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知府大人的屍體掉在地上,正倒在半干凝的血泊中。

仰面朝上,青灰的臉對著林驚空,凸出的眼珠泛白,像極了圖冊子里畫的孤魂野鬼。

淮州城的一把手死了,已不是他能壓下來的事了,林驚空面色難看,瞧著男人的目光愈漸幽深。

雲無恙錯開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擠眉弄眼地調侃道:「林大統領盯著我家公子作甚,您現在得看看知府大人,這可是您的『老相好』啊。」

跟在林驚空身後的輕騎官兵聞言一愣,隨即向雲無恙投去敬佩的目光,同時不動聲色地握緊了腰間佩劍,只待統領一聲令下,就衝出去把這口出狂言之徒押住。

在淮州城裡,知府大人與林統領乃是一丘之貉,三年前,有人把他倆宅邸大門當作紙面,用毛筆在上面題了一行字,並起來正好是一幅對聯:

上聯送知府:媚上瞞下,欺軟怕硬不要臉,不得好死。

下聯贈統領:橫行跋扈,心胸狹隘枉為人,斷子絕孫。

橫批掛在菜市場街頭:一對纏綿老相好。

一時之間,「老相好」的調侃諷刺成為淮州城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為人所熟知。

被提及的兩人肝火大動,誰知將淮州城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做出這檔子事的人,那字就像憑空出現在門上一般。

後來有傳言說,這事是一位進京趕考的書生做的,書生端方正直,看不慣二人的行為,卻又無計可施,方才用此舉為淮州百姓出氣,題完字人家拍拍手就瀟洒離開了,自然不會被他們找到。

人言雖可畏,但在淮州城裡終歸不敵滔天權勢,大多是私底下偷著調侃幾嘴,沒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此事。

輕騎官兵都在林驚空手下當差,知道他對於「老相好」之事的排斥,眼下聽到雲無恙當著統領大人的面提及此事,只覺得這白白凈凈的小公子膽子確實大。

仆隨其主,不愧是跟在那位大人身邊的人。

林驚空眼神陰騖,半晌,忽而一笑:「大人知道的事可真不少。」

雲無恙心下一咯噔,儘管他儘力綳著臉,還是泄露出一絲慌亂。

「不多。」男人拿著摺扇在雲無恙肩上一敲,抬眼看向林驚空,淡道,「不過是些人盡皆知的事罷了。」

人盡皆知?林驚空面色一沉,連笑也保持不住了。

這廂交鋒不停,那邊鍾離昧還在出神。

乾元七年,朝中發生了一件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兒,無人不曉無人不知,一個稱號揚名天下。

那一年,溫潤儒雅的少年郎三擊撼天鼓,當朝與聖上大辯舉試事宜,說得九五之尊心服口服,為那少年改了舉試年齡的限制。

少年尚未加冠,是參加舉試中年紀最小的一個,身量不足,站在一群考生里顯得格外突兀。但其才思敏捷,滿腹經綸,力壓其他考生,一舉奪得殿試第三。

一時風頭無兩,人稱「第一探花」。

他姓裴名折,任太子少師。

裴折手腕一轉,點了點旁邊:「就讓知府大人躺在那血泊中,林統領這老相好當的,可真是鐵石般的心腸。」

他年紀輕,聲音清朗,慢悠悠說著話,總含著一股天生的風流笑意,有種南地里唱小曲兒的調調,聽起來懶洋洋的。

被主僕二人接連調侃,林驚空宛若一方行走的硯台,臉黑得能擰出墨汁來。

他在淮州城裡張揚跋扈,知曉什麼是天高皇帝遠,也知曉什麼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尤其是京城裡來的官。如今強龍壓了地頭蛇,今日就是被「老相好」三個字噁心死,他也拿裴折沒辦法,只得捏著鼻子咽下這口惡氣。

「找個仵作來驗屍。」林驚空沉著臉吩咐,「封鎖府門,一隊人去查探府中其他家眷的情況,一隊人留下檢查四周,找找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輕騎官兵驚詫不已,但仍依著他的安排行動起來,有一人跟在林驚空身後,隨他檢查大堂,等離其餘人遠了些,這人才低聲問道:「統領,就這樣放過他們?」

林驚空眉梢一挑:「不然呢?」

若是不出知府大人這一檔子事,他還能與裴折對一對,眼下這般,淮州城的天肯定要變。小不忍則亂大謀,裴折是被聖上高看的人,絕對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

今夜雖處處受制,但林驚空也看出一點,裴折需要他的幫忙,與其針鋒相對,倒不如依言聽命,讓裴折扛下淮州城的事。

林驚空算盤打得響,他遠遠和裴折對視一眼,彼此心裡都有了數。

裴折摩挲著扇骨,自言自語:「是個聰明人。」

雲無恙眨了眨眼:「公子在說誰?」

「說……」裴折睨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你。」

雲無恙:「……」

鍾離昧縮在一旁,盡量減弱自己的存在感。

引他過來的人是故意的,恐怕知府大人的死查下去也與他有關。

無論幕後之人是想讓他背黑鍋還是知道些什麼,他都不想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更不想與京城來的人扯上聯繫。

裴折對雲無恙哀怨的眼神視而不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蹲在門口的人,即便對方佝僂成一團,他也能感覺出來,此人絕非泛泛之輩。

當然,感覺不可盡信,建立在有其他事實依據的基礎上才能作數。

裴折一撩衣擺,踱著步子就過去驗證感覺真實與否了。

鍾離昧渾身一僵,怔然地望著面前的黑靴,視線向上遊走,看到了大氅邊縫上的燙金絲線,然後是拿著摺扇的手。

修長白凈,指腹上蹭了一點墨跡,是一雙讀書人的手。

他沒再往上看,頹然低頭,卻在下一秒被迫抬起。

裴折用摺扇挑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躲什麼?」

鍾離昧垂著眼皮,沉默不語。

有意思,裴折心神一動,抽了摺扇俯下身,將手攤開在鍾離昧面前,他掌心不知何時多了枚棋子,染血白子,圓溜溜的閃著光。

鍾離昧瞳孔一縮,勉強壓下心底的顫意:「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裴折手腕一轉,那棋子瞬間消失不見,「只是想告訴你,有人設了個棋局,不巧,你得跟我一起下棋了。」

鍾離昧咬緊了牙站起身,眼底泛起血意。

裴折「嘖」了聲:「犯得著這麼苦大仇深嗎,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這就是……在要我的命!」鍾離昧驟然卸了勁,苦笑出聲,他躲了這麼多年,最終還是沒躲過。

裴折捏著扇子的手一緊,正想藉機再試探一番,旁邊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夫君你怎麼……是哪個天殺的害了你,我的大人啊!」

婦人頭髮披散著,撲在門上哭嚎出聲,手絹掩面啜泣不停。

一官兵向林驚空稟報:「除了知府大人,府內家眷僕從並無傷亡,他們都中了蒙汗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林驚空擺擺手,實意自己知道了,又命人將知府夫人攙下去:「找個大夫檢查一番,看看那葯有沒有線索。」

此時仵作也到了,抖著手站在一旁,神情獃滯:「統領大人,這,這……」

他的娘姥姥啊,那躺在地上的人,不是知府大人又是誰!

林驚空本就被哭嚎聲吵得心煩,眼睛一瞪:「這什麼這,趕緊驗屍去。」

仵作閉上嘴,拎著箱子麻溜兒開始工作。

眼看著鍾離昧收斂了情緒,錯過了最好的機會,裴折知曉詐不出其他有價值的東西了,暗自在心裡嘆了口氣,道:「還不知……怎麼稱呼?」

「草民鍾離昧。」

裴折點點頭:「鍾離先生。」

「先生」有尊敬之意,一般是身份低微者對上位者的稱呼,年輕者也可以用「先生」稱呼年長者,但這是讀書人之間才有的例外。

鍾離昧平靜道:「草民並不是讀書人,當不起大人的一聲『先生』。」

裴折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聖賢衣君子式,指間露書繭,裴某還是知曉一二的。」

這是坊間的俗話。

所謂聖賢衣君子式,指的是一套獨特的衣裳形制,雖有附庸風雅之意,但因其成衣端方大氣,頗受讀書人喜愛,幾乎人手一件。

「書」有兩意,一為翻書之意,一為書寫之意,讀書人與筆墨紙硯為伴,日積月累,指間免不了留下繭子,稱之為「書繭」。

鍾離昧張了張嘴,狡辯道:「草民不懂大人的意思。」

裴折不置可否。

就在此時,雲無恙湊過來,嘖嘖道:「知府大人夫妻間的關係不太好。」

鍾離昧震驚抬眼,裴折沒忽略他的動作,心下瞭然,順勢接了一嘴:「何以見得?」

「剛才那夫人都沒往屍體上撲,若是真伉儷情深,哪能趴在門框上哭。」雲無恙篤定道。

裴折一笑,手中摺扇敲上他的頭:「鬼靈精。」

官兵們把大堂搜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其他有價值的線索,林驚空面上有些掛不住,擰著眉低吼:「殺了人會一點痕迹都沒有?」

官兵面色發苦,就是乾乾淨淨啥都沒有啊。

「林統領,查得怎麼樣了?」雲無恙耳朵尖,憋著壞喊道,「聽說林統領大才,破了不少案子,今日這一樁如何?」

裴折沒摻和,由得他挑釁,自個兒往屍體旁湊去。

仵作正在檢查知府大人脖頸上的傷口,除了被繩子勒出的痕迹,還有被掐出來的指印,那指印呈紫黑色,比繩子印深了不少。

裴折突然出聲:「是被掐死的?」

仵作一怔,瞥了眼林驚空並沒什麼反應,指了指屍體的脖頸:「是被掐死的,兇手手勁很大,直接扭斷了頸骨,一擊斃命。」

「手挺黑,還真是不得好死。」裴折嘟噥了句,去看屍體的腳。

林驚空不欲搭理雲無恙,可架不住人沒臉沒皮,追著他問:「林統領,你這老相好都不得好死了,你可得努把力,那對聯可能有預示效果?」

什麼預示效果?知府大人不得好死,林統領斷子絕孫。

「雲無恙!」

斷子絕孫那是能輕易拿出來說笑的嗎,林驚空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親,還真沒個一兒半女,一時間氣急攻心,恨不得拎著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玩意兒丟出去。

雲無恙:「惱羞成怒了?」

林驚空被氣急了,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安靜點!」

「……」

四目相對,不知怎的兩人就在院里動起手來。

裴折掀起眼皮看了眼,又平靜地低下頭,繼續研究屍體。

鍾離昧將一切盡收眼底,覺得和林驚空大打出手的小公子不靠譜,這位名震天下的探花郎也不靠譜,他走到裴折身旁,準備委婉提醒一句。

裴折掃了眼大堂內的人,知道自己使喚不動林驚空手下的輕騎官兵,趕巧了,索性揪著一旁的鐘離昧,指著屍體,道:「把他的鞋脫下來。」

知府大人的鞋上全是血水,鍾離昧的表情一言難盡:……你怎麼不自己動手?

像是看出他的意思,裴折理直氣壯:「讀書人手上不能沾血,你不是說自己不是讀書人嗎,你來比較合適。」

去你娘的讀書人手上不能沾血!

鍾離昧敢怒不敢言,苦著臉去脫知府大人的靴子,猛地一拽,差點把自己翻出個大跟頭。

那屍體的腳竟然被割掉了,綁了繩子,靴子是鬆鬆系在小腿上的,一拉就下來了。

裴折撫掌感嘆:「果然如此,怪不得地上會有那麼多血。」

鍾離昧:「……」

裴折朝院里喊了一聲:「林統領,找找你相好的腳!」

林驚空:「……」

雲無恙閃身跳到一旁,笑嘻嘻地聳聳肩:「林統領,趕緊去找吧,不然小心你相好的半夜爬上門找你。」

林驚空一臉陰沉,吩咐道:「去找!」

官兵們面面相覷,麻溜動作,就差將府內的地翻過來了,還是沒找到知府大人的腳。

不待林驚空發話,裴折拿著摺扇敲了敲手心:「不用找了,不在這府里。」

話音剛落,他便往府門外走去。

雲無恙與鍾離昧先後跟上去,林驚空怔愣一瞬,反應過來后立刻追到門口,看著縱身上馬的人,問道:「裴大人,您這是要去哪裡?」

裴折握緊韁繩,散漫一笑:「佳人有約,先行一步。」

林驚空:「……」

裴折想了想,又扔下個更大的消息:「還有件事忘了告訴林統領,殿下被人綁走了。」

林驚空:「……」

這你他娘的都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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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久等了。

下章會「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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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多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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