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湖雪
毫不誇張地說,就因為杭州有了這麼一位天下聞名的「仁義大俠」,都給杭州拉動了不少外來消費啊!
所以對張少塵來說,就算長大不學好,那至少也能當個衣食無憂的紈絝子弟啊。
但這一切,都在那個血色之夜,戛然而止了。
他連個鬥雞走犬的輕薄兒、紈絝子弟,都當不成了,所有的盛世華章,都和他沒關係了。
他現在,只是個流落街頭的小乞兒了。
他流落四方,在最少年的時候,過最卑賤的生活,見最勢利的人,說最討好的話,吃最骯髒的食物,還要和街頭最兇狠的惡狗搏鬥。
小小年紀,就見到了世態炎涼。
當然再屈辱再憋屈的事,都沒辦法和那個永遠留在記憶里的血色夜晚相比。
所以他竟然覺得,能活下來,能一天天流浪四方,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至少,他還活著。
他的親人,連這樣卑賤的機會,都得不到了,都永遠埋葬在那個血色夜晚的凶宅了。
其實對他打擊最大的,還不是生活水平的斷崖式下降。
他哪怕陪過最卑微的笑臉,也永遠無法忘記,自己從一個人人稱頌的大俠之子,變成了一個小偷的兒子。
這真的就是「賊子」啊!
出事前,他也有七歲了。
爹娘給了他很好的教育,請了杭州最好的先生和武師,教他文武之道。
所以即使那時只有七歲,他胸中已經善惡分明。
所以他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從小敬佩的大俠爹爹,竟然是個小偷!
他也完全不能接受,自己一夜之間從張家少爺,變成賊子、變成小乞兒!
他不能接受的事情太多。
在他還沒完全成熟的心智里,他把不能接受的這一切,都歸咎為父親的錯!
是父親的假大俠、真大盜,毀掉了少年的整個人生!
張少塵甚至想扔掉,現在仍戴在指間的那個木指環。
他依稀記得,這個木指環,是出事前不久,那個虛偽的壞爹爹送給他的。
要不是年紀小記憶模糊,有些拿不準到底是父親給的還是娘送的,他還真有可能把這木指環給扔掉。
其實,現在這個不起眼的木指環,不知不覺中,已成了他維繫童年記憶的唯一東西。
也許,這是他終究沒忍心扔掉它的真正原因。
有時,在四面漏風的破落土地廟裡,他也會望著門外的荒草出神。
他在想,也許,這木指環,真的是娘送的吧。
否則,那個做賊的父親,既然敢偷別人的寶貝,又怎麼會沒錢給兒子買個金銀的戒指呢?
或者,他真的很虛偽吧,表面仗義疏財,把錢都送給貧苦之人,卻給自己的兒子只送一文不值的木頭指環,來沽名釣譽吧。
現在已經長到十二三歲的張少塵,每每想到這一點,心裡就如同刀割一樣……
而在街頭流浪幾年後,他還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根據自己從三教九流那兒聽到的消息,原來那血義盟,竟然名聲還挺好,是名門正道,那這麼說來,自己的父親,不就更是鐵板釘釘的壞人嗎?
這樣的發現,讓他格外難過。
身為下賤的流浪小乞兒,他現在卻特別想加入一個名門正派。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洗刷他內心深處盜賊父親帶給他的奇恥大辱,才能療愈那晚劇變給他帶來的心靈重創。
而且,隨著漸漸長大,他也變得越來越想知道,那一晚的家門血案,到底真相如何?
自己的父親……真的是大盜嗎?
雖然他覺得一定是,但他還是很想確認一下啊。
他的內心,也深埋了報仇的種子。
從他對父親的態度,就知道,小少年是個很懂事理的人。
因為懂事理,他就特別想報仇。
他可以接受父親有錯,但完全不能接受那些人,可以那樣肆無忌憚地屠殺他其他無關的親人。
畢竟,連個市井街頭的小混混都知道,「辱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他們,太殘忍了,簡直連最卑劣的地痞混混都不如啊!
當然,他也很清楚,想報仇的念頭,很可能只是奢望。
自己如髮絲般輕,仇人如泰山般重。
但將來只要有萬一的可能,他,張少塵,一定要報仇!
慢慢地,隨著年齡的增長,張少塵已不是單純地乞討,有時也會幫人做做苦力,打打短工。
每當這時候,幼年良好的教育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就算乞討中把自己弄得黑不溜秋髒兮兮的,上工前他也一定要洗乾淨臉、收拾乾淨衣服,盡量體體面面地去主家做工。
並且就算他本質上就是個乞丐,在打短工時,他也從不對主人家的財物有任何想法。
這樣的好習慣,竟讓他在流浪的城鎮里,闖出了些好口碑。
但這又能怎樣?他這半大的少年,能做的事情實在不多。
比如同樣的體力活,人家為什麼不找身強體壯的大漢?
而這世道,已漸漸從民間開始崩壞,急著找活的壯漢也越來越多,尤其要命的是,他們的要價也越來越低。
所以再良好的出身,也沒能幫張少塵擺脫流浪乞兒的身份。
甚至世道崩壞的速度超過了他成長的速度,他的處境變得越來越不好了。
所以他在城鎮間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這幾年裡,他一路乞討,一路流浪,已經從當初江南東道的杭州,一路往西,經過睦州、歙州,進入江南西道的饒州。
就在一個多月前,他已經偷偷扒上了湖船,渡過了鄱陽大湖,來到了湖西的江州。
現在他就呆在江州地面靠近長江邊的潯陽城裡,想在這個還算繁榮的江湖之城裡,找點活兒糊口。
在他十二歲末梢的這個冬天,江南西道的天氣顯得格外的寒冷,才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的樣子,就紛紛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
這雪就算放在塞北,也是罕見的大雪。
漫天飛舞的雪花,遮蔽了整個潯陽城,讓這座江南西道的重要城池,掩蓋在一片灰白中。
一種無法抵禦的刺骨寒冷,在全城中迅速蔓延。
這樣的天氣,總覺得會出點什麼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