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孫火的魂印（1）

習慣成自然，這是一個真理。

一個因為習慣本身，而成為真理的『真理』。

世上本沒有習慣，也無所謂的自然。一切習慣的開始，都是人們的刻意所為，經過了時間固化的結果，到處充斥著人工斧鑿的痕迹。

然而，在時間的推動下，即使再細枝末節的東西，也會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最後成就為驚人的存在。當這些微小的積習，在經年累月的重複作用下，深深地鐫刻進一個人的生命時，它也就終於成為了『自然』。

這樣的『自然』，所具有的牢固，即使是意志最堅定的戰士，也難以將其撼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時之功，只有在對等的時間改造下，這種固若金湯的『自然』，才能徹底地被抹煞掉。

移江山易，移本性難，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想要在一夕間，把這些根深蒂固的習慣從生命里剔除，並將身體所倚靠的重心，從絕對的智轉移到另一種力量上，這絕對不是困難。

而是奇迹。

所幸，還有時間。

孫火只有十六歲，暫且還有著這個年齡段里，得天獨厚的唯一優勢——可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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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7點，無人的御劍峰後山，一道觸目驚心的『裂』。

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震動，也沒有任何突兀的外力撞擊，一道切斷山崖的『裂痕』就這麼憑空地出現在地上。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如果把『它』作用於體外的話，最多就只能這個程度了。」收回了搭在裂縫上的手，孫火從沉思中醒來，眼睛里那懾人的光芒漸漸消退。

在剛剛過去的十分鐘里，從外表上看，孫火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半蹲在地面上，用手輕輕碰觸著大地，整個人靜默如石雕。但與石雕所不同的是，孫火的眼睛炯炯有神，爆散出一團冷厲的寒芒。

整整九分五十秒，整個山崖都風平浪靜，慘白的月光投影在大地上，把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霜，除了孫火這尊眼神犀利的雕像，一切都平常得如同往常。然而在那最後的十秒鐘，毫無徵兆地，孫火的手掌下有一道黑影蔓延而出，如影子般悄悄地游過了地面，只聽得雞蛋破裂的一聲咔嚓，這條『裂』縫，頃刻間就把整個山崖給攔腰截斷……

攔腰截斷之後，自然是斷裂的崖體橫空墜落，但孫火的眼神卻在這一剎瞬間凝結，肅殺的『裂』黯然泯滅，取而代之以一種堅定的『聚』。無聲無息間，他已完成了某種意志的悄然轉變。

腳下輕微一顫，山崖剎住了自由落體運動。只是這驟然破裂又瞬間凝結，造成了崖體的五公分滑坡，卻始終沒有辦法將其修補，就如同人身上無法癒合的疤痕一樣，無奈地留了下來。

威力如斯啊，完全解封的那個東西，不愧是魂印中的王者。發動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能力，居然如此流暢。

孫火心潮澎湃，望著夜空眼睛里，有漫天的星光在其中閃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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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高高掛起，這第一天的試煉，算是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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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拍去手上的塵土，孫火踱著步，慢慢地向來時的山道走去。

在這條山道的盡頭，佇立著一間『御劍小閣』，那是江明安收拾了一下御劍派廢棄的小屋，暫時作為修行大本營的地方。

不過聽名字，這是間古意昂然的舊時房屋，實則也是如此，但在江明安半天的收拾整理下，已經舊瓶裝新酒，儼然成了21世紀的家用民房。空調、洗衣機、沙發、電腦、熱水器，凡是一個家庭該有的，這裡幾乎全部備齊了，孫火在打開冰箱看時，還愕然發現裡面塞滿了巧克力、速食麵、速凍水餃……他粗略地估計了一下，這是將近兩個人一個月的食物。

當看到這些時，他甚至懷疑江明安有在這裡安家的打算。不過江明安的回答卻很簡單：「生活嘛，當然得好好享受。即使是在修行中，但也磨刀不誤砍柴工。」沖著少年眨了眨眼睛，這個師兄忽然虔誠地向著門口的方向一指：「當年，我就是在那裡發誓，在我的咒術傳承中，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徒弟連續吃三個月的窩頭，睡三個月的桌子……師弟你的話，就先讓我做個試點，看看效果如何。^_^」這一番話，說得孫火對江明安的神秘感頓時蕩然無存。此刻的江明安，絲毫看不出有『俠』的風範，倒十足像一個充滿了怨念的學生。

不過在蜀山這個劍宗的聖地上，能住在這麼個獨樹一幟的現代化屋子裡，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孫火不介意感受一下這特殊的氛圍。

悠悠地漫步在御劍峰的小道上，孫火又抬起了左手，注視著大拇指上的白色圖騰，心中微微一動。

王者魂印，千萬魂印中的獨一無二，這股力量還真是來之不易啊。

默默地回想著白天，那『另外一個方法』，孫火不由嘆了口氣。那是一個，任何人都只能用一次的辦法，就像當初的天平，就像今天的自己。用了這種方法，每個人都會有一次機會，成功則突破，失敗則再無可能。

富貴險中求，指的正是如此。極端的力量，也只有在極端的歷練中，才能夠爆發出來。感受心臟在胸膛里的跳動，孫火默默地閉上了眼，回憶著當時的風聲，在耳邊呼嘯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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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還有一個辦法的。」御劍峰山崖，孫火淡淡地說道。

然後，在江明安疑惑的目光中，孫火往前輕輕地跨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但孫火的身體卻躍出了懸崖，直直地向下墜去，很快就成了一個肉眼不可辨識的小黑點。

生命之鐘的最後讀秒，由此開始。

風聲在耳邊呼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孫火的心裡悄悄升起。不是害怕，也不是興奮，這是一種數不清楚的感覺，彷佛解脫了什麼，身體很放鬆，帶著心臟的些許加速，和手心滲出的微微濕汗。

他飛在了空中，速度越來越快，朝著大地，或者是地獄，越來越近。

這種感覺是飛嗎？墜落的餘暇，孫火尚有閑心問著自己。

身在空中，輕飄飄得沒有一點重量。這種無處著力的疏軟感，讓孫火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知道這是急速下墜中的失重，感模糊了自己的方向感。

方向感會被模糊，但有些東西，卻孫火清晰的思緒卻沒有被模糊掉。

真正直面著死亡的感覺是什麼？孫火併不知道。儘管幾次三番，他都徘徊在生死的邊界上，面對何圖，面對昆書，感覺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但實則這些路都沒有把他逼到真正的絕境上。就算是最危險的這一次，一時失神被醒來的沈圖裡偷襲了個正著，但因為早早地昏迷了過去，所以他並未清醒地品嘗到鬼門關究竟是什麼。

要清醒地感覺到，自己正一點一點地向著『死亡』，卻又無能為力。然後讓那內心的不甘，和對生命的眷戀執著，擴散到整個身心。

激活身體里每一個細胞的潛力，把它們全都逼出來，使出渾身解數對抗即將到來的死亡。

然而出奇地，孫火的心情竟然異常平靜，完全不符合那種生死瞬間的強烈掙扎。這樣下去，必死無疑。難道是因為有『俠』這樣的保險，所以自己才不但心不害怕嗎，即使失敗了也不會真正死亡。

這麼想著，孫火抬頭往上看，卻只見到灰濛濛的雲層遮擋了自己的視線，什麼東西都看不到。那麼相應地，江明安看得到自己嗎？透過雲層，在這樣的極速移動中，捕捉到並非靜物狀態的自己？！

孫火不知道答案。然而他腳下的大地，卻是實實在在地就在眼前，並且在他瞳仁里一分分地擴大著。只是眨眼間，他就從只能粗略地看到仙劍山的全貌，到能夠辨出仙劍山上的十八座山門，再到數出其中的一個空地上聚集著二十七個御劍士，還有其中一個御劍士汰洗的布衣上起了八條褶皺。視野中的一切全都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接近著孫火心中的某個臨界點。

我會死嗎？孫火問著自己，古井般的心境彷佛一雙看不見的大手使勁掐著，越擰越緊，漸漸有了破裂的痕迹。

從概率上看，很大程度上應該不會，師兄江明安應該有一定的把握，能夠接住自己，用他那無所不在的月光，把自己從必死的線上撈回來。

月光，無所不在的月光？……但是現在可是白天啊，師兄的能力會受到極大的削弱，而自己又是處在不斷的下落之中，並不像靜態的物體那樣容易捕捉，還要算加上大風所帶來的影響，把自己吹離了直線的下落軌跡……師兄，真能及時救回自己嗎？孫火的心臟開始不爭氣地加速。

計算總會有失誤存在的，並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像棋子那樣地計算出來。把自己『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江明安不確定的發揮上，這樣穩妥嗎？回憶著在杭城時，那不斷出現的意外變故，孫火的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不斷冒出，短短的幾秒時間裡，他渾身上下粘滿了一層的汗。冷風吹過，渾身是涼颼颼的感覺。

如果不指望師兄，那麼自己從至少五千米的高度摔下來，沒有任何的保護措施，沒有任何的可用技巧，沒有任何可藉助的器具，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一灘摔得稀爛的爛泥，還是血肉模糊的屍體？這就是自己的結局？這就是自己的人生？？

真是諷刺啊！

希望的信念越來越渺小，一直以來被少年深深壓抑在心底的恐懼，這時終於突破了他理性的閥門，一股腦兒涌了出來。

然而，在他這顆小小的心裡，壓抑的並不只有是恐懼，一道名叫『理性』的枷鎖，封鎖住了少年感情中，類屬『衝動』的全部。過濾了『衝動』，在少年剩下的感情世界里，就只剩下一顆用理智冷卻了的心臟，還在胸膛里跳動著。

跳動，但是感覺不到溫度。

一幅幅畫面，一個個『衝動』，在孫火的眼前一一飄過。

畫面中，他看到明輝一中的花園小徑上，薇薇走在自己的身旁開心地說著什麼，而自己的臉上也洋溢著輕鬆的笑，但在理智的枷鎖下，自己卻幾次三番地壓下了那一句話——『我的名字，其實不是汪嘯海』；他看到長安的那個夜晚，在何圖邪惡的笑容前，好友憤怒異常卻動彈不得，自己勉強有著一戰之力，但在危機時刻，自己卻理性地壓下了和好友奮戰到底的決心，轉身一個人逃走……

他還看到八年前的自己，正愣在卧龍溪成為廢墟的家前，四周流滿了他至親的鮮血，而他卻冷靜地一個人離開，一次都沒有回過頭；他看到了廢墟前的父親，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抹去了沾在臉上的淚，然後告訴他：「去別的地方，在你年滿十六周歲之前，不要回來。」之後，他就很聽話地再沒有回來，只是讓心臟的一角，悄悄儲滿了熊熊燃燒的仇恨……回憶就像一道閥門，一旦開啟，就再也沒有窮盡。各種各樣的畫面紛繁而至，幾乎要把孫火淹沒，在這短暫的剎那間，他看到自己一生的畫面，在眼前一一地重現。

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人的命，沒有那麼容易就失去。蟑螂尚且被稱為小強，貓更有九條命的，那麼人，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難道連這小小的昆蟲和寵物都不如。

這一瞬間，又彷佛漫長得足有一個世紀，孫火終於出離了慌亂，眼神重又恢復冷靜。

天無絕人之路，一定還有機會的。再小的機會，也是機會！！

少年的大腦，此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生平的所學，憶心術的海量信息，與此前的種種經歷，出奇一致地交匯在了一起。然後擰作一團，向著一個『生』的信念涌去。

電光火石的剎那，孫火記憶中的一組畫面，在微微的定格后，迅速地擴大到了他的整個腦海。那是一組發生在一個月前，顛覆了科學常理的畫面。全過程只持續了五分鐘，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然而在這組畫面里，孫火他看到了『生』的希望。

既然能出現第一次，那麼沒道理，它就沒有第二次。

「曾經有一陣子，天平特別喜歡說一句口頭禪。」最後關頭，距離地面不足百米的空中，孫火忽然露出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笑容。

他對著大地深呼吸，全然無視身邊的景物飛逝。

「不到最後一秒鐘，絕對不要放棄。

如果你現在放棄了~比賽就提前結束了。」

語閉，少年閉上了眼睛，沒有再去看落地前的最後讀秒，而是對著自己默默地說了三句話。

比賽還沒有結束。

戰鬥還沒有結束。

我的人生，亦沒有結束。

臨墜地的最後一秒鐘。少年的左手上，被滄雪扳指牢牢套住的大拇指，一道白光攸然閃現，如同一尾慧星鑽進了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