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絕望
第五章絕望
「我推開了門。」
看著小簿子上最後一行字,我卻什麼門都不能推開。這裡是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2009年9月19日清晨七點。
早餐時間到了,獄警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敲打著餐盒,送到每一個監房。C區上上下下響起一片口哨聲,有人高聲呼喊英語里最下流的辭彙,也有人拚命拍打著鐵門。
我把小簿子收了起來,每天周而復始都是這個時間,真是個早睡早起的好地方。
終於,黑人獄警走到我的監房門口,隔著鐵門注視我和老馬科斯,沉悶地喊道:「1914!」
「到!」
按照肖申克州立監獄的規矩,早餐同時也是點名,「1914」就是我在這裡的名字。
接著他又喊道:「2631!」
「到。」
老馬科斯輕蔑地回答,在南美老頭驕傲的眼裡,獄警不過是條給他看門的狗。
對我來說,只要不是那個新來的印第安人獄警就好了。
隨後,兩個塑料餐盒被塞了進來,黑人獄警繼續去下一個監倉。
雖然這頓早餐不怎麼樣,但熱量絕對夠了。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許多,就算狗食也吃得下去。每天遵循規律的生活,只要不被獄卒或囚犯暴打,倒是鍛煉身體的好地方,胳膊與胸口的肌肉都鍛煉了出來。
只有藏在我身體里的那位幽靈先生,非但不需要這裡的早餐,反而對人間的一切食物深惡痛絕,他最喜歡吃的是人們腦子裡的慾望。
吃完早餐,我抓緊時間拿出小簿子,繼續對一年多前的回憶,鉛筆在紙上滑行,寫出我的故事——
我推開了門。
但不是浴室的門,而是房間的正門。
背上包衝出田露的房門,像個竊賊落荒而逃。我再也不敢回頭去看,電梯門打開了,一頭鑽進去,直接GOINDOWN。
額頭上布滿冷汗,看著樓層指示燈逐漸往下,到底樓就飛快地衝出去。
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在黑夜的城市裡疾馳而去。
回頭再看田露住的那棟高樓,不知此刻她還在浴室里等我?還是走出來發現我已抱頭鼠竄?難以想象她的表情,是疑惑是不解是驚訝還是失望甚至是憤怒?
頭皮仍然發冷,痛苦地低頭看手機,既沒來電也沒簡訊,已將近子夜十二點——最近半年從沒有這麼晚回家。
計程車飛馳上高架,收音機里傳出一段李斯特的鋼琴曲,隨後是一串磁石般的年輕女聲:「又是子夜,萬物都已沉睡,除了城市裡不眠的你們,歡迎收聽『面具人生』,我是秋波。」
我平時基本不聽電台,這個叫「面具人生」的子夜節目是頭一回聽說。
「你為什麼睡不著?生活里有太多的煩惱?愛情里遇到了曲折?或天生就對這個世界敏感?但是,今夜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千里之外的天府之國,正有無數人經歷著不眠之夜,他們仍未放棄希望,盼望廢墟下的親人歸來,盼望生命奇迹的發生。」
主持人的聲音非常溫柔,就像鮮花叢中的磁石,吸引著各種金屬而來。我顫抖的身子也漸漸平靜,不再盯著該死的手機,也不再幻想田露的表情。心彷彿被溫泉浸泡,陷在座位里傾聽電台的嗓音。
「如果你寂寞,如果你苦惱,如果你以為明天不會變得更好?請讓我為你念一首普希金的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也不要生氣!
煩惱時保持平靜,
請相信,快樂的日子會來臨。
我們的心嚮往未來;
現在則令人悲哀:
一切都會是暫時的,一切都會消逝;
而逝去的又使人感到可愛。」
計程車繼續在午夜的城市裡飛馳,天上與地上的星光都已黯淡。
我的生活確實欺騙了我,不知道人們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電台的聲音還在繼續,這是一個午夜談話類節目,開始有聽眾打電話進來,接著就很少再聽到主持人的聲音,
伴隨午夜電波,我回到了家裡。父母自然很著急,仍為一年半前我的失蹤提心弔膽,父親訓斥我為什麼那麼晚回家。我不想和他們爭執,更不可能把田露的事說出來,只是把自己關在房裡,黑暗中默默躺著。
那一晚,我始終沒有等到田露的電話,躲在床上想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水。
再次來到水邊,黑暗的天空,黑暗的水面,黑暗的心。
寂靜的森林偶爾響起貓頭鷹的慘叫,冷風襲來,吹起水面上奇怪的波紋。
我,看到了我。
是的,那就是我,但不是現在的模樣,而是一個瘦弱的少年,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年紀,嘴邊泛起一圈絨毛,瘦得似乎能被風吹走。我恐懼地看著冰冷的水,層層水波撲向腳下,如一匹弄皺了的黑色絲綢。
少年看著湖水,從黑暗裡看到自己的臉——覺得自己很可憐,未來的人生是什麼?可憐得想要哭,淚水湧出眼眶,就連眼淚也是冷的,從臉頰悄悄滑落。
看著眼淚墜入寂靜的水中,忽然心底升起一股慾望,想要自己也跳入水中的慾望……
在慾望升起的一剎那,我從床上醒了過來。
清晨六點。
原來又是那個夢!蘇醒以後的半年,幾乎每天凌晨都會做這個夢,每次都會在黑夜走到那片水邊——然而這次的夢卻有了變化,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並不是現在的樣子,而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那樣柔弱憂鬱,或許是潛意識裡對自己過去的唯一印象?為什麼夢中少年的我,會面對湖水如此悲傷?以至於流淚不已,還有一種要跳入水中的慾望?
不!難道我有了自殺傾向?就像可憐的陸海空那樣?
這一可能性讓我更加恐懼,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看向窗外,晨曦透過窗帘灑在我臉上,將雙眼刺得難以睜開。
上班。
依舊是擁擠的地鐵,我拉著抓手昏昏欲睡,呼吸周圍渾濁的空氣。昨晚的事仍不停在腦中盤旋,尤其田露誘惑人的雙眼,還有她在衛生間讓我拿浴巾的話語,分明就在耳邊響著。額頭布滿了冷汗,我只能不時調整姿勢,解開上衣領口喘著粗氣。旁邊的年輕女子急忙躲避,大概把我當成地鐵色狼了。
當我重新抬起頭來,卻發現在視線盡頭,隔著七八個人的位置,有一雙眼睛正緊盯著我。
又是那張臉!
我絕不會忘記他的,那張臉和那雙眼睛,像無處不在的幽靈,如影隨形地跟在我左右。
上個禮拜在蘭州拉麵館里,就是這張臉監視著我,結果被我意外發現,此刻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卻是在擁擠的地鐵車廂內。雖然隔了那麼多人的腦袋,可還是準確地盯著我!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容不得我腦子裡多想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說話——
「媽的,怎麼又被他看到了!」
千真萬確,我又一次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心中所想的話!
在那麼擁擠喧鬧的地鐵車廂內,我怎麼可能隔了那麼多人再聽到他說話呢?何況他的嘴唇根本沒動過,只有眼睛——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並在我的腦子裡聽到了,他這句該死的「媽的,怎麼又被他看到了!」
然而,那張臉迅速被其他人的臉覆蓋了,他狡猾地換了一個位置,讓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要抓住他!不能再讓他像上次那樣輕易地逃掉了!
剎那間,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蠻橫地推開身邊的人,向那張臉的方向衝過去。
旁邊立即大聲地咒罵起來,有個女人尖叫道:「色狼!」
整個車廂鬧開鍋了,真正的色狼也嚇得縮了回去。我拚命要向前擠去,就被一隻大手抓著我的胳膊:「神經病!有你這麼擠的嗎?」
一個勁地往前沖,但抓住我胳膊的人長得五大三粗,一把就將我按在原地。我的情緒激動到了頂點,所有的血都衝上頭皮,憤怒地大叫:「給我讓開!」
可對方也不好惹,掐著我的胸口說:「給我滾!」
不知從哪來的膽量,我絲毫都不懼怕,反而恨他橫插出來一檔,發狂似的大聲喝道:「你去死吧!你們都去死吧!」
可我再也看不到那張臉了。
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用力地舉起拳頭,要砸向那個大傢伙的鼻子。
就在四分之一秒的工夫,感到聚集在頭頂的血液沸騰,將所有的血管都擠得爆炸,轉瞬把我扔到黑暗的湖水之中……
我昏迷了過去。
在無比渾沌的意識里,嗆進第一口湖水之前,掙扎著浮出了水面。
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仍在地鐵里,四周的人已少了許多,我甚至還搶到了一個座位。恍惚地想要站起來時,卻聽到車廂里的廣播:「終點站莘庄站到了。」
都到終點站了?
趕緊再看時間:上午9點05分。而剛才發現那張臉的時間,大約是8點45分——就是說我昏迷了二十分鐘,也許是好心人給我留了個座位,讓我一直昏迷著坐到了終點站。
拚命搖了幾下頭,讓自己清醒過來,走到地鐵的車門口,身邊都是陌生的面孔,那張卑鄙的臉早就消失了。
地鐵大門在終點站打開,我倉皇失措地衝出去。反正已經遲到了,只能出站再進站,到相反方向的站台,坐上前往市中心的地鐵。
車輪在鐵軌上疾馳,我傻傻地陷在座位里,大腦深處的某根神經,仍然隱隱疼痛——真該死,我怎麼會突然昏迷的呢?
半年之前,我剛從漫長的深度昏迷中醒來,可現在昏迷又來了,會不會再度一睡不醒?
剛才太激動了,差點和人打起來,是被那個大傢伙打暈的嗎?摸了摸身上,又面對車廂玻璃仔細照了照,臉上並沒有打鬥的痕迹。
院長不是說除了記憶以外,我已完全恢復正常了嗎?車禍是不是留下了後遺症?因為某些刺激,突然間歇性的昏迷過去?說不定下次就不再是二十分鐘,而是二十個小時,二十天,二十個月,二十年……
立刻掏出手機,找到太平洋中美醫院華院長的號碼,他說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找他。
「喂,是華院長嗎?我是高能。」
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種,顯得有些意外:「高能?」
「是啊,我在你們醫院昏迷了整整一年,是你讓我奇迹般地蘇醒。」
「我當然記得你,高能,現在情況怎麼樣?記憶恢復了嗎?」
「還可以,但記憶還沒有恢復。」地鐵里的人越來越多,必須長話短說,「華院長,我擔心還有後遺症,剛才突然暈倒了。」
「突然暈倒?那必須小心,我看一下日程表——後天下午有空,你來醫院一趟吧,我親自給你做檢查。」
和華院長確認完時間,我放下電話調整呼吸。四周又擠滿了上班的人們,我把後腦勺靠在玻璃上,感受整個車廂的震動。
害怕又一次坐過站,一直不敢閉上眼睛,腦中還是反覆出現那張臉——第一次在蘭州拉麵館,第二次在地鐵車廂內。
他是誰?我以前認識的人?還是與我身上的秘密相關者?上次在蘭州拉麵館,我當面問他幹嘛不承認?那個瞬間,他的眼睛泄露了心裡話,毫無疑問他在撒謊,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就像今天從他眼睛里看到的,他一直監視我不敢被我看到。而第一次發現他,正是陸海空弔死在我頭頂的那天,難道他也與陸海空的死有關?都是沖著我身上的秘密而來?
我究竟是什麼人?一個不值一提的小銷售員,被公司的同事們看不起,甚至被自己看不起,卻對他來說如此重要?在我普通的人生表面下,隱藏著極其驚人的秘密?而一年半以前的神秘車禍,使我成為這個秘密的犧牲品,只是失憶讓我再也想不起來了?
對,當年在杭州發生的事情,根本不是什麼意外,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也可以看作是一起謀殺!謝天謝地,命運的庇護令我大難不死,唯獨丟失了最重要的記憶,但陰謀者仍對我不死心,也許這半年裡一直在監視我?我只是最近才開始發現!
血液又衝上頭頂,激動地想要站起來,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繼續在地鐵顛簸,下一站就要到公司了。
一個更不可思議的問題來了——我怎麼會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心裡話呢?
沒錯,我的的確確是看到了,那就是他真正的心裡話,沒有通過他的嘴巴,也沒有通過我的耳朵,而是直接從他的眼睛里看到,通過我的眼睛反映在我的大腦里。
還有,昨晚我看到了田露眼睛里的話:「今夜,就是他了!」
天哪!我是怎麼做到的?
一剎那,我想到了三個字——讀心術。
我遲到了半個小時。
公司前台以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打完卡我悄悄走進辦公室,卻發現諾大的房子里空無一人,其他部門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難道重演了5月12日下午的一幕嗎?
當我茫然地打開電腦時,侯總的聲音從背後響起:「高能!你到哪去了?你小子怎麼早不遲到,晚不遲到,偏偏在今天遲到呢?」
「我——」
還沒容得我分辨,侯總就拖著我往大會議室走去:「快!快!快!今天公司開大會,我們部門就差你一個了!別把總經理惹火了!」
所有人都在等我,剛才前台打電話通知侯總,才讓他如此心急火燎。我越加尷尬,紅著臉走進大會議室——足有幾百個平方米,坐滿了公司的一百多號人,大家全瞪著眼睛看我進來,彷彿我是上頭派來的新老闆。
低頭在老錢身邊坐下,身上集中了所有鄙夷的目光,真恨不得鑽個地洞躲進去。隔著老錢坐著田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用眼角餘光掃去。她倒是難得穿著職業裝,只化了淺淺的淡妝,認真看著台上的老闆們,根本沒理睬遲到的我。
還好大會剛剛開始,總經理面色凝重地坐在台上,不知是被我的遲到打擾,還是因為最近嚴峻的形勢。台上的副總經理、銷售總監、業務總監、財務總監、人力資源總監、行政主管都正襟危坐。
但是,總經理身邊還有一張新面孔,讓所有人感到陌生——二十多歲的女孩,穿著一套昂貴奢侈的職業裝,髮型和化妝卻非常時髦,要比她的穿著年輕許多。
最吸引眼球的還是她的漂亮,一頭栗色的波浪長發,大而深邃的黑眼睛,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整個臉的輪廓那麼立體,彷彿是藝術家雕刻出來的,不太像中國人的模樣——但她的鼻子又不像歐羅巴人種那麼高,下巴和嘴唇是東方式的圓潤柔和,沒有老外那麼硬。
她是一個混血兒。
遠古歐亞民族的神秘目光,從她年輕的眼睛里射出,向大會議室里的人們掃來,成為這個嚴肅壓抑的會議中,唯一能讓人打起精神的光芒。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混血美女臉上,總經理繼續被中斷的講話:「我們天空集團成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美國,主營業務是石油、電力等基礎能源產業,在全世界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都有投資,非洲四分之一的原油是我們集團投資開採的,拉丁美洲20%的電力供應來自我們集團的子公司,我們給世界帶來了光明和動力,無論哪一個國家說哪一種語言,每個天空集團的員工都感到無比自豪!天空集團在2000年進入金融產業,通過收購北美富蘭克林銀行,創建了天空投資銀行,已成為華爾街的後起之秀。如今,天空集團已跨越多個產業多個領域,成為世界500強巨頭之一,最新排名是全球第48位!」
果然是總經理能說會道,幾乎沒有打半個格愣。他是台灣人,台大的碩士,哈佛的博士,在跨國公司工作多年,五年前跳槽到天空集團,迅速擠走原來美國籍的總經理,坐上了亞太區第一把手的交椅。
「諸位同仁!」總經理喝了一口茶,中氣十足,「大家都知道最近美國爆發的次貸危機。有人認為這只是美國的問題,很快就會被美聯儲擺平,可根據我的經驗,這次美國的禍闖大了,絕對沒那麼容易搞定。我預測2008下半年,危機會在全球範圍內爆發,到時候就算美國怎麼救市,幾年之內都無法避免大蕭條!就像一場瘟疫,全世界每個國家都會被傳染。如果關心這幾天的財經新聞,就可以知道天空集團在美國的業務已受到很大影響,連續兩個季度虧損。我們中國分公司的業務量,在第一季度嚴重下滑,目前利潤已經為零,現金流也很緊張,在江蘇和廣東的幾家工廠,都陷入嚴重虧損,其中最大的一家工廠將於本月停產。這些情況都是商業秘密,請在座的各位不要外傳,否則當以泄密論處!現在,由人力資源總監宣布公司最新決定,這個決定與大家息息相關,非常抱歉!」
他說完這句話就低下頭,像是對員工們謝罪,引起下面一陣猜測。
人力資源總監說話了:「公司最新決定:鑒於天空集團目前面臨的嚴峻形勢,為了保證企業能夠在全球經濟不景氣的惡劣環境下繼續生存,中國分公司決定壯士斷腕,在全國裁員10%,也包括我們上海總部的員工。」
聽到「裁員」兩個字,下面一片嘩然,最後那句補充的話,更讓大家毛骨悚然,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非常抱歉!」總經理顯然不喜歡人力資源總監照本宣科的說話方式,「諸位,這也是公司的無奈之舉,現在無論是我們中國分公司,還是美國的總公司,現金流都出了很大問題,裁員已經是最後的選擇。我們將在本月底公布裁員名單,根據每個人的工作業績來決定是否被裁,大家還有最後兩周的時間,為自己來爭取下個月的工作機會。再次抱歉!」
君子此言一出,不但駟馬難追,而且人人自危。
我看了看旁邊的老錢,發現他的牙齒間發出顫慄之聲,他擔心自己是銷售部年齡最大的,萬一裁到他的頭上,老婆孩子可怎麼辦呢?
總經理這時提高了嗓音:「現在,我為大家介紹一位新來的同事——孟歌。」
他的手指向身旁的混血美女,而她並沒有說話,僅僅是點頭示意,看上去來頭不小。
「孟歌是從美國總部派遣過來的,是我最新的助理,協助我處理公司的各項事務。」
下面又是一片嘩然,都被這個新來的混血美女怔住了。她看起來頂多剛剛大學畢業,怎麼一下子跳到了總經理助理的位子上?要知道上一位總經理助理年薪有五十萬,最近拿到一千萬歐元的風險投資個人創業去了。
孟歌依舊冷冷地坐在總經理身邊,掃視著下面的人們——當她的目光掃到我的臉上時,我急忙下意識地低頭躲避,同時聽到總經理在台上說:「好了,散會!」
一百多人陸續從會議室出來,紛紛私下裡竊竊私語,似乎有一股寒流遍布了整個公司。老錢憂心忡忡地回到辦公桌前,端起茶杯嘆息道:「哎,公司怎麼到了這一步?回家怎麼向老婆交代呢?」
我可沒心思聽老錢的嘮叨,悄悄走到田露的身邊,但她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繼續照著她的小化妝鏡。
怎麼還和以前一樣,好像昨晚的事從沒發生過?我忍不住輕聲道:「田露,我——」
「銷售報表啊?我給了小李,你去向他要吧。」
她的反應還真快,根本不容我說話的機會。不過這是上班時候,她不想被同事們發現吧。
我回到電腦前,在MSN上對田露說:「昨晚,對不起。」
等待很久才看到她的回答:「你開錯窗口了。」
我疑惑地打字:「你怎麼了?」
但田露再也沒有回答過我,直到午餐時間她和幾個女同事一起出去,我則獃獃地坐在電腦前,腦中絲絲隱痛。
陸海空彷彿仍懸挂在我的頭頂……
裁員消息一經宣布,大家明顯賣力了許多。傍晚六點,還有許多人埋頭自動加班,甚至包括一向磨洋工的老錢。
我也裝模作樣留下來,七點多鐘大家紛紛離去時,忽然想起弔死在辦公室的陸海空——同樣是這樣的夜色,他僵硬的身體如一隻臘鴨,懸挂在我頭頂微微搖晃。
後背心的汗毛又豎起來,趕緊收拾東西逃離辦公室,一路上不敢回頭看自己的桌子,彷彿死者依然吊在上面。
今晚,沒有月亮。
走出寫字樓擠進地鐵,剛開出去不到幾站,才發現手機忘記帶了,還留在辦公桌上。
該死!暗暗罵了自己一聲,白天和客戶約好了晚上通電話,千萬不能錯失這個機會,我決定折回公司取手機。
十分鐘后,飛快地走出地鐵站,回到公司的寫字樓。
電梯坐到19樓,已將近八點。公司里一片漆黑,所有加班的人都回家去了,反而讓我心裡一顫——陸海空不也是這樣半夜潛入公司的嗎?
剎那間又有些後悔,不就是一台手機?不就是客戶的電話?等到明天早上不可以嗎?不過既然都已經來了,就趕快進去拿手機吧。
剛走進黑暗的辦公室,就看還有一處亮著光線,那麼晚了是誰還在加班?再走近幾步卻發現,那光線竟來自我的辦公桌,有個人正坐在我的椅子上,打開電腦不知看些什麼……
誰在偷看我的電腦?
又想起了陸海空,他也是在偷看我的電腦後,詭異地爬上去把自己弔死了,難道我的電腦里真的藏著惡魔?
我屏住恐懼與興奮的呼吸,像黑夜裡的貓,輕手輕腳地摸上去,突然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啊!」
一陣男人的慘叫聲響起,那個傢伙顯然被我嚇得半死,幾乎從座位上彈起來,無比恐懼地轉過頭,整張臉就像屍體一樣蒼白。
我也嚇得魂飛魄散,後退半步差點摔倒,驚慌地叫出對方的名字:「方小案?」
居然是他?銷售三部的方小案!
他倒在我的椅子上,彷彿見到了陸海空的鬼魂,瞪大眼睛喊著:「救命!救命!」
「喊什麼啊!」我厭惡地吐出一口氣,「我是高能!」
「高能?」
「是,如假包換!」
方小案這才明白過來,揉了揉眼睛:「真的你?可是剛才我明明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了什麼?」
「陸海空!」
這個已經死去的名字,讓我的心臟又驟然收縮,趕緊輕聲喝道:「別亂說話!他就是在我們頭頂上弔死的,你要把他的魂魄勾回來啊!」
「是,我看到了,看到了陸海空,他就掛在我們的頭頂,這麼晃啊晃啊……」
一陣陰冷的風吹來,黑暗的大辦公室里,似乎真有什麼影子在晃動,任何人置身其中都會毛骨悚然。
「閉嘴!」
我伸手封住他的嘴巴,顫抖著往頭頂看去。但辦公室所有的燈都關了,只有剩下一台電腦的光線,根本看不清天花板上有什麼。
「方小案,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幹嘛偷看我的電腦?」
「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了。」
「這台電腦里有什麼秘密?」我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值得你和陸海空晚上進來偷看?」
「我不知道!但我想既然值得陸海空付出生命的代價,你的電腦里肯定藏著什麼,也許這個秘密價值連城!」
「那你告訴我,現在你發現了什麼?」
他絕望地抓著腦袋說:「沒有,我已經把你的電腦全部檢查過了,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我只能由著他說:「你知道嚴寒去哪裡了嗎?」
「不,我也很想知道他在哪裡?難道和陸海空一樣已經死了?」
不想再和他繞圈子了,直截了當問道:「上個月去海島培訓,陸海空、嚴寒,還有你,你們三個人在半夜圍住我,還差點要將我致於死地,為什麼?」
「因為你在2006年秋天,同樣的海島上,同樣的月光下,酒後吐真言,告訴過我們一個秘密。」
「關於我的家族的秘密?」
「是。」
我都快被他急死了,像審訊犯人一樣催問道:「是什麼?」
「你真的忘了嗎?」
「當然,我幹嘛要騙你,我也很想知道我身上的秘密!」
方小案苦笑一聲:「很好,那就徹底忘了吧,這個秘密已經害死了陸海空,也很可能害死了嚴寒,或許下一個就是我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陸海空的女朋友說,他自從美國培訓回來以後,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他在美國發現了什麼?」
「陸海空在美國很偶然地遇到了大老闆。」
「什麼?大老闆?你是說天空集團的全球CEO兼董事長?」
他咽了一口唾沫:「是,擁有美國天空集團絕對控股權的大老闆,一直是非常神秘的人物,從來不在公共媒體上露面,據說他的個人財富不亞於比爾·蓋茨。」
「陸海空是怎麼見到他的呢?」
「在天空集團的美國培訓中心——加州的一個私人山莊,正好大老闆也來山莊度假,但他並不接見參加培訓的員工,只有極少數集團高管才有資格見到他。那天陸海空清早起來跑步,在山莊中一個僻靜的角落,偶然地遇到了大老闆。也算陸海空膽子大,居然陪大老闆聊天,還問到了你的問題。」
「我?」
無法想象我這個遠在中國的小小的高能,與天空集團的美國大老闆有什麼關係?
「是,陸海空從大老闆口中,基本證實了你在2006年那晚喝醉后說的話。原本我們都認為你是酒後胡言亂語,卻從此相信你說的秘密是真的。」
「究竟是什麼秘密!」
我狂吼了起來,自己的秘密卻忘得一干而凈,卻需要從別人的口中得知。
方小案痛苦地搖搖頭:「不,你不再需要知道了,就讓這個秘密永遠埋葬吧!」
「等一等!」
他卻站起來,詭異地對我一笑:「真的,我真的,看到了陸海空。」
方小案伸手指了指我的頭頂,隨後飛快地衝出辦公室。
此刻,只剩下我一個人,諾大的幾百平米的房間,除了我的電腦屏幕,全處於黑暗之中。
後腦勺總感覺有冷風吹下來,但晚上中央空調早就關了,真有人吊在我頭頂?
匆匆檢查一下電腦,發現並沒有什麼不對,也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文件,便趕快關機。拿起手機逃出辦公室。
乘電梯回到樓下,卻再也看不到方小案了。
走出寫字樓回頭遙望19層,卻發現有扇窗戶亮了起來——整層樓面全是天空集團,我確信剛才走的時候沒看到其他人,究竟是人?是鬼?
次日,周三。
侯總把我叫進他的小辦公室,關上房門低沉地說:「高能,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心裡咯噔了一下,慌忙道:「侯總,我——我做錯什麼了?」
「你自己明白!原本我對你寄予厚望,以為你會越干越出色,超過老錢那些老油條,可半年多時間過去了,你的銷售業績竟然還是一個鴨蛋!」
「對不起!」
「道歉有什麼用?這半年裡,雖然你沒有拿過獎金,但公司每月按時給你發工資和各種補貼,你卻沒有給公司創造一分錢的效益。昨天早上還敢遲到,讓我在全公司面前丟盡了臉!你以為公司是慈善機構?專門把你養起來,讓你每天上班養那兩隻小王八嗎?」
他居然侮辱我的烏龜!雖然心裡憤怒不已,臉上卻唯唯諾諾,為自己辯解:「侯總,我幾乎每天都在給客戶打電話催款,他每次都滿口應承下來,說一周之內絕對打過來,可我怎麼知道他這麼不講信用。」
「哎呀,你的腦子被狗吃了啊?這些客戶一個個全都是老狐狸,哪能信他們空口白話?」
「可是我早就和客戶簽了合同。」
「現在做生意誰會真的遵守合同啊?他們一門心思要抓住現金,誰都不會輕易給錢的,拖你幾個月算便宜你的了。」侯總看來憋了一肚子火,也許他剛剛被銷售經理訓過,「好了好了,今天開大會的決定你也知道了,最近我們銷售七部的業績直線下降,每個人日子都不好過。公司決定裁員10%,我們銷售部業績最差的幾個人,肯定會被裁掉!高能啊,我也是為了你好,不希望到時候在裁員名單里看到你。」
他的最後一句話,又讓我看到了一些希望,誠惶誠恐地說:「侯總,我會努力的,我保證在一個星期之內,讓客戶把貨款打進來。」
「嗯,你還有兩個星期的機會,一定要把握住啊,否則到時候就連我也幫不了你拉。」侯總喝了一口咖啡,咳嗽了一聲,又打起官腔,「我們天空集團,是世界500強——不,是世界前50強,最新的排名是第48位!天空集團的目標是做到全世界的No.1!」
每次開會或訓話,侯總都會來這麼一句,這個讓我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最後,他拍了拍腦袋:「哦,差點忘了叫你進來幹嘛了!高能,由於你連續半年業績為零,根據公司的規定,你這個月各種補貼都沒有了,只能夠拿基本工資。對不起啊,這也不是我的決定。好了,這兩周爭取把業績做出來,下個月我們還有機會。你可以出去了。」
今晚,我請客戶吃晚飯。
春節前我自掏腰包,請這個客戶吃了一頓飯,他誇獎了我一番,說我年輕有為,認真負責,還一度想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很快和客戶簽定了合同,把全部貨物發給了他,客戶保證三十日內交齊貨款,總共二十萬塊——這筆生意對我至關重要,可能是銷售七部今年最大的單宗銷售。如果錢款順利到帳,我將從二十萬的銷售額中,提取到5%的獎金。
然而,簽完合同已經三個多月,這筆二十萬的貨款,仍然沒有打到我們公司帳上。
我已被逼到懸崖——裁員是資本家對付員工最後也是最厲害的一張王牌。以前每月工資只有兩千多塊錢,但各種補貼加起來還有將近兩千塊。這個月連補貼都拿不到了,只剩下最後一點赤膊工資,是一個連民工都不如的白領——坐在Office里的民工。
提前趕到訂好的餐廳,這裡的環境和菜色都還不錯,適合小範圍的商務宴請。根據公司規定在業務完成之前,所有招待費必須個人墊付。
客戶晚到了二十分鐘,這個混蛋拖欠了三個月貨款,吃飯倒是一點都不客氣,上來就點了好幾個昂貴的菜,還有一瓶五糧液。我心驚膽戰地看他點完,耐心地等到上菜之後,才向他催討二十萬的欠款。我也向他實話實說,如果月底之前再不到帳,我就要被公司裁員了:「大哥,最近一個月,為了這筆拖欠的銷售款,我至少瘦了六斤肉!哎,銷售銷售,就是把人累得消瘦!」
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討錢的都是孫子。
我盡量不看對方的眼睛,客戶卻絲毫沒當回事,喝著白酒,抽著香煙:「高能,我也是給國家打工,有你不知道的苦衷。當初簽合同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二十萬現金。可我的供應商要我付現款才能買原料,否則工廠就要停產。我就把那二十萬去買材料了。後來也想籌錢來付款,但這不是美國經濟危機了嗎?美國的客戶取消了80%的定單,原本老美一口氣就是一打襪子,現在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只要一雙,我能不受影響嗎?哎,高能,我真的當你是小兄弟,我也很羨慕你,在世界500強的天空集團里,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別看現在只是一個銷售員,但過個十年再看看,說不定就是你們中國區的大老闆!」
「對不起。」我打斷了客戶的滔滔不絕,「那筆二十萬的欠款,到底哪天才能到帳呢?」
他沉默片刻,突然喝了一口白酒,湊近我說:「高能,你一定要相信大哥我,明天就有一筆款子要到位了,我以人格擔保,三天之內!三天之內把全部欠款付清,一分錢不落地打到你們公司帳戶!」
客戶說話的同時盯著我的眼睛,讓我無法逃避他的目光,然而就在他說出這些話的同時,他的眼睛卻告訴了另一番話——他真正的心裡話,被我的眼睛捕捉到了,直接反射到我的腦子裡,我是聽得清清楚楚:
「去你媽的臭小子,還敢跟老子來討錢?告訴你,老子有的是錢,但想要這個月就給你——沒門!老子寧願去夜總會,寧願去澳門賭錢,都不會把錢給你,拖你三個月算客氣的了,不給老子三分之一回扣,你半年都休想拿到這筆錢!」
我的耳朵聽著他天花亂墜的忽悠,以及用「人格」作的信誓旦旦的保證,眼睛卻看到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嘴臉。
這不是幻覺和幻聽,只有當我盯著對方的眼睛時,才能看透他內心真正的語言。
看著這個「人」誇張的表演,我被徹底地震驚了,也被徹底地激怒了,這個世界上真有這種「人」嗎?毫無疑問這種「人」就坐在我的面前,繼續眉飛色舞地信口雌黃!「人」究竟是怎樣的動物?居然如此滿口謊言,如此卑鄙無恥!
血液再度衝上頭頂,彷彿有許多玻璃碎片,在切割我那幾乎要爆炸的腦子。
我終於失去了控制,從座位上憤怒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大喝一聲:「你再說一遍!」
「哎,怎麼了兄弟?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保證在三天之內,就把全部的欠款,都一分不少地打到你們公司帳戶上。」
沒錯,這個「人」依然在撒謊,我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睛,同時看到了他的心裡話——
「這個高能是不是瘋了?就算我一直欠著錢不給,他也不用這麼發神經吧?呸,我才不會給你錢呢!三天?三個月都不給你!」
我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了:「不!我要你說你的心裡話,再說一遍!」
這下周圍所有人都看著我們了,就連服務生也摸不著頭腦,不敢再上來端菜。
而這個「人」卻還在裝傻:「高能,你是不是病了?」
「好的,你不肯說是不是?那我替你說出來!」
隨後,我看著他的眼睛,把他剛才那些心裡話,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等我全部說完,他已目瞪口呆,連連搖頭:「不,不,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能夠?不,這不可能,你一定已經明白了,是不是想通了?這就是潛規則,吃回扣的潛規則。只要心裡明白了就可以,用得這麼生氣嗎?」
「無恥!」
火山,爆發了。
在喊出這兩個字的同時,我的拳頭已砸到了那個「人」的臉上。
剎那間,大腦已容不得其他東西,除了憤怒還是憤怒。急劇分泌著腎上腺素,原始的慾望和衝動驅使著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打人的,只感覺拳頭砸在硬硬軟軟的東西上,伴隨對方痛苦的慘叫。
打,再打,拳頭沾上了鮮血,熱熱的,濕濕的。
那個「人」開始還手了,激發了我更猛烈的攻擊,我一邊打一邊狂吼著:「去死吧!」
我感到有一雙大手拉開了我,然後無論怎麼掙扎,就再也無法爬起來了。回頭才發現是兩個警察,原來有人打電話報警了,他們將我制服拖上警車。
我生平第一次坐警車。
派出所。
時針已走到十一點半,接近子夜。
父母連夜趕了過來,從警察的手裡將我保出來。他們不敢相信我居然會打人,幸好對方僅僅皮肉傷,那個「人」也好面子,怕被自己的老闆知道,沒去醫院驗傷就走了,否則我真有可能要蹲看守所,至少也得治安拘留。
媽媽又一次淚流滿面,看著我身上的血跡——基本都是別人的,心疼得說不出話來。爸爸則狠狠地看著我,忍不住把我臭罵了一頓。
我洗了一把臉,才發現額頭和臉頰留下了一些傷痕。媽媽從24小時藥店里買了些藥水,輕輕給我的傷口塗上。我感不到疼痛,只是難過地低頭不語,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再也不可能拿回那筆錢了。
走出派出所,父母要打車送我回家,我搖搖頭:「爸爸媽媽,對不起,我想一個人走走。」
「一個人走走?你看現在幾點了啊?」媽媽又抱著我哭了,「能能,我知道你不開心,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先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和媽媽好好說。」
可我究竟怎麼才能告訴媽媽呢?告訴她那個秘密?我能看到別人的心裡話?不,這個秘密現在必須埋在心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真的不用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不該那麼衝動,媽媽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高能,跟我們回家!」
爸爸用命令的語氣和我說話了,但我後退了兩步,第一次違拗他的意圖:「不,讓我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不要這樣!能能,和我們回家吧。」
媽媽難受地抱住我,不想讓我一個人走在夜裡。
然而,我無情地推開媽媽,獨自沖入午夜街頭的黑暗,一路流著眼淚狂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