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沿街擺著荷花燈,來往官兵動作粗魯,將花燈碰翻了幾盞,燭火倏然欹斜,在金陵九欺霜賽雪的臉上打下一片晃動的陰影。

裴折微挑了挑眉:「九公子可聽過一句話?」

金陵九抬眼:「願聞其詳。」

裴折摩挲著扇骨,沉聲道:「老黃曆上寫的,元月十五,忌安葬破土。」

雲無恙跳高了招呼裴折,裴折充耳不聞,視線緊緊盯著金陵九,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來。

金陵九與裴折對視著,一個是屢破奇案的九公子,一個是才名滿天下的探花郎,有些事不需要解釋清楚,彼此心照不宣。

像裴折沒問過金陵九為什麼知道知府大人死了,金陵九也不會問他為什麼要讓自己插手這件案子,聰明人之間,甚至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意會所有。

最後還是裴折先開了口:「九公子可要同行?」

金陵九從善如流:「裴探花盛情,我自然不好拂了面子。」

得了便宜還賣乖,裴折暗暗在心裡罵了聲。

雲無恙在對岸河堤,林驚空帶著一干官兵站在旁邊,旁邊百姓都被清走了。

金陵九與裴折先下到淮水中的畫舫上,然後藉由畫舫過了岸,往橋堤處踱步而去。

先前動工留下的痕迹還在,年前暴雨不停,將橋堤沖刷得有些狠,泥沙俱下,河岸到橋堤的一段距離,幾乎呈現出垂直的坡度。

許是奔波一晚上受了風,金陵九又開始咳嗽,裴折走在前頭,聽見聲音轉過頭,正看到左屏遞上一塊帕子,金陵九接過,沒再將血蹭到手上。

裴折想起自己那塊帕子,當時往金陵九懷裡一扔,也忘了再看,想來應該是被金陵九隨手丟了,可惜了,那還是他花兩文錢特意買的,比扇子都貴。

裴折心中暗嘆,隨口問道:「九公子害了病嗎?今年氣候差,出門在外可得多加件衣裳。」

金陵九嗓子癢,低低地咳了聲:「煩勞掛礙,舊疾罷了。」

裴折搖搖頭,語帶惋惜:「九公子年紀輕輕,怎麼落下這麼箇舊疾。」

金陵九一臉無語,聽這話的意思,好像自己病入膏肓了一樣,他忍不住解釋道:「只是會咳兩聲,並無大礙。」

裴折沒多問,他是個知情知趣的人,明白金陵九不想多談,也沒上趕著去討人嫌。

這世間百態,生老病死日日都有,一點舊疾罷了,咳點血要不了命,能活著就不是大問題。

若活不太久,便算作天妒英才,歲月催佳人,也能留得一番閑話之名。

裴折搖搖頭,暗罵自己好一番涼薄心腸,不愧是萬花叢中過,能采八千朵,采了八千朵,片葉不沾心。

一路走到橋堤,鞋子底下粘了不少動工時挖出來的沉泥,抬腳都費勁,黏糊糊的。

裴折心裡有些煩,跟堵著團棉花似的,怎麼都不得勁,忽然想起什麼,他轉身去看金陵九,待看到擰著眉頭一臉嫌棄的九公子,他又覺得心裡那股子氣散了。

「九公子這張臉,動了氣都比旁人明艷。」裴折笑得弔兒郎當,「這河岸橋堤有了你,瞬間增添了不一樣的光彩。」

正因為鞋上污泥煩悶不已的金陵九:「……」

天下第一樓的掌柜聞名遐邇,不止是好的名聲,隨之一塊傳出去的還有他的怪癖——愛潔。

裴折也愛潔,比一般人要過分些,他原先不以為意,但聽說了金陵九的事迹后,就覺得自己完全稱不上愛潔了。

金陵九愛潔到什麼地步?

跟撒了癔症似的,忍不了衣飾鞋襪有一點臟污,尤其是皮膚上沾到什麼東西,那能要了他的老命。

有個不真不假的傳聞,天下第一樓重金招攬有志之士,沒有具體的要求標準,只一條:衣不潔容不整者不收。

近兩年來,天下第一樓低調不少,有了根基之後便不再大肆招攬人了,這傳聞是真是假也無從考證。

金陵九被氣得頭疼,不想理裴折,小心翼翼地避開泥濘之地,當這腦殼有包的探花郎是足下之泥,只想敬而遠之。

裴折好不容易找著一個能逗弄人的機會,哪裡肯放過,人家不搭理他,他又上趕著湊過去:「有一事不明,九公子可願與我解惑?」

金陵九右眼皮一跳,看到裴折笑得像狐狸:「聽說天下第一樓不收衣服不潔凈,容貌不整潔的人,這是真是假?我若去天下第一樓,九公子收是不收?」

左屏抬眼看了看裴折,覺得這第一探花是專門來氣人的,衣不潔容不整者不收,當時這話不知是怎麼流傳出去的,明面上是笑鬧之語,暗地裡不知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金陵九雖然過分喜潔,但也不至於那種地步,因為這句話,他被不知多少人編排過,活似喜潔就是犯了大罪過。

至於是真是假?那自然是假的,天下第一樓里有專門的人負責招攬一事,輪不到金陵九出手。後來他們也派人查過,所有證據都指向朝堂,想來應該是某些官員們惡意散播出去的謠言,目的就是噁心金陵九。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裴探花好能耐。

金陵九抬起頭,將視線從地面的污泥挪到裴探花這足底之泥上,表情沒怎麼變化:「裴探花想來我天下第一樓?」

左屏暗自搖了搖頭,自家九爺也是好能耐,這份上還能心平氣和地問問題,是他所不能及的。

裴折展開扇子,沖金陵九眨了眨眼:「九公子覺得呢?」

金陵九看著他抬至胸前的扇面,上面大咧咧的幾個字——別煩裴爺爺。

裴折綳不住臉,大笑著轉過身,留給金陵九一個背影。

左屏思前想後也沒明白裴折是什麼意思,好奇問道:「九爺,他是想?」

金陵九面若寒霜,聞言扯了扯嘴角:「他想個屁!」

左屏大驚,雙眼圓瞪說不出話來,他家九爺言辭守禮,殺人並誅心,做起來和折花作畫一般溫文爾雅,何曾吐過一個髒字,他從來沒想過會從金陵九口中聽到這種話。

雲無恙已經等急了,一見裴折屁顛屁顛跑了過來,指著橋堤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地搖頭,活像受了驚的麻雀。

裴折用扇子敲了敲他抬著的胳膊:「像什麼樣子,離京前我怎麼說的,還記得嗎?」

雲無恙收回手,悻悻道:「記得,公子說別一驚一乍的。」

裴折滿意地點點頭,語重心長道:「別光嘴上說說,往腦子裡記,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蹦躂,你這一驚一乍的,叫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帶出個什麼東西。」

雲無恙苦著臉:「公子這話說的,怎麼就什麼東西了?」

裴折往身後示意了一下:「學學人家。」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走過來的金陵九和左屏兩人,左屏一直跟在金陵九身後半步的地方,微低著頭,神色恭敬,一看就是訓練有素。

雲無恙默默吞了吞口水,苦哈哈道:「公子你可饒了我吧,那種樣子,跟提線木偶似的,套個幕布就能去演皮影戲了,我真做不到。」

裴折:「……沒指望你做到,你安靜點就行了?」

林驚空身邊站著仵作,這仵作還是之前給知府大人驗屍的那位,看見裴折,立馬想起他是之前在知府大人府邸里的男人,聽官兵們說,好像是上頭來的大人。

官兵們圍在橋堤旁邊,有幾個人手上拿著鐵鍬,一副「萬事俱備只待一聲令下」的模樣。

裴折瞟了眼林驚空,樂了:「林統領,這怎麼還不動手?你等著你那老相好被埋的腳自己走出來呢?」

林驚空:「……」

裴折探頭看了兩眼,嘖嘖出聲:「不太能行,埋得挺深,你得幫幫你老相好。」

老相好被調侃了好幾回,官兵們默默低下頭,怕綳不住笑出了聲,林驚空氣得吐血,又拿裴折沒辦法,重重地哼了聲,沒好氣道:「下官拿不準主意,等裴大人來了才好安排,免得壞了事,惹出更多麻煩。」

裴折知道林驚空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想借他的手擺平這事,只是他沒想到林驚空會如此直接地說出來,直接到,連故意陰陽怪氣都叫人不好挑刺。

果然,藏著掖著惹麻煩,不如敞開了,按兵不動反而不好對付。

那句「聰明人」,還真沒誇錯。

早就猜到的事情,沒必要再拖延,裴折擺擺手:「挖吧。」

夜深了,早點挖完,他還得回去睡覺呢。

官兵們立馬動作起來,拿著鐵鍬往橋堤處挖,昨日里還動過工,橋堤土很松,鐵鍬鏟下去根本不費力。

裴折擰了擰眉:「動作輕點,埋得不深。」

林驚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雲無恙湊了過來:「公子,你怎麼知道埋得不深?」

裴折頭也不抬,打了個哈欠,隨口道:「猜的。」

金陵九站在遠處,越往下走地面越濕滑,走到這裡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他身旁是一棵樹,樹杈上掛著花燈,閃著昏黃幽暗的光。

左屏看著官兵們圍住橋堤,一鐵鍬一鐵鍬下去,暗自垂了眸子:「九爺,我們——」

金陵九打斷他的話:「現在不回去,你若困了,先回客棧吧。」

左屏有些詫異,正想說話,就看到金陵九擺了擺手:「去吧,囑託客棧準備份飯菜,我有些餓了。」

左屏依言應下,轉身離去,金陵九入了夜從來不吃東西,這般言語,是要將他支開。

待左屏離開后,金陵九抬起手揉了揉脖頸,絲毫沒在意后腰突然出現的硬物,隨口問道:「鍾離先生,有什麼事嗎?」

鍾離昧從樹後走出,自嘲一笑:「九公子好記性,竟還記得我。」

金陵九疑惑道:「剛才不是見過嗎,鍾離先生就在裴探花旁邊,金某的記性還沒有差到這種地步。」

鍾離昧握著手裡的東西,往前推了推,抵在金陵九身上:「嗤,原來如此,九公子屢破奇案,智勇無雙,想不到也會貴人多忘事。」

金陵九斂了斂眸子:「鍾離先生話裡有話,聽起來像是你我之前見過。」

鍾離昧沒做聲。

金陵九手中仍拿著帕子,他慢條斯理地動作起來,將帕子折成小方塊:「鍾離先生是默認了嗎?看來你我之前真的見過,天下第一樓人多,我記不大清,若先生是去過天下第一樓,煩請見諒。」

鍾離昧眼神晦暗,將手往前一懟,手中拿的東西磕在金陵九后腰上,語氣惡狠狠的:「見不見諒重要嗎?」

金陵九蹙了蹙眉,眼底閃過一絲不悅:「照鍾離先生的態度做法,想來是重要的。」

「金陵九,你徒有虛名!」鍾離昧語氣激動,「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金陵九冷笑出聲:「且不說鍾離先生拿塊石頭有多大殺死我的可能性,面前裴探花和林統領都在,難不成你是活夠了,想和我同歸於盡?」

鍾離昧沉默不語,金陵九轉過身,看到他手上沾了泥的石頭,額角青筋直跳,黑著臉用帕子抹了把身後,果不其然,一片濕黑。

他斂了笑意,眼底一片冰冷:「鍾離先生,我現在很好奇,咱們究竟有什麼仇什麼怨,值得你惦念這麼長時間,不若你說來聽聽?」

鍾離昧面色一變,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金陵九步步緊逼:「去了天下第一樓的話,鍾離先生又不像是江湖人士,想來不會是想被招攬,而且看你的樣子,所求之事應當與金某有關係,所以是金某拒絕了鍾離先生的訴求嗎?這樣看來,莫非是鍾離先生有冤——」

「九公子!」

突然插進來的聲音清朗,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正好打斷了金陵九的話。

裴折懶洋洋地笑:「九公子,過來,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

金陵九朝後退了一步,平靜道:「夜深,鍾離先生累了的話,早點休息。」

他說完就轉身離去,邊走邊脫下外袍,等到裴折面前的時候,已經只穿著一身素白的裡衣了。

裴折擰了擰眉:「這還沒回睡覺的地方,怎麼就脫起衣服來了,不冷?」

金陵九眉目舒淡,輕聲道:「髒了。」

聽明白他的意思,裴折不贊同地看著他:「髒了就髒了,穿著還能礙著你?晚上天冷,你本來就有疾在身,脫了衣服受了風,也不怕病情加重。」

「無礙,不會加重。」金陵九話剛說完就打了個噴嚏,旋即皺緊了眉頭,「剛才只是意外。」

裴折忍俊不禁:「之前要不是你把那火炭打翻,我現在還能借你一件大氅御禦寒。」

金陵九指尖一顫:「要給我看什麼好玩的東西?」

這話題轉的太快了,裴折看了他一眼,沒多說,指了指地上:「剛從橋堤里挖出來的,還新鮮熱乎著。」

金陵九看了看地上的殘肢,這腳是從小腿肚的位置鋸下來的,截面沾了土,黑糊糊的,他實在不明白這玩意兒和「新鮮熱乎」有什麼關係。

裴折輕笑:「怎麼樣,好不好玩?」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裴探花個性不俗。」

裴折登時樂了:「你不覺得鋸雙腳很新鮮嗎?」

金陵九想了下,回道:「我見過斷手斷頭斷根,腰斬挖眼割舌,沒覺得鋸腳多新鮮。」

裴折感慨出聲:「還是九公子見多識廣。」

金陵九掀了掀眼皮,許是剛吹了風,他臉色不太好看。

裴折突然不太忍心笑了,摸了摸鼻子:「要不要比一比,誰能先猜到這鋸腳背後的深意?」

金陵九興緻缺缺:「不比。」

「世人多蠢鈍,君與我獨美。」裴折嘆了口氣,「哪裡還能找到像我這樣長得好看又聰明人,不比一比,你甘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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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探花:我長得好看還聰明,你不和我搞對象肯定會後悔。

小九:你好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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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多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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