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底線
且說今晚沐春當值,藏書樓的燈亮了兩個晚上,四層高樓,在夜裡猶如明珠般閃耀,這下誰都知道馬皇後下了懿旨修書。
再打聽修書的內容,便知馬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沐春在宮裡長大,知道胡貴妃高傲跋扈的性子,這座藏書樓在她眼裡,無疑是眼中釘。
沐春刻意留意藏書樓的動靜,他在宮中頗有人緣,藏書樓事起,便有人暗中告知。
沐春匆匆趕到時,就見前方一座燈火輝煌的高樓,大門口有一個披頭散髮、紫袍紅裙的女子揮舞著一根長棍,和十來人對峙。
從長棍飛舞的軌跡來看,只是軍中最粗淺的入門級軍體棍法,看起來虎虎生風,其實屁用沒有。
可是此時此刻,卻是一娘當關,萬娘莫開的氣勢。
旋轉之間,青絲散開,露出皎潔的容顏,居然是胡善圍。
善圍姐姐總是不斷的給他驚喜。
胡善圍手中的棍棒砍掉了一張椅子,掌事太監撲了過去,沐春也從後面貼了過去,大手包住了善圍握棍的手。
眾人只聽見嗖的一聲,掌事太監沒了蹤影,隨即藏書樓外面傳來一聲尖利叫聲:「救命呀!」
胡貴妃拍案而起,「大膽!敢在本宮面前行兇。」
沐春換上一副笑臉,「胡貴妃,是我呀,別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沐春的爹沐英是洪武帝的乾兒子,胡貴妃是洪武帝的妾,勉強算是一家人。
胡貴妃可以說是看著沐春長大的,她自持長輩,不和沐春計較,可是沐春一來就挑飛了她宮裡的掌事太監,如何能忍?
胡貴妃扶著腰坐下,也掛了一副笑容,「又是你,上次桃花粉事件,你道歉的聲音猶如在耳,本宮不與你計較,一笑了之。這才過了多久,你又來鬧事,嚇到了本宮,看來你根本就沒有教訓,這一次,就莫怪本宮向你父親告狀了。」
桃花粉事件,沐英火冒三丈,要教訓兒子,馬皇后從中調停,說小孩子淘氣,這事就過去了。
這一次沐春再犯錯誤,馬皇后也不意思找借口,估摸沐春這次在劫難逃,要挨揍了。
沐春笑道:「貴妃娘娘,我是在執行公務,不是鬧事——我今晚巡夜,聽說藏書樓有個太監發瘋了,就趕緊過來瞧瞧,遠遠的看見那太監揮著一張椅子要砸人,幸虧胡女史拿著棍子,暫時將發瘋太監阻止了,那太監又要奪棍,我怕他傷了貴妃娘娘,就把太監一棍子甩開了。」
沐春是將門之後,一棍之力非同凡響,掌事太監被甩到了藏書樓一叢虞美人處,且是臉著地,啃了一嘴的泥巴和花汁,只受了一些皮外傷。
掌事太監聞言,忙從花泥里連滾帶爬過來喊冤,「呸呸」,他先吐掉嘴裡的污物,然後大呼冤枉:「沐大少爺怎可顛倒黑白,明明是胡善圍發瘋,揮著棍子要傷害胡貴妃,奴婢忠心護主,卻被沐大少誤傷!求貴妃娘娘主持公道啊!」
掌事太監一邊哭訴,一邊往藏書樓方向爬,他的左腿好像甩脫臼了,使不上勁,無法站立。
「這瘋子都開始說胡話了。」沐春嘖嘖稱奇,他對胡善圍使了個眼色,善圍心領神會,將棍子遞給他,他拿起棍子,站在門口,直指爬行的太監,「你們都來瞧瞧他的樣子,口鼻歪斜,身上臟污,休得靠近藏書樓,衝撞了貴妃娘娘,若傷了龍嗣,今晚你們都要砍頭!」
別說,在黑夜裡,太監臉上手上被碎石劃出一道道血口子,身體還像叫花雞似的裹著一層厚厚的花泥,像個蟲子似的在地上蠕動,猶如地獄爬出的鬼混,確實很可怖。
故延禧宮人都不敢去扶他。
沐春揮著長棍,不準太監爬進來。
掌事太監叫道:「娘娘!求娘娘為奴婢說句話啊!奴婢不是瘋子,胡善圍才是!」
胡貴妃正要開口,沐春轉頭問圍觀的十位女官,「諸位修書的姐姐們,你們都是證人,剛才是不是掌事太監發瘋,攻擊胡女史?」
修書的女官們剛才被延禧宮的人強行按在椅子上,不得動彈,她們早受夠了,除了江全以外,都紛紛附和道:「是的,是公公突然發瘋,拿椅子攻擊胡女史。」
沐春拍了拍手,「這就對了嘛,胡女史是個柔弱斯文的人,怎麼可能揮著棒子打人呢。」
你那隻眼睛看出她「柔弱」了!
掌事太監簡直比竇娥還冤枉,胡貴妃也為沐春這招指鹿為馬撩出了火氣,這也太不把延禧宮放在眼裡了。
胡貴妃收起笑容,「沐春,本宮念及你年紀小,不懂事,便不與你計較。可是你今晚棒打本宮的掌事太監,還試圖顛倒黑白……沐春,這裡是紫禁城,不是你家的西平侯府,休想隻手遮天!」
胡貴妃存心給沐春挖坑,指責沐春目無皇室,獨斷專行。
沐春那肯乖乖跳坑?他不要臉的裝傻充楞,把水往渾里攪,「貴妃娘娘,您是長輩,我見瘋子要傷了您,就忙過來制服瘋子,我的一片孝心,天地可鑒!」
沒想到堂堂西平侯之嫡長子,居然毫無底線,在她面前裝孫子獻孝心!胡貴妃差點氣絕,問眾人:「你們告訴沐大少爺,到底是誰瘋了?」
延禧宮的宮人們都說道:「是胡善圍!」
九位女官說道:「是掌事太監!」
唯有江全默不作聲。
沐春裝作無奈,雙手一攤,說道:「哎喲,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只是一個出來巡夜的小小錦衣衛,到底誰對誰錯,怎麼判罰,要等宮正司來給個說法。我管不著,我只負責保護貴妃娘娘。」
沐春心裡明鏡似的,藏書樓鬧出那麼大動靜,宮正司居然還沒有來,明顯有人設法拖住了宮正司的人。
眾所周知,主持在藏書樓修書的是宮正司的范宮正。
范宮正一來,她能向著誰?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
沐春能想到把事情推給宮正司對誰有利,別人當然也能想到。
門外傳來掌事太監凄厲的哭聲:「娘娘,求娘娘主持公道啊!」
太監知道,范宮正若來,他不死也要脫層皮!范宮正此人,連錦衣衛指揮使毛驤都不放在眼裡,毛驤的心腹紀綱去宮正司監獄過了一夜,第二天抬出來的時候,指甲幾乎被拔光,只剩一口氣了。
到底是伺候自己的老人了,胡貴妃心中有些不忍,正要啟齒。一直保持沉默的江全對胡貴妃說道:「夜深了,娘娘累了,請娘娘回宮休息,莫要累壞了龍嗣。」
江全說的有道理,她堂堂貴妃,難道和一個低級的女官去宮正司當堂對峙爭辯不成?未免失了貴妃的體面。
胡貴妃留下幾個宮人做證人,乘坐鳳轎,打道回宮。
范宮正等人繞路過來時,胡貴妃剛剛離開。
范宮正低頭看著一身污泥大聲叫冤枉的掌事太監,知道胡貴妃要棄車保帥,全身而退。
哼,沒那麼容易。
一看到范宮正,掌事太監嚇得都忘記哭了。
「把他抬下去,要女醫給他把腿接上,好好醫治,不可怠慢,公公老胳膊老腿禁不起折騰。」出乎意外,范宮正並沒有喊打喊殺,將掌事太監丟進監獄屈打成招,反而對太監極為關照的樣子。
這下,延禧宮的幾個宮人大呼「公公冤枉」的聲音都小了很多,范宮正要做什麼?
范宮正指著這幾個宮人,「把她們帶到宮正司,分開詢問,務必問清楚了,不放過每一個細節,明日一早,我要看到每個人的口供。」
如果說謊,這些宮人根本來不及串供,他們每個人的口供都不一樣,互相打臉。
如果說真話,掌事太監借書不肯寫借據,還對胡善圍生拉硬拽的行為就無從掩蓋。
所以無論他們做出何等口供,都對延禧宮不利,胡善圍都能輕鬆脫身。
如此一來,等級高的掌事太監說什麼,就不重要了。
何況,胡貴妃捨棄了太監,宮正司對太監那麼好,還會挑撥太監和胡貴妃的關係,讓他們互相猜疑。
范宮正抓住重點,三拳兩腳就將事情給捋明白了,
「至於你們……」范宮正看著十個修書的女官,輕蹙娥眉,「你們還記得來藏書樓做什麼嗎?」
眾女官齊聲答道:「奉皇後娘娘的懿旨修書。」
范宮正說道:「都快三更天了,今晚進度如何?你們還杵著這裡看熱鬧?還不進去抄書!如若逾期不能完成,你們都去宮正司排隊領罰。」
眾女官忙開始秉燭夜讀。
門外還剩下胡善圍和沐春兩人。范宮正問沐春:「錦衣衛巡夜,怎麼只來了你一個人?」
沐春比以前長進了,知道不能說為了胡善圍而來,無端給她招禍,弄得六局一司無人敢用她。
謊言張口就來,沐春說道:「我惦記貴妃娘娘的安危,聽說有人得失心瘋,就趕緊過來看一看。幸好來的及時,和胡女史攜手制住了瘋子。」
這小子那一點像他英明神武的西平侯父親?今晚之事,若沒有沐春胡攪蠻纏,胡貴妃大鬧藏書樓,皇後娘娘面子不好看。
饒是如此,范宮正依然板著臉說道:「你去宮正司一趟,把今晚的事情交代清楚。」
沐春笑道:「那是應該的。」
范宮正打量著胡善圍,目光落在她一根根青紫腫脹的手指上,這不是凍瘡,這都是剛才延禧宮的宮人一哄而上,硬掰手指頭留下的痕迹。
「你的手怎麼樣了?」范宮正問。
胡善圍忍痛活動著一根根手指頭,「還能動,只是皮外傷,沒傷到骨頭。」
范宮正有些佩服她這股狠勁,不過當著眾人面,她要保持表面上的公允,「披頭散髮,成何體統?你今晚不要歇在藏書樓了,回去休息,待會有女醫去你房間,為你敷藥,明日一早,去宮正司交代今晚的事情。」
「是,卑職告辭。」胡善圍離開藏書樓。和沐春擦肩而過時,晚風吹拂她的長發,裊裊青絲在風中纏纏綿綿,撫在沐春的臉上。
沐春又感受了那股酥酥麻麻的滋味,說不出的舒服。他看見地上有幾節斷裂的白玉簪「殘骸」,猜測應是從胡善圍髮髻上掉落的,被眾人踩碎了,他半蹲,一節節的給白玉簪「收屍」,連米粒大的小碎片也不放過,都放進荷包里。
沐春去了宮正司錄完口供,正好天快亮了,趕上晝夜交班,他回值房睡覺,先去一身臭汗,洗完全身,就是沒洗臉——他感覺臉上還有胡善圍髮絲的清香,捨不得洗掉,留在臉上挺好聞的,有助於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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