「李伯母,你,你怎麼了?」他不安地問。

好久,李太太才回答:「我病在床上。對不起,不能招呼你!」

真的是病了!「什麼?我看看!」說著,他走過去一掀門帘,然後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因為,門帘一掀,他就聞到了一股血腥氣,同時看到她床前的痰盂中有半罐紫紅色的液體。

「李伯母,你吐血了?」他驚慌地問。

「章先生,你快出去,髒得很!」李太太喘著氣說,她的臉色如黃蠟一般,雙眼枯陷,形狀可怕。

他自然不會退出去的,相反地坐到她床對面的椅子上,問道:「是胃出血?」

「老毛病。我的肺不好。」李太太說,「從前養好了的,不知道怎麼昨天又複發了。」

「李小姐呢?」

李太太不答,慢慢閉上眼,眼角有兩滴淚水。

這就不必再問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只見茶几上有半碗冷的牛奶、一包葯——紙包上寫著昨天的日子。

「看過醫生了?醫生怎麼說?」

李太太用手背拭一拭眼淚,答道:「昨天打了一針,算是把血止住了。說是——」她慢慢地頓住了。

「說什麼?」

「說要靜養。唉!拿什麼來靜養?早點死了算了!」

章敬康心裡難過極了!家家戶戶洋溢著歡笑,在盡情享受傳統的佳節,而這裡卻有個貧病交迫、無人照顧的老婦人,被圍困在生命的黑屋子中,忍受著肉體的痛苦和精神的凌遲,甚至於連喊聲「苦」都變得毫無意義——因為沒有人聽她的。這真是比死還要寂寞的寂寞。

他第一次發現生命中的灰暗顏色,是如此的可怖。他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感到窒息得無法忍受,必須大口大口地喘氣。

「李伯母!」他猛然站起來說,「我替你去找醫生。」

說完,他不等她答覆,急急地轉身,沖向門外。荒場上空蕩蕩的,有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戲。那些違章建築的簡陋的木板門,大多關著,門上貼了鮮紅的春聯,象徵著平安和希望——這使他的心靜了下來,然而他這才發覺,請醫生要錢,錢在哪裡呢?

「章先生。」有人叫了他一聲,他認得是李家的鄰居張太太,以前在李家見過兩次,算是彼此認識的。

「噢,張太太。」他忽然想到這是新年,便又說,「恭喜,恭喜!」

「你來看李太太?」

「是的。」他神情黯然地說,「李太太病得很厲害。」

「唉!」張太太重重地嘆了口氣說,「真可憐!你來得正好,我們商量商量。你請等一等,我把這碗年糕湯送進去就出來。」

目送著張太太端著一隻小鋁鍋,匆匆進了李家,章敬康心裡稍微寬慰了些——李太太倒還不是全然沒有人照顧的。他知道張太太的先生做小生意糊口,境況並不太好,對於李太太不可能有什麼太多的照顧,但僅是那一點溫情,對於李太太應該就是很大的安慰。

然後他又想到錢的問題。如果柯惠南在這裡,自然可以幫忙,不巧的是柯惠南回馬尼拉過年去了。此外,再想不起可以救急的有錢的朋友,而且又是新年,找人借錢也說不出口。

那怎麼辦呢?他心裡越煩躁,越不容易想出辦法來。

忽然,他看到左面有一家人家,閃出來兩個男子,其中年紀較大的一個,捋下戒指和手錶,交給年輕的一個,匆匆囑咐道:「快去!到當鋪里擺一擺,能當多少就當多少。莊家發霉了,我一定可以翻本。」

「過年,當鋪不開門!」

「誰告訴你的?你不懂!過年人人要賭錢,當鋪比平常打烊的時間還要晚。」

他們的這番話提醒了章敬康。他手上有他父親買給他的表,衣袋中還有支他哥哥剛送他的新鋼筆,兩樣東西當個三四百元總可以,無論如何今天請醫生的費用是夠了。

因為難題已經解決,所以他能很從容地跟張太太討論問題。她告訴他,李太太在前一天中午突然大量咯血,病倒在床上,但直到傍晚才被去邀她吃飯的張太太發現,當時請附近的尤大夫替她打了一針,並給了葯,病勢才穩定下來。她又告訴他,李幼文從年初一出去以後,一直沒有回來過。

章敬康不願談李幼文,他認為當前最要緊的事,是了解李太太的病,究竟是有怎樣的危險性,才能決定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麼。

於是他說:「張太太,我想今天仍舊得要請尤大夫來看看,同時我想最好我能先跟尤大夫談一談。」

「好的,我陪你去。尤大夫就在巷口。」張太太一面走,一面又說,「昨天看病的診費和藥費,都是尤大夫送的。大家都是鄰居,李太太又窮,看到她的情形,著實可憐得很。可是我們的力量有限,沒有辦法多幫她的忙,真是傷腦筋。」

「是的,多虧得張太太。以後……」他想說,以後由他來負責。但他憑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呢?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沒有多少工夫就走到了尤大夫的診所,門面相當簡陋。章敬康猜想尤大夫大概是個沒有牌照的密醫,但這時也顧不得那麼多,叩門進去。尤大夫在家,他是個四十多歲的山東大漢,一望而知是極其爽朗的人。

「尤大夫,」張太太替章敬康介紹,「這位是章先生,大學生,他想問一問李太太的病。」

「噢,請坐,請坐!」尤大夫自己先坐了下來,問道,「章先生跟李太太是……親戚?」

「不。」章敬康覺得很難解釋,含含糊糊地答道,「是熟人。請問尤大夫,李太太的病,是不是很危險?」

「當然很危險。」

「那麼應該怎麼治呢?」

「肺病,俗語稱為『富貴病』,除了用特效藥以外,營養要特別豐富。最好能夠到空氣新鮮的清靜地方去靜養,病才好得快。這怕李太太的環境辦不到。」

「是的。」他點點頭說,「目前呢?目前應該怎樣治?」

「使用特效藥。」尤大夫站起來說,「我寫個處方,把葯買來,我義務替李太太治療。」

「謝謝尤大夫。」章敬康接過藥方說,「我想請尤大夫再去看一看李太太。一方面我去買葯,買好了送到李家來。」

「你這樣,」尤大夫確是非常熱心,「這些針葯你到南昌街一家藥房去買,我寫個條子你帶去,說明這是我們大家幫人的忙。那裡老闆人很好的,他可以給你打個折扣。」

尤大夫說完又寫了張條子。章敬康把它跟藥方折在一起,趕緊坐車到南昌街。先找到一家當鋪,把手錶和鋼筆當了三百五十塊錢,然後找到了那家藥房,只半開著一扇門,到了裡面一問,老闆不在家。老闆娘問他:「找老闆有什麼事?」

「尤大夫叫我買葯,說老闆可以特別優待,這裡有尤大夫的一封信。」

老闆娘看了信,也看了藥方,說:「尤大夫是熟人,這些葯我們按成本賣,大概八百塊錢的樣子。」

章敬康心想不妙,他所有的錢連一半都不到,而且也不能完全買葯,得留下一些給李太太做別的用處,於是他想了一下,問說:「這些葯夠多少天用?」

「十天的量。」

「我現在錢帶得不夠,先買兩天的量。明天再來買。」

「隨便你。」老闆娘說。

兩天的用量,就花了他一百七十元。買好葯又匆匆趕到李家。尤大夫在等他,檢點了他買來的葯,替李太太先打了一針鏈黴素,然後把那些口服的特效藥交給他,詳細指示了服用的時間和劑量。

等尤大夫一走,張太太把章敬康拉到一邊,悄悄地說:「尤大夫說,肺病會傳染的,在家裡消毒不方便,最好能夠把她送到療養院去。章先生,你有沒有辦法找個不要錢的醫院?」

章敬康把她的話,很快地在腦中轉了一下:肺結核是一種惹人厭的病。張太太那樣說,自然也為了他們自己的安全。如果不能把病人隔離開來,一定弄得鄰居們怨聲四起,這對病人在精神上是個大的刺激,有再好的葯,也不容易收效。

於是他說:「李太太的病,對她自己固然很重要,附近的鄰居也很有關係。事情只有大家想辦法一起來解決。我們分頭去打聽一下,再來研究,能不能把她送到什麼肺病療養院去。張太太,你說是不是?」

「不錯,不錯。我們就這樣辦。」停了一下,她又稱讚他說,「章先生,你真是少年老成,像你這樣才真算得是個大學生。」

她的說法有語病,但意思很誠懇。章敬康便謙虛了兩句,彼此分手。他仍舊回到李家。

由於這一種情感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支持,李太太在短短一段時間中,前後大不相同,現在,她的眼中有了些光彩,說話的聲音也比較高了。

「章先生,」她用充滿了感動的聲音說,「真是難為你了。我在想,我這個苦命的老太婆,還沒壞到極點,能遇到你。但是,我實在也很不安,將來不知道怎樣報答你。」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已有些哽咽。章敬康也很難過,便不住地勸她安心養病。李太太一面用手帕擦眼淚,一面點頭。那樣充分信賴的表情,對章敬康總算是種安慰,可是也使他意識到雙肩的責任沉重。

時間已經近午,他把買葯多下來的錢,放在李太太枕頭邊說:「我先留下這些,過兩天我再送來。你請放心,我去想辦法,讓你住到療養院去。現在,我得走了。」

「新年裡,你也要用錢,你自己留一點吧。」李太太說,「葯有了,別的也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而且我自己也還有百把塊錢。」

章敬康心想,無論如何車錢需要保留,便取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放入衣袋。正要離去,聽得大門作響,李太太努一努嘴,表示李幼文回來了。

「媽!」一掀帘子,她愣住了,一雙大眼睛睜得滾圓。她發現情況不對,第一是她母親的病容,第二是章敬康黯然的臉色,然後她看到痰盂,驚喊了一聲:「血!」

「是的。」章敬康平靜地答道,「你母親吐了大量的血。」

「媽!」李幼文飛快地跑去坐在床沿上,兩手扶著李太太,惶恐地問道,「怎麼會吐血的?是不是你的老毛病發了?」

她不住地搖晃著母親的肩。李太太軟弱地垂著頭,答不出話來。章敬康趕緊阻止她說:「你別這樣子,這會弄得老人家頭昏眼花,很不舒服!」

李幼文很聽話,立即放下了手,愁眉苦臉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唉!」李太太面向床里,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恐怕就是我死了,你都不知道!」

李幼文的脾氣又發作了。「又說這種沒用的話!」她暴躁地吼著,「你們誰告訴我嘛,到底要緊不要緊?」

「現在算是不要緊了。」章敬康耐心地說,然後把醫療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李幼文長吁了一口氣,然後訕訕地擠出勉強的笑容說:「媽,對不起。」說完,又伸伸舌頭,做了個猜不透的鬼臉。

李太太在病中,恨極了她女兒,但現在看到她這樣子,心又有些軟了,雖沒有說什麼,臉色卻和緩了些。

「媽,你想吃什麼?我去替你買。西門町的食品店,開門的很多。」

「不要,謝謝你。」

母親對女兒這樣說話,比責罵更令人難受。李幼文差點又要發作起來,但看到章敬康的警告的眼色,算是嘟著嘴忍住了。

章敬康看看氣氛有些不妙,便站起來說:「李伯母,你好好休養。我明天再來看你。」

「你走好,我的病不要緊的,你用不著老擺在心裡。大概你馬上又要開學了,該趁這幾天過年,好好去玩一玩。有空便來看一看,沒有空就不要來了。」李太太慈祥地、絮絮地囑咐,說到最後有些氣喘。李幼文扶著她躺了下去。

章敬康離開了李太太的病榻,臨走前,向李幼文使了個眼色。她原來就想仔細問一問他,便很快地跟了出來。

走到門外,兩人都站住了。李幼文除去了矜持,現出了愧疚的神色,因此,她的眼中散射著溫柔的光芒,顯得格外美麗。

「你母親現在好得多了。」章敬康說,「我剛來的時候,看見了嚇一大跳,像快要……」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可是她能充分領會到他的意思,慚愧地低下頭去。

「病勢本來就不輕,又沒有一個人在旁邊照料,她心裡自然很難受,這樣就更顯得嚴重了。我跟張太太請了醫生來給她看病,至少在心理上對她是一種安慰——我想,現在危險期可能已過去了。」

「謝謝你。」她低聲說,然後又抬頭來問,「請醫生的錢和買葯的錢,是你墊出來的?」

「醫生不收費,買葯沒有多少錢。」

「到底多少?我應該還你。」

「算了,算了。」

「不,不能用你的錢,而且我有錢。」

「你有錢留著慢慢用,別管我。」

「我看你也不會有多少錢,都花完了怎麼辦?啊!」她突然一頓,再問,「你的手錶呢?當掉了?」

章敬康沒提防她有此一問,更感困惑的是她何以知道他當了手錶?上當鋪,在一個規規矩矩、要顧及體面的大學生來說,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所以他下意識地把手往後一縮,答道:「我今天沒有戴錶出來!」

李幼文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你撒謊的本事還差得很。嘴裡撒謊,手上的動作卻露出馬腳來了。」

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幼稚得像個小學生,更覺得不好意思,但又不能不承認,紅著臉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把表送到當鋪去了?」

「這還瞞得過我?」她得意地說,「你看看你的手。」

他把左手伸出來,發現手腕上一圈白印子,這明明是剛把手錶脫下來的樣子,於是心裡又生了一個警惕——大嫂最喜歡問這問那的了,一回家,她一定也會像李幼文那樣發現他的表不在手上,到時候該怎麼回答?

「現在閑話少說!」李幼文命令著,「把票子給我。」

「什麼票子?」

「當票!」

「噢,」他直覺地答覆,「你不用管,我自己會去取的。」

「你以為我沒有錢?」她說,「我拿給你!」

她裡面穿著一件花襯衣,外套白色開司米的毛衣,再加上一件咖啡色的男夾克,解開一重重的扣子,從胸前掏出一張鈔票——自然,襯衣只解開最上面的兩個扣子,但他已能發現,她的鈔票是從胸罩里取出來的。

「看到沒有?」她把鈔票揚了一下,是張五十元的美鈔。

他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筆「財富」,便問:「你的錢從哪裡來的?」

「贏來的。」

「幾天不回家,你就是在賭錢?」

她閉著眼點了點頭。

可怕!章敬康在心裡喊。但他也知道,如果說賭博的罪惡如何如何,她一定認為是迂腐之見,一句也聽不進去,得要換個方式來規勸她,便說:「贏了固然很好,輸了呢?」

「輸了就輸了。」她答得非常輕鬆。

「你拿什麼輸呢?」

這話問得過於直率,顯得有些不禮貌。而實際上給予李幼文的刺激之強烈,是章敬康無論如何也沒法想象的。他不知道他問的話,正揭破了她膿血淋漓的瘡疤。她拿什麼來輸呢?只有原始的本錢——她那病得要死的母親給她的一副姣好的容貌和身材。在一張牌上面,如果她不是贏進手裡的那張大額美鈔,就得輸去她的靈魂,像娼妓一樣陪人到旅館去過夜。

這行為要一想起來,就像吞下了一隻蒼蠅那樣難受。她恨他不該說這話——好像在用餐時,有人談到極污穢的東西那樣令人厭惡,因此,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了句:「你這個傢伙,真討厭!」

她何以會有這樣的反應?這是他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自然,他很不高興,但領教過她的潑辣,知道忍氣吞聲是最聰明的辦法。「你不喜歡跟我說話,我走了。」他漲紅了臉說,同時向後轉。

李幼文對他的觀感,已大非昔比,再想一想,自己也確是錯怪了他,便立即追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說:「別走,別走。你這個人,一句話不對,掉頭就走,脾氣好大。」

她自己動不動就亂髮脾氣,反指責別人脾氣好大,章敬康不禁覺得好笑。自然,這一來也就不會再生她的氣了。

「我們一起走。」她說,「我把美金去兌換了,先把你的東西取出來,再替我媽買點好東西吃。生肺病的人嘴饞,所以叫作『饞癆病』。」

看她伶牙俐齒地在說,那種少女的嬌憨,真是動人。章敬康心想,她如果總是保持這樣的姿態,那該多麼美妙,這應該是可以辦得到的。他又想,從她剛才看到她母親的病容所流露出來的惶恐神情,證明她的本性還是善良的。溫暖的感情可以改變她的氣質,他極有信心地在想。

走出巷口,看到一輛輛坐滿了人的公共汽車,到站停一停,立即開走。他們便不再到站上去做徒勞無益的等待,叫了三輪車,先到衡陽路找到美鈔「黃牛」,五十元美金換了二千一百元台幣,然後原車轉往南昌街。章敬康利用這段時間,把張太太跟他所商議的,準備想辦法將李太太送到療養院去的話,都告訴了李幼文。

「能送醫院當然最好。」她問,「你準備想什麼辦法?」

「我正在想。」

「我希望你能想出來。我不想找那些人幫忙。」

從她的話中,他聽得出來她跟鄰居們相處得並不好。原來他就感到李太太的住院問題,在他是義不容辭的,現在受了李幼文的託付,更覺得自己應負起完全的責任。但是,有什麼辦法好想呢?

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從衡陽街到南昌街,贖回了他的手錶和鋼筆,告別回家,一直到晚上,他整天都在苦思,只想出一個辦法:到市政府社會局去申請貧病醫藥救濟。但又想到,李幼文一定不會贊成,因為這不是體面的做法,所以實際上依然是一籌莫展。

沒有想出辦法,就不能去李家,這是他的想法。其實也不是那麼急,只不過他自己臉皮薄,覺得說話沒有兌現,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為了解悶,第二天下午他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出來,在書報攤上遇見蔡雲珠,他心緒不寧,不想跟她打招呼,但卻沒法躲避。

「Mr.章!」蔡雲珠把手伸了出來,問道,「到哪裡去?」

「看了場電影。隨便逛逛,就要回家了。」他握了握她的手說。

「看的哪一部?」

「《新生》。」

「噢。片子好不好?」

「不怎麼精彩。」

「那我就不去看了。」蔡雲珠停了一下,笑道,「走得有些累了,請我喝杯咖啡,休息一下,行不行?」

她的說話技巧很高明,如果說她請他喝咖啡,他便可以推辭不去。現在她要求他請客,他沒有辦法不答應,那就索性大方一點,欣然答道:「怎麼不行?你說吧,哪一家?」

「國際,好吧?」

「當然好!」

她嫣然一笑,把手抬了起來。他只好挽著她,一起穿過鬧哄哄的馬路到國際飯店,在三樓找了個位子坐下。

蔡雲珠脫了大衣和手套,很悠閑地喝著咖啡,真像是想好好休息一會兒的神氣。章敬康在她面前,是被動的。她不說話,他也保持沉默,毫無目的地四面瀏覽著。

四周坐滿了人,整齊的衣著,熱烈的談笑,新年的氣氛還瀰漫著——在這裡看不到貧窮和困窘,只有在那簡陋的木屋中,才看到人間凄涼的一面。

「Mr.章!」蔡雲珠問他,「今晚有工夫嗎?」

「有的。」他因為正想著李太太,便這樣直覺地回答。

「我想請你參加一個舞會。」

「在你府上?」

「不。是扶輪社主辦的春節舞會。」

一線曙光在章敬康心中閃現,他不回答舞會的問題,卻問:「你是扶輪社的會員?」

「不。」蔡雲珠答道,「家父是的。他是一個社區的負責人。」

「扶輪社是不是一個慈善團體?」

「也不能說是慈善團體。它是幫助社會進步的一種組織。」

「要社會進步,先要消滅疾病和貧窮是不是?」

蔡雲珠想了一下,很謹慎地回答:「也可以這樣說。不過這問題太大了,做這些事情是每個人的責任……」她彷彿詞窮了,然後她突然問道:「Mr.章,你問它幹什麼?你是不是想加入扶輪社?」

「我們當學生的,似乎還無此必要。」

「那麼,你——你好像對它很感興趣似的。」

「這有一個原因。」他遲疑了好一會兒,決定說明白些,「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小學同學的母親,最近TB(結核病——編者注)複發。她家裡的境況很不好,所以我想打聽一下,是不是可以請求扶輪社救助,讓她獲得免費的醫療。」

「這不必找扶輪社,我可以負責替你解決。」

她的語氣很平靜,看來像不當回事似的,這反讓章敬康不容易相信了。「真的?」他脫口而出地問了一句。

「Mr.章,我從來沒有說過謊,尤其是對你。」

這兩句話說得章敬康既慚愧又感激,而且隱隱有種沉重得不勝負荷之感。但不管剎那間的感情複雜,他都沒有工夫去細加分辨,因為他急於要了解她準備怎樣「負責替他解決」。

於是他說:「蔡小姐,我很感激你。你能不能把你的辦法告訴我?」

「家父是防癆協會的贊助人,又是一家肺病療養院的董事,每年都要替他們募許多捐,所以,送一個無力就醫的肺病患者去住院,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那太好了,謝謝你,謝謝你。」

這是出自衷心的道謝,蔡雲珠微笑著接受了。他們都很快樂,原因相同,能為他們所愛的人解決問題了。所不同的是,蔡雲珠是為了章敬康,而章敬康卻是為了李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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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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