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一切結束
失去最珍貴的東西。
說這話的時候,謝小晚的聲音輕巧,像是在開玩笑。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
沈霽筠心頭生出了些許異樣,面容嚴肅了起來,道:「不可亂言。」
謝小晚歪了歪頭,似乎不解沈霽筠的反應為何會這麼大:「好啦,我只是是開玩笑的。」
沈霽筠沉聲道:「即便是玩笑也不可。」
謝小晚鼓了鼓臉頰,側過了頭去:「都說了是玩笑,你這麼認真幹嘛呀?」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
過了一會兒,謝小晚方才小心翼翼地看了過去,伸手拉了拉沈霽筠的手臂,討好一般搖晃了起來:「夫君,你最珍貴的寶物不就是我嗎?我又不會離開你……」
沈霽筠聞言,垂下了眼皮。
少年的臉頰消瘦,眸如點星,散發著璀璨的神采。只是在神采之下,能夠窺見一抹近乎油盡燈枯的蒼白。
他的時間不多了,若是在拖延下去的話,怕是要藥石難醫。
沈霽筠的耳邊閃過了顧醫師清晰的話語。
——到底是這孩子不想修真,還是你不想讓他長生?
這個問題太過於銳利,一下子就戳破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偽裝,直直擊中了重點。
沈霽筠為何會陪謝小晚回凡人界?
一是,他確實因這段赤忱真摯的情感心生悔恨與愧疚,若是不及時消除心中魔障,怕是要輕則入魔,重則生死道消。
二則,謝小晚只是一個凡人。
凡人命短,不過百年彈指間。即是再渡一次情劫,也不過只需百年,待到謝小晚壽終正寢,他自然可毫無虧欠地修這無情道。
這樣一來,既能不傷了謝小晚,又能彌補心境,可謂是兩全其美。
可若是謝小晚修真入道,得了長生,那一切的景象將截然不同。
他能為謝小晚放棄一時的大道,卻無法捨棄一世。
沈霽筠的思緒煩亂,原本平靜的心境又再次起波瀾,他的腳步一頓,止住了胡思亂想的念頭。
謝小晚不明所以:「夫君?」
沈霽筠的話語在舌尖滾了滾,最終只化作一句:「回去罷。」
謝小晚點了點頭,跟了上去。
他落後一步,看著沈霽筠的肩膀,臉上閃過了一絲複雜的神情。
世上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
有的只是,權衡利弊,取其輕而舍其重罷了。
哪裡會有這種好事?
謝小晚無聲地嗤了一下。
但隨即,他又恢復了一副病弱乖巧的模樣,將心中的一切都掩於表面之下。
兩人就這麼走在小道上,背影依偎在一處,倒還是有那麼一點像是神仙眷侶。
走著走著,謝小晚突地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禁問:「前面是在辦什麼事嗎?聽起來怎麼這麼熱鬧。」
沈霽筠望了過去。
不遠處,一群外門弟子雜役正在洒掃地面、擺放桌椅。他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是在布置不日之後的慶典。」
謝小晚「噢」了一聲,眉眼靈動:「這個我知道,是為了慶祝雲竹君晉陞化神——」
話說到一半,聲音就漸漸低了下去,因為他方才記起,眾人口中的「雲竹君」,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夫君。
謝小晚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站在他面前的還是沈霽筠,但好像就是因為被冠了另外一個名頭,就成了一個陌生的人。
沈霽筠走了一陣,發覺許久沒聽到身後傳來聲音,於是回過頭問道:「怎麼了?」
謝小晚怔怔地望著前方,輕聲自語:「雲竹君……應該很厲害吧。」
沈霽筠並不自誇,只淡淡道:「尚可。」
謝小晚的手指糾纏到了一處,這是他在糾結思考的時候一貫用的動作。過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說:「化神期,是什麼意思?」
沈霽筠聲音平緩,慢慢地解釋給謝小晚聽。
修士也分等級。
從築基開始入門,而後便是煉體、金丹、元嬰、化神、洞虛、大乘、渡劫。
謝小晚聽得雲里霧裡,聽完之後,怯怯地問:「夫君,你曾說過修真可得大道長生,那……化神期一定能活很久吧?」
何止是很久。
一旦化神,若不遭遇意外,便有千萬年的壽命。百年時間,對沈霽筠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驚不起一點的波瀾。
沈霽筠大概能夠猜到謝小晚在想什麼了,低低地回了一個「是」字。
謝小晚咬了咬唇角,眉眼間有些糾結。在猶豫了片刻后,他終於鼓起了勇氣問道:「夫君,我……我是不是陪不了你多久?」他緊緊地握著拳頭,聲若蚊蠅,「許是我貪心了,我想一直陪著夫君,永永遠遠。」
沈霽筠凝視著面前的少年,待到他的臉色變得蒼白,這才避開道:「待你身子好了,再說其他。」
謝小晚假裝沒聽出他話中的迴避之意,臉上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好的,我都聽夫君的。」
沈霽筠轉開了目光,似乎不敢直視這般燦爛熱烈的笑容。也正因如此,他並沒有察覺到藏在笑容之下的一抹冷意。
謝小晚腳步輕快,哼起了不知名的曲調。
——給過你機會了。
若沈霽筠做出了對的選擇,或許,他還不會用如此決絕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切。
現在嘛……
自求多福啦。
-
兩人回到了雲竹峰。
與外界的溫暖如春不同,雲竹峰遍布風霜,謝小晚一步入其中,就被寒風吹得直咳嗽。
他止不住地哆嗦了起來。
沈霽筠見狀,將少年擁入懷中,周身靈氣涌動,將寒意驅散。
謝小晚稍微緩了一點過來,皺著眉頭問:「夫君為何住在如此苦寒之地?」
沈霽筠的眼帘中倒映出了一片素白:「此地……是我修鍊的功法所致。」
無情道。
天道無情,太上忘情。
正因如此,無情道會潛移默化地改變天地靈氣,使得萬物凋零,冰雪叢生。
謝小晚感嘆了一聲:「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法,不知夫君修得是什麼道?」
沈霽筠沉默不語。
謝小晚等待了片刻,沒有等到回答,抿了抿唇角,不在意地說:「既然夫君不想說就算了……」話雖如此,但聲音卻一點點地低了下去,臉上更是透露出沮喪來。
沈霽筠:「你不必關心這些,反正……我們要回家的。」
提起回家,謝小晚的注意力就完全被轉移了,嘰嘰喳喳地說起了其他事情。
比如隔壁鄰居家的小黃狗生了四隻小狗,到時候要一隻來看家護院;院子里的桃樹如果沒能成活,明年就換成梨樹來養……一點一滴,皆是對未來的期盼。
謝小晚說著說著,仰頭看向了沈霽筠。
在丹藥的作用下,他的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足夠看清近距離的景色。
謝小晚問:「夫君,你怎麼不說話呀?」他有些羞澀,「都是我一直在說……」
沈霽筠低聲道:「你說,我聽著。」
謝小晚點點頭:「好。」
風雪遮掩下,兩人的身影逐漸靠在了一起,親密無間,好似以往的隔閡從未出現過。
-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不過眨眼間,就到了舉辦的宴會的日子。
沈霽筠身為主角,自然是要出席宴會。
謝小晚本也想去的,可他近日精神不濟,一日有半日是在昏睡當中。出門之時,他正巧在睡覺。
沈霽筠也不好打攪,只留下了一道傳音,讓謝小晚醒來以後不必慌張,他去去就回。
以沈霽筠的身份,這場宴會他也只是過去露個臉走個過場,浪費不了多少時間。
可未曾想到,他正要起身離席之時,竟然有人突然發難。
起開話頭的是一個小宗門的長老:「聽說雲竹君的無情劍天下第一,我等都未曾見識過。」
另外有人附和:「這有什麼難的,雲竹君不就在這裡嗎?」
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想看熱鬧,你一言我一語,全都將注意力拉到了沈霽筠的身上。
他們不敢明著來,只能暗地裡起鬨。
「雲竹君此番晉陞化神,無情劍應當更為凌利,如果我能見識一番,真是三生有幸。」
「是啊,劍修戰力本就是同等級最強,晉陞化神之後,更是世間難無敵手。」
「雲竹君不若趁這大喜的日子,讓我們長長見識?」
如此情景,沈霽筠也不好一走了之,他被絆住了腳步,臉色也冷了下來,道:「劍不出鞘,出鞘,必見血。」
聲音清冽,直讓整個會場都安靜了下來。
沈霽筠端坐上首,沒有看下方一眼,只問出了兩個字:「誰來。」
先前那些起鬨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訕訕笑了起來。
他們也是聽說雲竹君最近心境出了問題,想要試探一二,可倒也沒想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就在以為這件事要被揭過的時候,從席中站出了一個人來,扯著嗓子道:「我來。」
眾人皆看了過去。
只見那人一襲黑衣,背負著一柄猩紅的長劍,滿身煞氣,不似正道之人。
「血劍道人……」
「他怎麼在這裡?」
「不知道,這個人邪乎的狠,似邪非正,還是離遠些好。」
血劍道人的臉頰抽動了一下,伸手朝後握住了劍柄,緩緩拔了出來。
「鋥」得一聲。
在場眾人都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雲竹君,請——」血劍道人抬手一揮,劍鋒直至上座的沈霽筠,「賜教!」
話音未落,便是一道血光閃過,直取沈霽筠眉心。
沈霽筠終於抬起了眼眸,一手背在身後,騰空而起。只見天青色的衣角翩躚,又緩緩落下。
一青一黑兩道身影停滯在了半空中。
血劍道人用劍,而沈霽筠……用掌。
兩人僵持了片刻,突然一道無形的波紋朝著四周蔓延而去,沿途的陶瓷擺設接連破裂,就連那些個賓客都紛紛出手抵禦,修為低些的,直接就吐出了一口鮮血。
待到餘波平靜下來,賓客迫不及待地抬頭,想要一見勝負。
只可惜,兩人並未分出勝負,只是各自退開一段距離,遙遙對峙。
血劍道人厲聲道:「雲竹君,為何不出劍?你的無情劍呢!」
沈霽筠垂下了手,在衣擺的遮掩下,手掌上緩緩流淌下一道猩紅的血痕。
血劍道人閃過一絲疑惑,逼問道:「你不出劍,必不敵我,為何不出劍?」
是啊。
為什麼不出劍?
在場的人皆產生了如此疑惑。
只有沈霽筠知道,他不是不出劍,而是……無法出劍。
無情道動搖,自然驅使不了那一柄無情劍。
-
雲竹峰。
一柄冰冷的劍刃插-在雪地中,上面覆蓋著一層霜雪。突然,劍刃嗡嗡作響,發出的劍氣震碎了四周的積雪。
餘音逐漸傳遠。
理應在熟睡中的謝小悄然晚睜開了眼睛,他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望向窗外的雪景。
時間到了。
應該結束了。
謝小晚起身,動作間烏黑的長發落下,露出了精緻的眉眼,只是與往常不同,顯得有些冷淡。
原本謝小晚還要走上一段時間才能抵達宴會現場,可剛走出仙宮,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面前。
還能是誰?
自然是熱心群眾姜黎安了。
姜黎安臉色複雜地看了一眼謝小晚,一把把他抓了過來,朝著宴會現場御空而去。
他以為謝小晚又要哭哭啼啼,可沒想到落地一看,謝小晚竟然在對他笑。
姜黎安:「?」
難不成是嚇傻了?
謝小晚站穩了以後,問:「你帶我這裡做什麼?」
姜黎安伸手一指:「你看。」
謝小晚現在正站在一個山頭上,低頭一看,正好將底下發生的事情都收入眼中。
下方,沈霽筠正在與一黑衣男子纏鬥,暫時沒有分出勝負。
可以他的目光來看,沈霽筠已經落入了下風,落敗之時時間問題。
謝小晚的語氣有些平淡:「看到了,怎麼了?」
姜黎安覺得近日的謝小晚有些奇怪,但他只是疑惑了一下,還是決定進行他的計劃。
「看來,你有很多東西不知道。」
謝小晚十分捧場地問:「什麼?」
姜黎安:「你可知,我師兄修的是什麼道?」
謝小晚:「不知道。」
姜黎安一字一頓地說:「無、情、道。」他盯著謝小晚,「你怕是不知道,師兄與你在一起,只是為了渡劫。」
謝小晚臉色一白:「什麼意思?」他止不住地後退,搖頭道,「你肯定是在胡說八道,我不信。」
姜黎安見他的反應,自覺有效,加了一把火:「你就不疑惑,為何我師兄性情變化,還給了你一劍?」
謝小晚顫抖著聲音說:「只、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了……」說著,連他自己都不信了起來。
姜黎安冷笑了一聲:「還有你的病——你沒幾天好活了,只有一個方法能救你的命,那就是帶你引氣入體、求得長生。可是,為何我師兄久久不用這法子?」
他壓低了聲音,慢慢地說,「是因為,師兄不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只要等你死了,他還要修他的無情道。」
姜黎安步步緊逼,聲聲如刀:「我師兄就是在等你死。」
謝小晚一開始還驚慌失措,連眼角都滲出了晶瑩的淚珠,可等到了懸崖邊上,他突然莞爾一笑。
姜黎安一愣。
謝小晚的唇角掛著古怪的笑意:「所以,你為什麼還不死——這是你想說的吧?」
被搶了台詞的姜黎安察覺到了不對勁。
可是,已經太遲了。
謝小晚抬手整理了一下衣物,想起了什麼,抬起了眼皮:「哦,不要著急,我死了,你也很快就會來陪葬了。」
話音飄落,姜黎安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就見謝小晚後退一步,直直向下栽了過去。直到最後一刻,他的臉上都還掛著那抹笑意。
結束了。
這就是多情道。
多情誤我,為情生,為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