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陵源 02塗雀

第一卷 五陵源 02塗雀

這兩年來,謝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次天水城。和初次來的時候差不多,他會賣一些東西,劍、匕首、布匹、藥材,換了錢再買些別的東西回山裡。江瑞霖是他在山外邊唯一的朋友,每次出山他都會先去江家綢緞莊找她。

「謝弈和我認識的人都不一樣。他正直、熱心、純凈,他對這世間所有的人都抱著善意,他會用最美好的心情來迎接每一個日夜。」提起往事,江瑞霖臉上終於有了笑容,「我喜歡他,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婚約,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這種感情旁人或許無法理解,但她很確定,謝弈值得,她不後悔。

靈夙和她身後叫阿湛的男子一直沒說話。對於江瑞霖說的這些,他們始終是一副局外人的姿態,不好奇,也不追問。

江瑞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繼續講述著她的故事。提到謝弈,她眼睛里有亮光閃爍:「我和他見面次數不多,但我們都能感受到彼此強烈的愛。」

兩個多月前,謝弈再次來到天水城,他發現了江瑞霖的異常。她總是心不在焉,像是藏著什麼心事。在他多次追問下,江瑞霖道出實情,方家派人來下聘了——再過半年就是她和方二公子的婚期。

她畢竟是已經訂過親的人。可是她很不甘心,只要她一天沒嫁人,她和謝弈就還有機會。於是她大膽地向謝弈提出:「你帶我走吧,去你老家。」

「我……」謝弈支支吾吾,「你若是走了,你家人怎麼辦?」

「沒事的,爹娘向來疼我,等我們成完親回來,他最多也就是生氣責備幾天。你人那麼好,我爹娘一定會喜歡你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不就是這樣么,文君的父親最終也接受了他們。」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謝弈不解,「是誰?」

「漢朝大才子司馬相如,你不知道他們的故事?」

謝弈搖頭。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願此生不負。」

「有謝郎這句話,阿霖此生足矣。」

江瑞霖決定為自己的幸福冒一次險。她早就想好了,方大人和爹爹是故交,看在爹爹的面子上他應該不會大動干戈。再說了,她和方二公子根本沒見過面,沒準人家也壓根不想娶她。

熟料,她收拾完行李,謝弈卻對她說,私奔太過草率,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師父和師兄尚不知我們的事,唯恐他們責備。阿霖若是信我,我想先回去向家人稟明此事,不出三日,定回來接你。」

江瑞霖心想,謝弈說得也對,她一個大姑娘家,糊裡糊塗就跟著謝弈回去了,確實不太好。商議一番后,他們相約三日後酉時,渭水河畔相見。

臨走前,謝弈把從小不離身的匕首送給了江瑞霖,作為二人的定情信物。

江瑞霖送他到渭水碼頭,目送他上船,目送他一點點消失在江上,消失在薄暮之中。那一刻,她莫名的開始傷感,彷彿這一分別就不會再相見了。

說來也怪,她從未懷疑過謝弈對她的感情,可她心中總有一種強烈的不安,這種不安在她和謝弈相識之日就有了。

果然,三日之後她的不安得到了驗證,謝弈沒有出現。骨子裡的執著令她不願放棄,她相信謝弈是不會騙她的。

自那以後,每日酉時她都會去渭水河畔等他。日復一日,從未間斷。

然後,她遇見了靈夙。

說完事情的原委,江瑞霖眼中有淚花閃爍。她低下頭,假裝眼睛不適,偷偷抹掉了。

桌案上的燭火跳躍,吱一聲,跳了一個燭花,轉瞬即逝。

靈夙問:「你去河對岸找過他嗎?」

「去過。」

她以為織造坊尋找最好的蠶苗為由,雇了一艘船,帶著府中家丁去河對岸的山裡尋了一圈。然而幾日下來,他們一無所獲,根本沒見到謝弈說的村子。

她嘆了口氣:「遍尋不著,也就只能傻等了。」

「你就沒懷疑過,他是騙你的嗎?」

「他不會的。」她堅信,「他不是這樣的人。」

「匕首拿來給我看看。」

「現在?」

「放心,借來看看而已。答應你的事沒辦到,我是不會據為己有的。」

江瑞霖取出匕首,遞給靈夙。靈夙接過,握住刀柄輕輕一抽,只聽見噌的一聲,桌上燭火撲啦啦跳了幾下,屋子裡的燈光變得明滅不定,過了許久才恢復如常。

「果然是塗雀。」說話的是阿湛。

這是江瑞霖第一次聽到他說話。

靈夙對阿湛的話並不驚訝,她將匕首推回鞘,還給江瑞霖:「他把塗雀留給你,確實不像是在騙你。」

「塗雀?」

「春秋末期,鑄劍名匠歐冶子①為越王勾踐鑄五把劍,湛盧、巨闕、勝邪、魚腸、純鈞,世人皆知。但鮮為人知的是,他在此期間還造出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便是你手中的塗雀。」

江瑞霖有些恍惚,她在燭火下仔細端詳。除了鋒利,她並沒有看出這匕首有什麼特別之處。

靈夙說:「別看它其貌不揚,不信你試試,它可是能輕易劈開巨石的。」

聽到這話,江瑞霖嚇得手一抖。塗雀噹啷落地,立刻在地上劃開一個口子,碎石向四周濺起。她看呆了:「這……」

靈夙彎起嘴角,她饒有興緻地撿起塗雀,放回江瑞霖手中:「這是個寶貝呢,可得收好了。」

「這麼貴重的寶物,怎麼會到了謝弈手上?」

謝弈說過,他只是山野中一名普通的村夫。她相信,因為謝弈是不會騙人的。

「你不是說他是鑄劍師么,也許是傳下來的吧。」靈夙回答得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傳下來的?」江瑞霖似乎明白了,「你是說,謝弈他是……」

「走吧,帶你去見你的情郎。」

「靈夙姑娘,天色已晚,我們還是明日出發吧。」

「去渭水界,就得晚上出發才行。」靈夙狡黠一笑。

江瑞霖對靈夙的身份越來越好奇了。夜晚河邊風大,她穿著厚厚的斗篷尚覺得冷,靈夙卻只穿了輕薄的衣裙,神色如常。而且,她好像無所不知。

「好些年沒來渭水,夜晚河上更蕭瑟了呢。」靈夙感嘆。

「您以前來過這裡?」

「算是吧。曾經路過。」

靈夙走在最前面,手中提著不知從哪兒尋來的一盞紗燈。那紗燈顏色不似尋常燈籠,竟如月亮一般,閃著耀眼的銀白色光芒。

江瑞霖正盯著靈夙的紗燈看,忽然聽見水聲嘩然。江中像是起大風了。

「靈夙姑娘,風很大,怕是找不到船渡江。不如我們先回去吧,明天我讓僕人雇一艘大船,我們再出發不遲。」

「誰說沒有船?那不就是么。」

順著靈夙指的方向看去,江瑞霖一愣。她使勁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看錯。剛才還一無所有的河面上,憑空多了一葉扁舟。

戴著斗笠的老船夫立在船頭,朝他們揮手:「船來啦,諸位請上來吧。」

江瑞霖猶豫。河上正刮著大風,就這麼一艘簡陋小船是不是不大安全?雖然她很想馬上見到謝弈,但她也不能拿別人的性命開玩笑。在這樣的天氣行舟,很容易出事。

靈夙像是看透了江瑞霖心中所想,笑道:「放心,出不了事。」她轉身對老船夫行了個禮:「府君安好。許久不見,有勞了。」

「不敢當不敢當,三姑娘言重了,能為三姑娘擺渡是老朽的福分。」

「那就勞煩府君,渡我們去渭水界吧。」

「好嘞。江上風大,諸位坐穩嘍。」

話音剛落,老船夫撐了一竿子,小船就像離了弦的箭一樣,嗖的向河中央滑去。

江瑞霖甚至沒看清船是怎麼動的,只聽見嘩啦一聲,她差點沒栽下水,多虧阿湛扶了她一把。她慢慢穩住身子,抬頭一看,驚了。船剛剛還在岸邊,一眨眼的功夫,四周已然是茫茫水波,哪裡還有什麼河岸!

江瑞霖驚愕。

月光下,靈夙姿態優雅地靠著船舷。她俯下身子,將銀白色的紗燈輕輕放入水中。紗燈一點一點往下沉,卻並沒有熄滅。許久,燈光逐漸微弱,逐漸消失。

江瑞霖說:「這麼好看的燈,扔了多可惜啊。」

「反正用不著了,有什麼可惜的。」

確實用不著,因為月光足夠明亮。

圓月倒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將船上眾人的臉照得一清二楚。阿湛立在船頭,左臉的傷疤十分明顯。江瑞霖不敢看他,她覺得他身上有肅殺之氣,陰沉沉的。

她痴痴地看著河面,只盼能早點見到謝弈。

又是一陣強風刮過,江水嘩啦啦直響,江瑞霖下意識挨近船舷。奇怪的是,小船竟穩穩噹噹駛過幾個大浪,絲毫沒有顛簸。她扭頭看了一眼剛才經過的地方,明明浪濤那麼洶湧,為什麼……

還有,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他們剛上船的時候,河上並沒有月光,唯一的光源就是靈夙手上那盞紗燈。紗燈沉入水中,月亮才慢慢起了倒影。

不待她多想,小船一改常態,突然劇烈顛簸幾下,以飛快的速度往前沖了出去。水霧在風中瀰漫,她趕緊用手絹捂住眼睛。

就在此時——

「姑娘,我們到啦。」老船夫喚道。

江瑞霖睜開眼睛,驚了。

①歐冶子:春秋末期人,古代鑄劍師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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