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待到冬窗事發時
天機閣二樓裝飾的格外清雅,屋中傢具都是青竹製成,連奉茶待客的茶具都是一應的青綠色。屋中辟出一半的空間放置奇奇怪怪的高案,案上成山地堆著各類卷宗。十二折竹編繪蘭草的屏風隔出茶水間,三人圍著小案跪坐,女童在旁添茶。
青竹紮成的矮案上,放著一堆形式各異、材料各異的箭頭。
「朝廷所用箭鏃,皆刻官印。而武林大家為避免不必要的糾紛,也會在其使用的箭鏃上刻下各自的暗紋。」天機閣副閣主墨冰,人如其名,面容冷,聲音更冷。他從一堆箭頭中,挑出一枚無任何刻紋裝飾的三棱箭頭:「這種無跡可尋的箭鏃,多半出自黑市,不會過明路。」
寒二公子將一條胳膊搭在鄰近的窗口,神在在地道:「廢話,要好查,還用得著你嗎?」
墨冰沒理他,繼續說道:「目前,天機閣所知的大型黑市有七個,其中三個分佈在江南道上,分別由望北山的葬劍山莊、紅蓮城的血衣門、及雁回山的拈花教打理。」
鳳白梅正色道:「拈花教可以排除。」
魔教教主花雁回是鳳家將軍小舅一事,寒鐵衣已然傳了消息給墨冰,此事也被後者記錄在天機薄上。
「葬劍山莊世代皆以鑄劍為生,將軍所用鳳麟劍便出自山莊現任莊主吳子懷之手。」墨冰看著鳳白梅道。
鳳白梅點頭:「我鎮魂軍中所用刀劍,除了江南火器營的官印,確有葬劍山莊的標誌。墨閣主的意思是,葬劍山莊明面上與官府合作,暗中卻又偷偷製造無標識的兵器,在黑市販賣?」
墨冰點頭,又道:「至於血衣門,起源於嶺南瘴癘之地,門中宣揚女子至上的思想,十年前曾被聞老閣主帶領天機閣肅清了一次,不過讓二門主陶貓兒逃脫,如今門中人靠著制毒技藝在黑市討生活。經由他們制出的兵器,都帶有劇毒。」
鳳白梅沉吟著問:「這麼說,便只剩下葬劍山莊的嫌疑最大了?」
「不排除血衣門的可能性。」墨冰想了想,道:「我入天機閣時間不長,但閣中耳目遍布四海,將軍與雁回山的關係卻半點口風也沒透出來。」
鳳白梅當下便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道:「鳳家畢竟是將門,若與江湖魔教有牽扯,傳揚出去對大家都不好。墨閣主儘管放心,雁回山是友不是敵。」
墨冰沒什麼不放心的,他做這個副閣主,既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江湖。
「既是友,拈花教的消息當比天機閣還要靈便些。」他道。
鳳白梅道:「花雁回說,此番行刺的人,並非江湖中人。」
被晾了半晌的寒二公子不甘心地插嘴:「血衣門這一向夾著尾巴做人,惹事的幾率不高。葬劍山莊長期與官府合作,憑藉他們的財力物力,要借幾個人不難。當然,要養幾個死士也不難。」
墨冰道:「天機閣只能查到箭鏃的可能來源,若有捕獲的刺客,或可追查出一點信息來。」
「刺客身手不算好,但配合默契,行動有序。我雖在雁回山下宰了幾個,但屍首被他們帶走了。原本想著在老宅一定能逮住活口……」鳳白梅話說到這裡,往寒鐵衣那邊瞥了一眼。
寒二公子識趣兒地把臉轉向窗外,假裝聽不懂她話中意思,堅決不承認自己拖了後腿。
鳳白梅繼續道:「現如今唯一剩下的線索,便是這箭鏃的來源,順藤摸瓜,說不定能有所收穫。」
她說著,起身同墨冰揖禮:「多謝墨閣主。」
墨冰頷首承了她這聲謝。
寒二公子不甘心地湊了上來:「小白,是我讓他去查的,你怎麼不謝我呢?」
鳳白梅沖他笑眯了眼:「我們之間來日方長,二公子急什麼?」
寒鐵衣堪堪打了個冷戰,又縮回了窗邊靠著。
鳳白梅走到樓梯口,忽又停了下來,回身問:「聽聞,先帝爺曾手書了一本戰國策,不知眼下可在天機閣中?」
她是看著墨冰問的,答話的卻是寒鐵衣:「天機閣藏書眾多,你說的這本戰國策,怕是要找找看。」
鳳白梅道:「那便煩勞二公子替我找找了。」語畢,轉身下樓去了。
寒鐵衣本是弔兒郎當靠窗搖著摺扇,鳳白梅一下樓,他那雙桃花眼裡的春光便斂了個乾淨,沉沉地道了一聲:「她看過那份手書了。」
墨冰不動聲色收拾著茶具:「她要先帝手書的戰國策,是為了驗證字跡吧。可我在她眼裡看不出一丁點國讎家恨的痕迹。」
這話寒鐵衣聽著舒服:「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媳婦兒!」
墨冰繼續道:「把愛恨情仇都藏起來的人,聰明是真聰明,狠起來也是真的狠。她若是知道你二人的婚姻從頭到尾不過一場算計……」
後面的話他沒明說,但寒鐵衣已經腦補了結局,按照鳳白梅的性格,東窗事發那時,二人之間不是生死相隔便是江湖不見。
當然,也還有第三種結局,那就是夫妻同心。可這個結局的幾率,實在太渺茫了!
他轉頭看向庭院中,黛色身影肩背雖然瘦小,但步履生風,精氣神十足。
目送鳳白梅的身影離了天機閣,寒二公子聲音清冷,神態認真:「加派人手看著她,我要知道她在胤都的一舉一動。另外,鳳夫人和鳳臻身邊的人也換成天字密探,確保他們的安全。」
墨冰道:「知道了。」忽聽得一聲高昂的唱腔遠遠地飄來,他道:「你沒事少來這裡晃。」
整個洛陽的人都知道,寒二公子嚎那麼一嗓子,自打天機閣搬到光陽門外,但凡二公子出現在閣中,梨園吊嗓的姑娘們就特別賣力。
寒鐵衣臉上冰層脫落,又恢復了弔兒郎當的神情,變臉速度和鳳白梅不相伯仲:「你不觸處罰閣中內鬼,反倒派起我的不是來了?長得好看也犯罪嗎?」
閣中內鬼金小寶,正在樓梯口舔著糖葫蘆,聞言朗聲回說:「梨園的姐姐們才不是看上你的皮囊,她們只是希望你能在皇後娘娘面前美言幾句。」
寒鐵衣抽抽嘴角:「我還想找個人替我說情去呢!」
寒鳳兩家的這樁婚事一出,便被人們津津樂道,如今因著婚期延後,熱度再次飆升。人們從兩位準新人論到了三年前的封后大典,又從歷史的淺流中扒拉出了十三年前的鳳家往事,唏噓感慨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事不關己者也有。
鳳家將軍以女兒身混跡男人堆,流言蜚語對她而言就是毛毛細雨。寒二公子出了名的浪蕩子臉皮厚,是以,兩位準新人都沒怎麼將這事兒放在心上,倒是兩家的家長為此操碎了心。
誠然,實際上操心的,也就只有武煙一人。
寒尚書抱病卧床,連早朝都告了病假,鳳夫人每日一次風雨無阻上門探望,只盼著尚書大人能早些痊癒,好商量延後的婚期。
可一連五日過去了,尚書大人的病沒絲毫好轉的跡象,鳳夫人只好求到皇後面前,說的是求皇後為寒大人派兩個德高望重的太醫去看一看。
皇后倒也實在,當天下午便著身邊大宮女晨曦領了兩個白髮蒼蒼的老太醫前往寒府,第二天寒尚書的病就痊癒了,請了鳳夫人過門,並禮部、欽天監等一眾官僚,加上寒家宗族,浩浩蕩蕩一屋子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
而兩位準新人呢?
鳳白梅這幾日一直帶著鳳臻走街串巷,該吃的吃了一遍,該玩的玩了一通,渾然把婚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而寒二公子難得好幾日沒往朝花樓跑,呆在天機閣里翻箱倒櫃。
這日二十四,花雁回終於把小芸娘新學的曲子聽完,心滿意足打道回雁回山,鳳白梅去送他。
紫金寶蓋的豪華馬車停在洛陽南城外門下,淡紫衣衫的花教主立在淮江邊上,對著江面一根一根地整理攏在胸前的髮絲。火紅的日光在江面繪了幅『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春江晚景圖。
「寒二這個人瞧著三五不著六的,實際一肚子花花腸子,你得小心他些。」
鳳白梅一身雪白的衣被江面映的通紅,在旁點了個頭:「知道。」
「小白。」花雁回難得正經:「這事兒真不用我插手?」
鳳白梅道:「箭鏃雖從黑市來的,但幕後之人隱在朝中,你雁回山在武林中已經人人喊打,沒必要再和朝廷鬧不清。」
花雁回點頭:「說的也是。」
鳳白梅想了想,低低喚了一聲:「小舅。」
花雁回理髮的手滯在半空,偏頭看向大外甥女,眼中滿是驚愕。
十三年前,他去洛陽要帶她和武煙母子回雁回山,她對他拳打腳踢。
九年前,得知她從軍后,他趕到洛陽送她鳳麟劍,她接了劍轉身就走,一句話也沒有。
他同鳳白梅相認十三年,唯一聽她喚過的一聲小舅,是五年前落魂關一戰,他領著半個拈花教的弟子支援。
「小舅。」戰爭結束后,這小丫頭片子立在一片焦土上,眉眼飛揚:「謝了。」
老花將梳理順暢的頭髮往肩后一甩,那滿頭青絲在晚風中胡亂飛舞著。
他應:「嗯?」
「十三年前落魂關究竟發生了什麼?」鳳白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