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拉鉤發誓
寒風蕭瑟,落雪簌簌。
交談聲被風吹散,化作隻言片語,飄落於雪地中。
姜黎安的聲音忽遠忽近:「既然師兄已經做好了決定,我也不好置喙,只是總得告知宗主一聲,讓宗主提前做好準備。」
說著,他看了過去。
沈霽筠身著一襲天青色長袍,雅緻清逸,立於雪地中,猶如一支筆直的青竹。但他的神情又是極為淡漠的,好似所有的感情都被收斂了起來,不顯露分毫。
聽到這話,他頷首道:「理應如此。」
回答得越是平淡,姜黎安的心中就越是不甘與怨恨。
以前,姜黎安總以為沈霽筠的冷淡是性格所致,後來修了無情道,就更是無欲無求。
既然對待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他也生不出什麼妄念來。
可是偏偏這個凡人,能夠讓沈霽筠從雲巔上一步步走下來,落於凡塵中。就好像這個凡人是特殊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存在。
憑什麼。
這個凡人有什麼好的,他又贏在了什麼地方?
姜黎安想要質問,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這個問題是註定得不到回答的。
他止住了口中想要說的話,按著肩膀上的劍傷,站在原地。
沈霽筠抬起了眼皮,冷淡地詢問:「還有何事?」
姜黎安深知沈霽筠的性子,一旦下定的主意就完全沒有轉圜的可能,於是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道:「不如我替師兄去和宗主說罷。」
這等大事本應該沈霽筠自己前往,可他轉念一想,仙宮中的少年正在熟睡,醒來了以後若是見不到他,怕是要驚慌的哭鼻子。
於是就同意了這個提議:「那你去罷。」
姜黎安聽到這冷淡而疏離的回答,還是沒忍住,看了一眼屹立在不遠處的仙宮。
這時,一道冰冷的聲線在他的耳邊響起:「若是有下一次——」
話音到此為止。
沒有任何威脅的語氣,也沒用什麼尖銳的措辭,可姜黎安卻硬生生地打了個顫,胡亂地應了一聲,倉皇逃離這裡。
待到姜黎安離去后,雲竹峰又恢復了一片寂靜。霜雪接連落下,掩蓋住了雪地上的痕迹,只有那被削去一角的山峰,讓人知道方才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幻覺。
沈霽筠望著眼前洋洋洒洒飄落的雪點,靜靜地閉上了眼,等到再次睜開時,心境已經截然不同。
堵不如疏。
一味地壓抑情緒並不能解決心境的問題,而是要解決心境上出現的瑕疵,戰勝心魔。
他的心魔因誰而來?
是……謝小晚。
又是因何而生?
是對謝小晚的愧疚。
少年的感情太過於純粹,好像是一把熾熱的火,一點點地融化冰川,化作繞指柔。
正是因為這赤忱而無悔的感情,才讓沈霽筠生出了悔意。
既然都生出了懊悔之意,不如先順從本心,與謝小晚一起回到凡間再做一世的凡人愛侶。
無情道,自然是先懂情,再無情。
凡人一世不過百年,他就將這百年時間用來彌補,又有何不可?
也許是沈霽筠的心境變得平緩,連帶著凌冽的風霜也停歇了下來。雲竹峰上空的雲霧散開,露出了清澈湛藍的蒼穹。
沈霽筠輕輕舒出了一口氣,彷彿是捨棄了某些負擔,緩步走了回去。看起來背影輕鬆,好似周身少了什麼枷鎖。
沈霽筠步入了仙宮中,穿過層層疊疊的幔帳,可以看見床榻上拱起一個小小的鼓包,不自覺地顯露出了一抹笑意。
可能是因為他的臉上太久沒有出現別的表情了,唇角的弧度略微有些生硬。
小晚……
沈霽筠將這兩個字細細地揉碎在唇齒間,不禁加快了腳步,想要快些見到謝小晚。
他來到床榻前,低頭看去。
謝小晚仍在睡夢中,半邊臉頰壓在枕頭上,映出了一道紅痕。也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麼,眉頭緊緊鎖起,並不安穩。
沈霽筠伸出手,想要將那眉心的褶皺撫平,可還未碰到,就聽見謝小晚呢喃了一聲,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夫君……」醒來以後,謝小晚的第一反應就是朝著四周望去。
沈霽筠低聲道:「我在。」
大概是剛睡醒,謝小晚的眼尾微微翻紅,眼瞳猶如被水洗過一般。他半跪在床榻上,怔怔地望著聲音傳來的地方。
沈霽筠遲疑著伸出了手,輕輕地按在了少年的頭頂,順著髮絲的弧度,慢慢地撫摸了下去。
謝小晚方才有了反應,聲音中帶了一些哭腔:「夫君……我還以為剛才發生的都是夢,你又不見了。」他仰起頭,小心翼翼地問,「夫君,你還會走嗎?」
沈霽筠的手掌落在了謝小晚的後背,輕輕拍了拍,許下了承諾:「不會了。」
聽到了這番肯定的回答,謝小晚的身體方才慢慢地放鬆了下來,破涕為笑:「真好。」
沈霽筠不解:「什麼真好?」
謝小晚輕聲道:「你不是夢,真好。」
沈霽筠的動作一頓,將少年孱弱的身體抱入了懷中。
謝小晚縮在了沈霽筠的懷中,時不時地看向他,臉上笑意盈盈,怎麼也止不住。
仙宮中靜悄悄的,好似時間就停駐在了這一刻。
謝小晚突然出聲:「夫君。」
沈霽筠以為他有什麼事要問,垂眸看去:「怎麼?」
沒想到謝小晚什麼都沒問,只是重複道:「夫君夫君。」
沈霽筠明白了過來,低低「嗯」了一聲。
謝小晚的聲音清脆,就算一直在碎碎念也不會令人厭煩。一聲又一聲的「夫君」,像是要將這段日子缺失的補回來。
而沈霽筠更是不厭其煩,不管喚了多少次,都一一應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小晚方才停了下來,他舔了舔乾澀的唇瓣,低聲說:「夫君,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家去?」
沈霽筠問:「不喜歡這裡嗎?」
謝小晚攥著衣袖,小聲地說:「這裡是很好,但是沒什麼人氣,還有……我想家了。」
說起這個,沈霽筠的眼前就閃過一幕幕的畫面。
那一處小院地處偏僻,買來的時候只是一個空殼,裡面的所有東西都是是他與謝小晚一起一點點慢慢收拾起來的。
後院的籬笆,書房裡的書櫃,還有正院門口的桃樹……所有發生在小院里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謝小晚歪著頭,問:「你不想家嗎?」
沈霽筠沉默片刻,說出了一個字:「想。」
謝小晚:「那就是了嘛,我們快點回去,那個詞怎麼說來著……歸、歸……」
沈霽筠接上:「歸心似箭。」
謝小晚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是啦,歸心似箭。」
沈霽筠又何嘗不是?
自從他想通了以後,便想帶著謝小晚回凡人界,可瑣事纏身,不得不處理完再走。更何況,謝小晚如今的身體需用靈丹妙藥蘊養,也只能等好了才能回去。
沈霽筠緩聲解釋:「……等你的身體治好了再走。」
謝小晚一聽,當即迫不及待,拉起了沈霽筠的手,脆生生地說:「那就快去治,治好了我們回家去!」
沈霽筠看著他。
總是這樣。
謝小晚年輕氣盛,風風火火的,想做什麼就要去做,從來不顧前路如何艱難,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回頭。
沈霽筠放下了心頭的雜念,點頭:「好。」
-
與此同時。
另一處金碧輝煌的大殿中,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中年人聽完了姜黎安的稟報,臉色一變,一掌拍在了小桌上:「胡鬧!」他頓了頓,又道,「簡直就是胡鬧!」
姜黎安一改在旁人面前的囂張,低垂下了頭,口中辯解道:「宗主,師兄此舉或許是另有深意……」
他面上是為雲竹君說話,實際上卻是在火上澆油。
果然,聽到這話,望山宗宗主臉上的怒火更甚:「什麼別有深意,都什麼時候了,還如此胡鬧,如此肆意妄為!」
姜黎安急急道:「宗主莫要著急。師兄說了,待那凡人壽終正寢,他就會回來,說不定還能趕上各大宗門之間的千年之約呢。」
望山宗主冷哼一聲:「他一個修無情道的,對那凡人如此百依百順,莫不是……」說著,他皺起了眉頭,話鋒一轉,「你確定那只是一個凡人?」
姜黎安一怔。
他當然確定謝小晚只是一個凡人,可話到嘴邊,卻徒然一變:「我也有心去探究一二,可是師兄護得太緊了,沒有機會。」
望山宗主眉間的褶皺越發地深:「有這番心機,必定不是凡人,說不定是邪魔外道偽裝的,為得就是破雲竹君的道心,損我宗門戰力。」
千年之約,是各大宗門之間定下的約定。
修真界靈氣逐年凋零,已經鮮少有人飛升了,為了減少宗門之間的鬥爭,不管是正道還是邪魔外道都簽署了這一個合約。
每過千年,各個宗門便會派出弟子進行比斗,排名最前的宗門可以優先分配靈脈靈山,其餘宗門如此遞減。等到了倒數幾名,怕是只有窮山惡水了。
而雲竹君是望山宗的第一戰力,若是他一走了之,望山宗的實力估計會一落千丈。
也難怪望山宗主會產生這樣的猜想。
姜黎安倒吸了一口冷氣,做出了一副驚訝的樣子:「怎會如此!我竟然沒想到這一關節,宗主,這如何是好?」
望山宗主瞥了一眼過去。
不得不說,姜黎安的演技有些浮誇,但他假裝沒看出來,繼續憂心重重地說:「若真是如此,更不能讓雲竹君離開了。」
怎麼樣才能不讓雲竹君離開?
自然是解決了那個罪魁禍首。
姜黎安自然想到了這一點,但他沒有直言,而是問望山宗主:「宗主,那該如何是好?」
望山宗主深深地看了一眼。
姜黎安似有所悟,猶豫著說:「可師兄那裡……」
那一聲威脅還歷歷在目。
望山宗主一甩袖,朝著裡間走去:「你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著。等你師兄勘破了這一關,說不定還會感激你呢。」
姜黎安站在原地,臉上陰晴不定,最終下定了決心,應了一聲:「是,宗主,我一定讓師兄留下來。」
怎麼樣才能讓沈霽筠留下來?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
-
望山宗,葯峰。
葯峰風景秀麗,小路兩側遍栽草藥,四周雲霧繚繞,隱約可聞見一股苦澀的葯香。
謝小晚的眼睛還未完全治好,只能看見模糊的一片,此時在小路上走得十分緩慢。
沈霽筠並沒有催促,只是沉默地跟在身後,偶爾揮出一道劍氣,替他掃去面前擋路的石子。
謝小晚平穩地走了過去,突然,前方出現了一個拐角,還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一群穿著淺綠色衣裙的弟子嬉笑打鬧著,沒有注意到路中央還站在一道人影。
就在雙方快要撞上的時候,沈霽筠抬手一揮,劃出一道柔和的靈氣,在謝小晚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圓潤平滑的屏障。
那些弟子撞了上了屏障,這才反應了過來:「是誰啊。」
「對啊,是誰在葯峰出手傷人。」
一邊說著,她們一邊看了過來。
在看到沈霽筠的時候,弟子們的臉色一白,一個個都低下了頭:「雲竹君。」
沈霽筠也沒有為難這些年輕弟子,只冷淡地說教:「行路之時,不可打鬧。」
弟子們的頭埋得越發地低了:「是,弟子知道了。」
說完了以後,沈霽筠轉身看向了謝小晚,朝他伸出了手。
謝小晚:「嗯?」
沈霽筠說:「伸手。」
謝小晚不明所以,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沈霽筠反手一握,牽著少年從這群弟子的身旁走了過去。
謝小晚急急跟上:「夫君,你慢些。」
沈霽筠的腳步一頓,緩慢了下來。
謝小晚燦爛一笑,也輕輕地握住了沈霽筠的手。
待兩人走遠了,那些弟子才敢抬起頭,竊竊私語。
「雲竹君身旁的少年是誰?你們見過嗎?」
「沒見過。」
「我剛剛偷偷看了一眼,他長得真好看。」
「好看有什麼用,聽他腳步虛浮、身無靈氣,必定是一個凡人。」
「凡人又怎麼可能跟在雲竹君的身旁?」
「他還喊雲竹君……夫君。」
「怎麼可能,雲竹君修的可是無情道,據說不還是殺妻證道了嗎……」
外人的猜測紛紛擾擾,卻傳不到謝小晚的耳中。
不過,就算聽到了,他也只會一笑了之。
此時,他已經跟著沈霽筠來到了一座竹屋門口,推門進去,第一眼就看見了一整面的藥材柜子。
柜子前站著一道身影,拿著本子不停地念叨著。
「靈鹿茸……」
「還有雪蓮花……」
沈霽筠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看病。」
那人似乎是沒有聽到,埋著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沈霽筠再次道:「看病。」
那人怔了一下,過了片刻后,恍然大悟:「原來是還少了一味玄黃石啊。」他修改了藥方,才發現身旁多了兩個人,擺了擺手,「有事?先等著。」
謝小晚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過去。
沈霽筠平日里看起來斯文,可實際上性子傲得很,若是有人敢這麼和他說,怕是下場會不太好。
可出乎意料的,這次沈霽筠還真的站在一旁等待著。
大概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顧醫師放下了紙幣,伸了個懶腰。他隨意的說:「看病?是誰看啊?」
謝小晚細聲細語地說:「是我。」
顧醫師瞥了一眼過去:「走吧走吧,沒救了。」
謝小晚一怔:「啊?」
沈霽筠擰起了眉頭,不待顧醫師再次開口,就對謝小晚說:「你先出去等我。」
謝小晚看看顧醫師,又看看沈霽筠,乖乖地點了點頭,走了出去。走之時,還不忘帶上門。
吱嘎——
房間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顧醫師笑哈哈地說:「雲竹君啊雲竹君,我還是第一次看你臉上出現別的表情。」
沈霽筠無視了他的調侃,直言問道:「為何不能治?」
顧醫師掀起身上的袍子,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懶懶地說:「能治啊,為什麼不能治?不過……我一眼可是就看出,那個小孩身上留著你的無情劍意。」他歪著身子,「你是不是有病啊,自己動手傷人,還找我來醫。」
沈霽筠垂在身側的手指慢慢地攥緊了起來。
別人畏懼雲竹君不敢多說,顧醫師卻是不怕的,他的話語一針見血,戳穿一切偽裝:「嘖嘖……怎麼,後悔了,想裝好人了?」
沈霽筠垂眸不語,等到顧醫師說得暢快了,這才開口:「還請顧醫救人。」
顧醫師翻了個白眼:「救人是不難,我給你一劑聚氣丹,你再護著那小孩引氣入體,自然就能夠化去體內劍氣,還能夠長生不老、青春永駐,還省得這些麻煩。」
沈霽筠道:「他不願。」
顧醫師撓了撓下巴,疑惑地說:「奇了怪了,世上怎還有人不願意修仙長生的?」
沈霽筠沉默片刻:「換個法子。」
顧醫師攤手:「沒了啊,那小孩是一個凡人,身子骨又病弱,一般靈藥他都虛不受補,一不小心直接就死了。」
沈霽筠:「總有溫和的靈藥。」
顧醫師:「那可這就難倒我咯,我先翻翻看吧,有消息了通知你。」
沈霽筠頷首,正要離開的時候,他聽見顧醫師意味深長地問:「到底是那小孩不想修真,還是你不想讓他長生?」
沈霽筠腳步一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直直走了出去。
與冷清的雲竹峰不同,此地遍布瓊枝玉樹,鳥語花香,再加上靈霧繚繞,宛如一片仙境。
謝小晚就站在門口,迎面著日暉而站。日光斜斜灑下,從背影看,他好似要化作一團輕霧而去。
沈霽筠被迷惑了一般,走上前去。
謝小晚回過頭,璀然一笑:「夫君。」
沈霽筠輕輕「嗯」了一聲。
謝小晚問:「能治好嗎?」
沈霽筠:「……能的。」
謝小晚的聲音變得輕快了起來:「治好了我們就回家。」
沈霽筠低頭:「好。」
謝小晚豎起了一根小拇指,眉目間一片狡黠:「拉鉤。」
沈霽筠遲疑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手指搭了上去。
謝小晚:「拉鉤鉤,不準騙人哦,騙人的話……」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就罰你失去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