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從舒清嫵生病開始,夢裡就再無半點顏色。
鋪天蓋地的灰暗澆滅了蕭錦琛微末的期盼,他就那麼看著,痛著,等著,守著,最後……哭著。
舒清嫵的病從一開始的失眠難寐心浮氣躁,到之後的消瘦瞌睡昏昏沉沉,再之後她直接陷入昏睡之中,有時候幾日都不曾醒來。
蕭錦琛為了她的病廣招名醫,每日都要親自去看太醫院的藥方,也每日都要訓斥隆承志,可以依舊收效甚微。
整個坤和宮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中,除了一直守在舒清嫵身邊的周嫻寧還有幾分鮮活氣,其他的宮人也都不會笑了。
她們都害怕皇後娘娘猝然薨逝。
只有周嫻寧,每日都精心照顧舒清嫵,葯親自嘗,飯仔細喂,她從來都不厭煩,對舒清嫵照顧得比任何人都用心。
有一次舒清嫵不認識蕭錦琛,無論蕭錦琛說什麼都只問他陛下為何不來,可若周嫻寧在場,她卻又認識周嫻寧。
越是這樣,蕭錦琛心裡越痛苦。
他甚至問周嫻寧:「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然後他就聽到這個只對舒清嫵才會有些笑顏的姑姑淡淡道:「因為臣一直陪伴在娘娘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只要娘娘睜眼臣就在娘娘身邊,因此,娘娘就只認識臣。」
周嫻寧彷彿沒有看到皇帝陛下的痛心和難過,她道:「其實經常陪在娘娘身邊的幾個小宮人,娘娘偶爾也能認得,不過她們要是不在坤和宮伺候,沒過多久娘娘就忘了。」
蕭錦琛說不出話來。
他清晰感受到了周嫻寧的諷刺,可他前朝事太忙,沒有空閑每日都坐在舒清嫵床畔邊,便是每日都過來看望,也不過只能說一會兒的話。
大多數時候,舒清嫵都在昏睡。
這種昏睡,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
蕭錦琛偶爾也會想不通,他總覺得長信宮是天底下最繁華之所,他親自盯著,居然還治不好舒清嫵的病。
而且,太醫們也總是有一大串的連篇累牘,蕭錦琛經常沒有耐心聽他們說完,他只是反覆問:「皇后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這個問題從舒清嫵生病伊始就已經存在,一直到最後,隆承志也一直含糊其辭,總是說微臣儘力,可是舒清嫵那麼多葯喝下去,人卻越發孱弱。
她的這種孱弱和病痛,是蕭錦琛此生第一次感覺自己無能。
他從小到大都是意氣風發的,他是先帝的嫡長子,母親是原配皇后,自己又優秀卓越,從小就被先生和太傅誇讚。後來先帝病重,他以弱冠之年便能直接代統朝政,繼位之後也從來都未曾受過半分欺壓。
他手裡的權柄,是許多年輕皇帝都不曾有的。
後來他又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
這個女人賢良淑德、秀外慧中,她冰雪聰明卻不跋扈,她溫柔繾綣卻不諂媚,讓他一步一步踏入溫柔鄉中,最後打破自己的堅持,把她努力推上皇后之位。
除了後嗣單薄,他看不見人生里半分挫敗。
便是膝下空空,其實蕭錦琛也不是很介意,他還有兩個乖巧懂事的皇弟,實在不行,立皇太弟也依舊能繼承大統。
蕭錦琛對自己不太在意的事,從來都不會鑽牛角尖。
他已過而立之年,前朝吏治清明,後宮平穩祥和,卻未曾想,他的皇后,他最心愛的女人,突然就這麼病了。
他自以為的意氣風發和順風順水,就如同冰山一般被打破,碎成無數的冰晶落於海面。
周嫻寧看蕭錦琛痛苦不已,想了想,最終還是說:「陛下,其實娘娘已經病了很久。」
蕭錦琛微微一愣,他其實一直知道舒清嫵有些失眠難寐,卻不知她還有其他的病症。
周嫻寧扭頭看了一眼在沉睡的舒清嫵,替她掖好錦被一角,目光里有著難得的溫柔。
「後宮事多,各宮娘娘主位們每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陛下只能看到她們光鮮亮麗的樣子,卻看不到她們私底下都做過什麼骯髒事。」
「這些年,許多事都是娘娘一一查清再另行處置,她不敢打擾陛下的政事,又是個盡善盡美的性子,因此每每都要耗費心力,從娘娘還是德妃娘娘起,她就越發疲憊。」
周嫻寧會如此說,只是想告訴蕭錦琛舒清嫵這些年來的過往,她不替舒清嫵委屈,有些苦悶只能自己去訴說。
「陛下,娘娘是個人什麼樣的人,或許您比臣了解,她不是個愛說話的性子,有什麼事都是自己先辦好,絕對不敢叫陛下多操心,」周嫻寧平靜道,「可越是這樣,她自己越累。」
「陛下,從隆慶五年伊始,娘娘就開始失眠難寐,這陛下也是知道的,她一直想要個孩子,想為陛下誕下麟兒,可身體孱弱,一直都未能如願,她身體病了,心也跟著病了。」
蕭錦琛緊緊攥著拳頭,不讓自己在宮人面前掉眼淚。
若非舒清嫵如此人事不省,他也從不知自己竟是如此的愛哭,只要跟舒清嫵有一丁點關係,蕭錦琛都很容易落淚。
他的目光移到舒清嫵身上,便是在睡夢中,舒清嫵看起來也不怎麼安然,她依舊淺淺鎖著眉頭,面容已經瘦得看不出清秀的本貌。
蕭錦琛沉默片刻,啞著嗓子道:「她為何就是不說呢?」
周嫻寧隨著他的目光向舒清嫵面上看去。
她低下頭,幽幽嘆了口氣。
「這個問題,臣也問過娘娘,當時娘娘只是說……」周嫻寧苦笑出聲,「娘娘說,她能管好後宮,才可以當皇后,做陛下的妻子,可若連這一點小事都管不好,那她還有什麼臉面再住在坤和宮?」
「娘娘說,介時便是陛下不嫌棄她,她也會自己厭惡,覺得自己不配做皇后。」
蕭錦琛看到這裡,不由心中一震。
他隱約明白了什麼,又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幽遠,蕭錦琛努力壓下心中的震驚,他忍著痛苦繼續看下去。
這個夢太長了,他想要醒來,可一切依然還在迷霧中,他卻又不想那麼快醒來。
蕭錦琛聽到他自己說:「皇后太傻了。」
周嫻寧抬頭看向蕭錦琛,作為一個管事姑姑,她如此看向皇帝是為大不敬,可此時周嫻寧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她道:「陛下,娘娘不是傻,娘娘只是想盡一切力量留在陛下身邊,她總說自己這個皇后做得不稱職,她就算在努力,宮裡還是會有那麼多事端,陛下也依舊膝下空空,而立之年未有皇嗣,娘娘總是很自責。」
周嫻寧最終哽咽道:「娘娘……娘娘她是真心愛慕陛下,她想給陛下最好的一切,想要努力當一個好皇后,好妻子,可最終她還是失敗了。」
蕭錦琛只覺得自己心在滴血。
看了那麼多「過往」,看了那麼多「故事」,那些片段里,舒清嫵總說自己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家族,為了父母,為了弟弟們。
可實際上,在她內心深處,她不過是因為愛慕蕭錦琛而已。
若是沒有這份感情,在失眠難寐的那些夜晚里,舒清嫵早就熬不下去了。
她強撐著病體依舊在掌管後宮,依舊努力做一個完美無缺的皇后,沒有什麼能擊潰她,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把她蕭錦琛妻子的鳳椅上趕下來。
能讓她傾盡全力這麼做的唯有一個人。
蕭錦琛的誤會、失望、不信,割斷了她一直緊緊捏在手裡的救命稻草,那一瞬間,她墜入冰湖之中,再也浮不上來。
人一旦沒了指望,不管日子多悠閑,都不會好過。
就如同舒清嫵,她越是整日待在坤和宮,那種憋悶越深重。
甚至,迅速就衰弱下去。
她這種病痛,心因有,外因也有。
所以隆承志治不好,也不知道要怎麼治,他只能領著太醫們一日日給舒清嫵會診,不停換藥修改方子,最後舒清嫵依舊沉痾在床,日漸沉寂。
周嫻寧說完這些話,便安靜退了出去。
只留蕭錦琛一個人坐在床邊,看著瘦成一把骨頭的舒清嫵發獃。
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自大、傲慢、自以為是,不止害了她,也害了自己。
看著舒清嫵灰白的臉,他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他再也挽回不了她了。
跟之前的每一次病痛不同,亦跟之前的每一次昏迷相背,這一次的舒清嫵,似乎再也醒不過來。
蕭錦琛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他的眼眸。
就連哭,他都不能哭出聲音。
在一片沉沉墨色里,蕭錦琛的眼淚劃過臉頰,滴落在舒清嫵的手背上,一滴、兩滴,最終彙集成一小片淚水湖泊,順著手背的弧度流逝。
蕭錦琛低頭擦乾眼淚,他下定決心,起身正待離開坤和宮,卻突然發現眼眸之中有一片明媚的色彩。
在這沉沉冬日裡,唯有坤和宮宮苑中的翠竹碧綠喜人,有著一片欣欣向榮之色。
蕭錦琛看著這難得的新綠,心中卻越發覺得詭異。
這顏色,本不是冬日所應該擁有的。
這一片黑白,就如同夢中他的心境,他的心也跟著舒清嫵墜入深淵之中,再也回復不了往日的明媚。
可這一片翠竹為何依舊碧綠?
甚至它成為了坤和宮唯一的顏色?這抹碧綠沒有讓他心情舒暢,反而刺痛的他的眼,蜇傷了他的心。
直到下一幕,他看著自己再度踏入坤和宮時,蕭錦琛的心也跟著夢裡的自己崩潰。
舒清嫵安然而睡的容顏再度映入眼帘,這一次,她沒有了痛苦,亦無半分煎熬,她臉上只有解脫之後的平靜。
她已經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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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著這個大殺招,終極殺狗。
明早二合一兩章一起發~正文會把最大的謎題都寫清楚,番外大概就補充一些前世缺失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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