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時
范宮正聽到手下緊急傳信時,已經卸妝洗澡,換上了寢衣,躺在床上,拿了一本翻得半舊的《范德機詩集》,像往常那樣,看幾頁詩就睡覺。
范梈,字德機。江西清江人,元朝四大詩人之一,鼎鼎大名的文學家,詩人,大孝子,政治家,詩寫好,政績也好,還素有清廉之名。
簡直是個完美的人。
而范宮正就是范梈的孫女,親孫女。
所以范宮正出身高貴,是真正的名門閨秀。明朝這些新興的貴族,甚至皇族,和她比起來,只算是暴發戶而已。
出身加上才華,范宮正才能坐穩了宮正司的位置。
作為宮正司宮正,管著後宮紫禁城的刑罰,權力越大,責任越大,范宮正幾乎每天都在忙碌中,祖父的詩詞能夠平復心境,幫助她入眠。
今晚正讀到祖父詩集裡面的《掘冢歌》一篇:
「昨日舊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兩翁仲,送舊還迎新。舊魂未出新魂入,舊魂還對新魂泣。舊魂丁寧語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孫。子孫綿綿如不絕,曾孫不掘玄孫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時?」
意思說人們都看中風水寶地,挖了舊墳來建造新墳地,舊鬼對著剛剛入葬的新鬼哭泣,人人說風水寶地好啊,保佑子子孫孫綿綿不絕,可是那麼多的子孫,都想入葬這塊風水寶地,血脈親情漸漸變淡了,這塊墳地即使曾孫不來挖掘,玄孫也會來挖了祖宗的墳,給自己建個好墓。
所以延續血脈有什麼用呢?將來「曾孫不掘玄孫掘」,你的子孫,就是你的掘墓人!
我今天被掘墳太可悲,可是你可想過明日挖你墳地的又是誰呢?
幾乎每次讀這首詩,范宮正都有新的體會,這首詩顛覆了傳統孝子賢孫,血脈傳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觀點,往上一點說,也可以理解為權力或者歷史的朝代更替,舊的朝代覆滅,新的朝代的建立,權力不會變,把握權力的人一直在變……
正思忖著,卧房的門響了,小宮女隔著門說道:「范宮正,藏書樓打……打起來了!」
范宮正眉頭一皺,不慌不忙的將翻舊的詩集擱在床邊案几上,「知道了,進來,為我更衣。」
小宮女們魚貫而入,捧熱水的,捧胭脂的,梳頭的,捧官袍的,絲毫不亂。
范宮正一動不動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鏡前,微微閉著眼睛,舒展著雙臂,任憑小宮女們伺候她穿了官袍,館起頭髮,戴上簪花的烏紗帽,甚至畫了個極淡的妝容,畫了眉毛,塗上口脂。
另外有一個穩重的女官複述今晚胡貴妃去藏書樓拉江全去延禧宮,以及參觀藏書樓,借書,掌事太監不肯在書單上簽字畫押,胡善圍上前阻止的經過。
范宮正就像一朵盛放的鮮花,小宮女們似一群勤勞的小蜜蜂,圍著她飛舞。她面容恬淡,儼然一副從小就養尊處優,錦衣玉食,被一群人伺候慣了的氣度。
「好了,范宮正。」小宮女說道。
范宮正睜開眼睛,通過女官的描述,她大概了解了事情經過,胡貴妃出身顯赫,侯門之女,臨川侯父親胡美是開國大將,又生了皇子,長的又美,故封了貴妃,在後宮裡,除了馬皇后,就是她胡貴妃。
胡貴妃凡事都愛掐尖,總要最好的,除了馬皇后,誰都不放在眼裡,平日作威作福慣了,越來越跋扈,現在馬皇后忍無可忍,要用修書來彈壓胡貴妃,胡貴妃豈能忍住這口氣?
少不得要找些由頭,鬧一鬧,以顯示她的威風。
范宮正一邊想著對策,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確認穿衣打扮毫無不妥,這才說道:「走吧。」
後宮出行,皇後用安車,貴妃有鳳嬌,妃子有肩與,其餘人只能靠兩條腿。
藏書樓在園林湖泊中心處,花園幽深,多曲折婉轉的石板路,宮女們打著燈籠,提著驅趕蚊蟲的香盒,簇擁著中間范宮正。
驀地,在一個竹林處,在前面打燈籠帶路的宮女發出一聲尖叫,頻頻後退,差點撞倒了提香盒的宮女。
幾個健壯的宮人忙護住中間的范宮正,「什麼事?」
「蟾蜍!好多蟾蜍!」宮女害怕了,連聲音都打顫。
范宮正踮起腳尖一瞧,眼前的一幕差點把晚飯都吐出來!
但見前方竹林小路倒了一桿巨竹,從竹筒裡面爬出好多白白肥肥的竹蟲,很像茅廁里蠕動的蛆蟲,這些竹蟲吸引了園子里的大批蟾蜍和青蛙,紛紛跳到這裡捕食這難得的美味佳肴!
竹蟲是竹筒里的寄生蟲,可以食用,洗一洗,也不用裹麵粉或者蛋糊,就這樣放在油鍋里炸,炸到酥脆,起鍋后撒上椒鹽,那滋味,就像無數個仙女在舌尖上跳舞!
可是夜晚看見黏糊糊的蟾蜍伸出長長的舌頭,像軟尺一樣把蠕動的竹蟲捲起來活吞,這就是兩碼事了。
何況前方的蟾蜍數量足以過百,這還不算燈籠照不到的地方,那裡可能更多!
眾人看得頭皮發麻,這時不斷還有其他蟾蜍聞味而來,蹦蹦跳跳加入狂歡。
有蟾蜍跳到了宮女的腳背上,宮女嚇得尖叫,亂成一團。
前方蟾蜍當道,無法通行。
范宮正果斷說道:「撤,走另一條路。」
為了趕時間,范宮正特意走了竹林這條捷徑,如今只能改走大道,大道路邊倒是乾乾淨淨的,兩旁還有照明的角燈,就是比較遠。
而與此同時,藏書樓的對持已經白熱化了,胡善圍抱著門檻,聲稱誰要抱走書籍,就從她屍體上踏過去,延禧宮的宮人在掌事太監的吩咐下,一哄而上,又是一輪的生拉硬拽。
胡善圍的烏紗官帽被擠掉,被人踩扁了,連簪發的白玉簪也落下,一時間披頭散髮。
眼瞅著手指又要被強行掰開,胡善圍瞥見門后立著一根長棍,正是用來栓門的門栓。
她放手,用儘力氣擠開眾人,衝到門后,拿起門栓,在手中揮舞起來!
胡善圍站的四平八穩,雙手一前一後握住長棍,將一根棍子揮得虎虎生風。
眾人驚呆了,怎麼一個看似文弱的女官還練過棍術?
胡善圍還真的練過。
她十二歲時與未婚夫定親,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市井平民沒有那麼多規矩,定親之後,兩人見過面,互相都很滿意,情竇初開。
胡善圍長期在藏書樓抄書,體弱虛寒。身為金吾後衛的百戶的未婚夫經常送些補品,還教她騎馬,和一些花架子的拳法棍術五禽戲等等,要她每日練習,強身健體,不要總是伏案抄書。
胡善圍學的這些在內行人看來完全是花拳繡腿,毫無殺傷力,不過她堅持練習,身體漸漸好轉,再也不像以前那些怯寒,生病的次數也明顯減少。
胡善圍的棍子看似虎虎生風,其實完全是花架子,好看而已。
但足夠嚇住這些不懂行的宮人。
他們遠遠的圍著胡善圍,互相推搡,都不敢上前。
胡貴妃看見胡善圍耍棍,更加興奮,越來越有趣了呢!
掌事太監著急了,「養你們這群廢物有何用?十個人打不過一個人?」
宮人說道:「棍子好嚇人,要不公公您來試試?」
掌事太監脖子縮得像蝦米,但又不想在貴妃面前丟了面子,能動口,就不要動手,他叫道:「胡善圍!你敢在貴妃娘娘面前使用凶/器!還不快放下!」
果然是技多不壓身啊!胡善圍感嘆用來健身的花架子沒白學,起碼唬人挺管用的,她做了個馬步向前,背棍半蹲的漂亮收棍動作,說道:「誰說這是兇器了?明明是門栓,各位修書的女官,你們看見了嗎?」
十位修書女官被困在椅子上,無法動手,但是可以動口,紛紛說道:「是門栓,不是兇器,我們可以作證。」
「堂堂藏書樓,何來兇器一說?」
「就是,若按照公公的說法,我們用來裁紙的竹刀也是兇器不成?」
掌事太監被問得啞口無言,指著胡善圍,「還不快放下,休得傷了貴妃娘娘。」
胡善圍說道:「我離貴妃遠著呢,何況中間還隔著公公和十幾個宮人。」
掌事太監道:「大晚上的,你不關門,拿著門栓幹什麼?」
胡善圍心想,反正我今日豁出去了,不就是強詞奪理嗎?誰豁的出去誰就贏了。
胡善圍說道:「我剛才看見老鼠了,我在打老鼠。」
掌事太監問:「你用門栓打老鼠?」
胡善圍反問:「要不然呢?難道用手?」
眾女官鬨笑。
掌事太監還從未見過如此囂張的低等女官,今日若輸給她,貴妃娘娘不高興是其次,他以後還怎麼在後宮混下去?
掌事太監把心一橫,他放下拂塵,搬起一把椅子,威脅道:「你讓不讓開?」
胡善圍說道:「公公若在書單上簽字畫押,卑職立刻讓路。」
掌事太監目光陰戾,「既然如此,就別怪咱家心狠了。」
掌事太監提著椅子為盾牌,朝著胡善圍衝過去。
胡善圍按照軍棍的套路,從背棍的姿勢就地一轉,出棍,棍子借著旋轉之力,啪的一聲砸在椅子上,這力道不算重,但絕對不輕,對付手中無力的太監足夠了。
太監只覺得雙手一麻,鬆手,椅子落地。
眾女官先是驚呼,而後歡呼。
太監顏面掃地,孤注一擲,像只野狗似的往上一撲,抓住了棍子,他要奪棍。
輪力氣,胡善圍不是太監的對手,眼瞅著棍子要被奪走,突然身後貼過來一個人,那個人身形高大,比她足足高出一個頭。
那人緊緊貼在她身後,一雙大手也包裹著她握棍的手,那人在她耳邊低語:「讓我來。」
聲音很熟悉了,是沐春。
沐春就著胡善圍的手,握著棍子發力,將那抓著棍子不放的掌事太監挑起來,再往後撂棍,但見太監「乘棍歸去」,被甩出了藏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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