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無題
呆愣了有半個多小時的維拉克捻滅一支煙,從書桌前站起,走進狹小房間里搭建的簡陋暗房,沒有顧慮曝光后的底片會不會作廢,直接撕開了用以封堵窗戶的不透光布料。
光芒投射進來,讓維拉克自從當上照相師,就再也沒和陽光接觸過的屋子重新有了絲光亮。
他捎帶著推開了窗戶,天空灰濛濛的,遠處鍊鋼廠隆隆作響,潮濕的空氣里瀰漫著令人反胃的惡臭。
重新置身這久違的惡劣環境,面容格外清冷的維拉克沒有絲毫動容,只是望著一望無際的破敗貧民區,目光閃爍。
很難以置信,但他確實回到了兩個月前。
他現在不想思考為什麼會發生這種弔詭的事情,因為他本會在兩個月後死於一場被刻意偽造成意外死亡的陰謀中,此時此刻的感激之情完全蓋過了恐懼感。
今天是1433年7月15日,星期六。星期六是他做照相師的這數年裡,從未變過的每周固定休息日。而7月15日,是改變他人生的一天。
如果那一切都不是夢的話,今天晚上,一支從首都萊澤因奔赴而來的人馬會找上他,並將他帶往萊澤因,用以冒充托馬斯家族死去的長子,化解其財團危機。
那一晚的事情他記得很清楚,所以輕易估算出再過四五個小時,托馬斯家族的人就會找上門來,半脅迫式將他帶往萊澤因。
「諾德、鄧普斯……」維拉克心中浮現出兩個好友的名字。
托馬斯家族前來時,諾德、鄧普斯也恰好在。本來托馬斯家族想除掉這兩個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價值的人,以免消息可能泄露。但在維拉克的極力要求下,二人被帶往了首都萊澤因,最終還是一同死在了那場陰謀中。
就在他腦海里剛升騰起二人的名字時,敲門聲突然響起。
站在窗前的維拉克回過神,轉身走到門前把門打開。
門外是一手插兜,一手提飯,身穿米色風衣咧嘴笑著的諾德。他比維拉克小四歲,今年才二十二:「鄧普斯說他先去洗個澡,洗完再過來。」
星期六,布列西共和國大部分工人可以提早幾個小時下班。作為每周僅有的一點閑暇時光,諾德、鄧普斯兩人通常都會利用這段時間來維拉克的房間一起吃飯喝酒,享受難得的放鬆。
「嗯。」維拉克想起諾德、鄧普斯兩個月後的下場,緩緩接過打包的飯,放在了長桌上,又提醒道,「你靴子太髒了,都是泥,就把鞋脫在門口吧。」
「在這種地方潔癖簡直是個致命的缺點,不過我挺喜歡。」諾德早就習慣了維拉克的要求,利落地將靴子脫在了門口。赤腳走進來后,他瞥見窗戶的光亮:「怎麼把窗戶打開了?」
腦子正亂的維拉克隨意搪塞道:「趁休息打算重新封堵一下。」
「哦。」諾德沒起疑心,坐在桌前四下尋找,「我那天拿來的酒呢?」
「上面,自己找。」維拉克坐在書桌前,抽著煙。
諾德起身,從隔板上找到自己前幾日拿來的一瓶酒,倒了半杯悠哉悠哉喝了起來:「怎麼感覺你心事重重的?」
「你想多了。」維拉克微微搖頭,思考著該不該逃離這裡,避免悲劇再次上演。
「是嗎?」諾德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擔在椅背上,翹著腿看向維拉克的背影。
沒多久,鄧普斯也到了。
鄧普斯今年三十歲,是個身材健壯、有著濃密鬍子的青年。他和茨沃德市貧民區多半的人一樣,在附近的鍊鋼廠當鍊鋼工。他若是下班找維拉克一起吃飯,一定得先去洗個澡,不然有些潔癖的維拉克會不留情面地將他拒之門外。
窄小的屋子擠進三個高大的男人,瞬間變得更加擁擠。雖然連轉身都困難,但沒有人抱怨。因為這面積只有七八平米,年租金卻高達兩千四百銅克,相當於維拉克五分之二的年收入的地方,已經是貧民區最好的居住環境。
而這巴掌大的地方布局也很是簡單。進門靠左有張細長的桌子,桌旁放著兩張高腳椅。靠右擺了張包含書桌衣櫃的組合床。正前方靠著窗戶,佔據單間近一半空間,用不透光布料嚴密遮住的區域,是用於沖洗相片的簡易暗室。
這被貧民區其他人羨慕嫉妒的,維拉克所擁有的一切,其實只要一進門就能一覽無餘,他也好似能從中縱覽到他以後的整個人生。
維拉克把書桌前的椅子也搬來,三人剛好夠坐。
今天的晚餐是黑麥烤餡餅、白菜湯。價格中規中矩,三人份一共六銅克。
「哦對了,報紙。」準備用餐時,諾德忽然想起什麼,從風衣兜里掏出了幾張摺疊的報紙遞給維拉克。
報紙算是維拉克了解外界的唯一媒介。
諾德自從在茨沃德市一家餐廳當上服務員,每天都會帶幾份客人留下的報紙給他看。
貧民區當然也賣報紙,但總歸不如諾德去拿免費的來得划算。而且貧民區只有茨沃德日報,而市裡有布列西經濟報、政治周刊、世界報、西方時聞等知名大報社報紙,兩者刊登的東西壓根不在一個層面。
維拉克捧著報紙,卻無法集中精神閱讀上面的內容。因為時間已經不多,他必須要在托馬斯家族的人來之前,在自己還有選擇的餘地的時候,做出將徹底影響自己後半生的重要決定。
諾德笑嘻嘻地給鄧普斯倒了杯酒,三人開動起來。
諾德瞥了眼看著報紙的維拉克:「瞧你的生活過得,搞得我也想租一間單間了。」
鄧普斯大口大口吃著東西:「維拉克對面那個單間不是還空著?可你能掏出這麼多錢么?」
「如果我在餐廳好好乾,一年應該能賺六千銅克,省著點花夠租一套單間住。」諾德一副精打細算的模樣,想讓自己的這個想法看起來成熟可行一些。
「說是這麼說,但你攢不下來的。」鄧普斯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屑一顧。
他很清楚諾德花錢大手大腳的毛病,讓他攢下四百銅克都是天方夜譚,更不用說是兩千四百銅克。
「那就……再考慮考慮吧。」兩千四百銅克對他們而言不是小數目,諾德象徵性猶豫了一下,悶了口酒,自己安慰自己:「其實八人間也挺好,一年才八百銅克,除了住得不怎麼樣,我吃的喝的穿的哪一樣不過得滋潤?」
聽到這話,剛剛一直默不作聲的維拉克嗤笑著插了一句:「經濟報刊登過一組數據。去年布列西的人均年收入是一百五十一金克,也就是一萬五千一百銅克。你連人均收入的二分之一都沒達到,還覺得自己過得很滋潤?」
「起碼在咱們貧民區還不錯啊,你要是拿我跟市裡那些有錢人比,別說我,你也差遠了。」諾德尷尬地反駁道。
聽到這話,維拉克僵住了。
「說起來你在咱們這兒屬於高收入人群了,我倆照相也不給免個單什麼的……」諾德笑嘻嘻地說道。
還沒等維拉克說什麼,鄧普斯搶先道:「得了吧,我一年也拍不了一次照片,哪像你那麼臭美,動不動就要來照相。維拉克要是真給你免單,恐怕下個月就得住回八人間……」
飯吃得差不多后,諾德和鄧普斯喝起酒來,談論著今天貧民區發生的新鮮事,而維拉克端著臉盆去水房洗漱。
剛一出門,他就聞到了瀰漫在走廊里的煙味、酒味、汗臭味、嘔吐物味。這些味道混雜在一起勾得讓人作嘔,維拉克原先就一直很難適應,現在更難接受了。
而這種嘔吐感在進水房的時候更加強烈。
因為水房和廁所連通著,嘔吐物、屎尿味就來源於此,所以這裡的味道比樓道里還要濃郁幾倍,幾乎抵近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
忍著臭味洗漱完,維拉克快步端著盆子回到屋子裡,屋子裡喝上頭了的諾德正在和鄧普斯大聲爭論這頓共計六銅克的晚餐該輪到誰買單。
耳邊的聒噪、身上揮之不去的樓道惡臭、簡陋狹小的房間、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
在首都萊澤因居住過兩個月的維拉克已經有些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哪怕他住在貧民區最好的環境里,從事著貧民區幾乎最好的職業。
在爭論聲中默默掏出六個銅克結清了這次的飯錢,本來考慮逃離貧民區避免被托馬斯家族找到的維拉克,決定留在這裡,等待托馬斯家族的人找到他。
這是最危險的選擇,也是他想改變一成不變的人生所能做的唯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