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手

剁手

且說范宮正即將入睡時被叫起來,跋涉「千里」,雖三拳兩腳就大概處理完事情,到底心裡添了堵。

誰大半夜的被叫起來加班會有好脾氣呢?

尤其是還被一地密密麻麻的蟾蜍和竹蟲噁心到了,閉上眼睛就是那可怕的一幕。

范宮正失眠,乾脆不睡了,連夜徹查今晚的風波。

女官來報:「竹林蟾蜍已經由尚寢局司苑連夜派人捕捉完畢,竹蟲和生蟲的竹子也堆在一起焚燒,竹林已經清理乾淨,明日不會驚擾到遊園的大小主子們。」

六局一司各司其職,職責分明。宮正司將竹林蟾蜍擋道的一幕告訴給尚寢局,後宮園林花木等都歸司苑管理,每個局都有通宵值夜的女官,宮裡容不得差錯二字,必須馬上反應。

司苑的動作夠快,不過范宮正關注的重點並不是這個,「竹子從外表看都好好的,怎麼生了那麼多蟲子?還有,為什麼那麼巧,就倒在我們的必經之路,司苑可有解釋?」

手下說道:「司苑說竹蟲本就生在竹筒裡面,從外表看不出來。不過,司苑也說,竹子堅韌,除非裡頭已經吃空了,只剩下一層皮,或者遇到狂風暴雨等外力搖晃,否則很難折斷倒下,司苑檢查過竹子的折斷處,有刀斧劈砍的痕迹。卑職已經將留有劈砍痕迹的留存作為證據。」

范宮正點點頭,「你就把宮正司有竹子刀斧劈砍的證據放出風聲去,在宮裡頭傳一傳,估摸最遲明天下午,延禧宮就會有人來認罪了。」

胡貴妃想鬧一鬧,表示對馬皇后的不滿,又不想引火燒身,既然能捨棄宮裡的掌事大太監,再搭上一個宮人有何難?

反正她肚子里的龍嗣是一枚免死金牌,誰都奈何不了她。

所以范宮正故意使出「打草驚蛇」的招數,不用宮正司費心費力調查,延禧宮就被迫自動上門領罪了。

范宮正的手段以快速狠辣聞名,很多人背地裡叫她「范閻王」。

但是在後宮這個對差錯、失誤等幾乎是零容忍的地方,必須要有范宮正這樣強勢的人才能彈壓住。

這宮裡又要多一個替死鬼了,范宮正感嘆。上面的人如果只顧自己痛快,不停的搞事情,倒霉的首先是下面的人。

范宮正因而對胡貴妃生厭。其實身為宮正,管理後宮紀律,服務整個宮廷,三宮之間的明爭暗鬥理應與她無關,她只冷眼旁觀,不偏不倚,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可人不是機器,人有感情,有喜怒哀樂。

修趙宋賢德嬪妃傳記和家風家法是馬皇后命范宮正主持完成,胡貴妃這場戲嚴重干擾了修書,打了范宮正的臉面,她以為推出擋箭牌,范宮正就拿她沒有辦法。

范宮正合上厚厚的卷宗,撥了撥燈芯,讓燈更加明亮些,自言自語道:「你以為我真的拿你沒辦法嗎?」

次日一早,范宮正去了尚儀局,和尚儀局的崔尚儀聊天。

范宮正寒暄了幾句,問道:「上次臨川侯胡美向你們尚儀局遞交了進後宮看望胡貴妃的家人名冊,聽說把女婿的名字都寫進去了,可是真的?」

崔尚儀點頭,目露鄙夷之色,「胡家女婿,一個外男而已,怎可踏入後宮?胡家太沒規矩了。我手下的司賓把名冊打回去,要胡家修改。胡貴妃居然往她們頭上扣上索賄的名頭,真是難纏啊。」

正因如此,馬皇后才會命范宮正修書,教育妃嬪賢惠,約束家人,定家法,正家風。

范宮正美目一轉,「胡家改了嗎?」

崔尚儀說道:「改了,胡美把外男和幾個旁支族人刪掉了。否則,我們尚儀局若放了外男進宮,豈不是瀆職之罪?胡家重新提交了名冊,司賓已經在審核,審核完畢就要安排日期和進宮的路線。」

范宮正一笑,使了個「你懂得」的眼神,問道:「第二份名冊,難道一點毛病沒有嘛?」

崔尚儀會意,回了「我明白了」的笑容,說道:「若好好挑毛病,還是有紕漏的。」

雞蛋都能挑出骨頭呢。

胡貴妃信口指責尚儀局司賓八位女官集體索賄一事,不會輕易揭過。

誰都有脾氣的,不止你一個胡貴妃。范宮正,崔尚儀若是個軟柿子,絕對混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就這樣,尚儀局又挑了幾處毛病,把名冊退回胡家,要胡家再行斟酌,胡家進宮的事情一拖再拖,胡貴妃見不到家人,越發暴躁,甚至在洪武帝看她的時候,哭訴尚儀局欺人太甚,故意刁難她的娘家臨川侯府。

洪武帝叫來了尚儀局的崔尚儀問話,崔尚儀是個不亞於胡貴妃的大美人,她早就料到胡貴妃會告狀,溫溫柔柔的解釋,「皇室召見后妃家人,若無上命,只能是有誥命的夫人們,她們要按照各自的品妝規格裝扮,穿上朝見的命婦服裝進宮。那些未婚的女子,還有已婚但無誥命的婦人是沒有資格進宮覲見的。」

胡貴妃怒道:「胡說,上個月西六宮孫淑妃宣召娘家人進宮,就有未出閣的女子。」

崔尚儀說道:「那是孫淑妃向皇後娘娘請求過了,皇後娘娘點頭恩准,我們尚儀局才會放她進宮。」

崔尚儀一席話,有理有據,堵得胡貴妃啞口無言,又生悶氣。

當然,這是后話了。

且說胡善圍披頭散髮,儀容不整,手上又傷痕纍纍,范宮正要她回房休息,等待女醫上門診治。

剛剛步入那排熟悉的廊房,門口已經等著四個宮女了,還提著一桶熱水,捧著皂盒,以及一套簇新的女官官服以及簪花的烏紗帽。

整排廊房只住著胡善圍一個人,夜晚冷清得幾乎可以鬧鬼,這四個宮女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提熱水捧皂盒的兩個宮女說道:「胡女史,您的手受傷了,我們是范宮正派來伺候您沐浴更衣的。」

捧衣服的宮女說道:「我是尚服局的,聽說胡女史的官服官帽損壞了,特來給女史送一套新的。」

不用說,又是范宮正派人通知了尚服局,女官的穿著打扮代表著皇室的體面和威儀,此時胡善圍不僅披頭散髮,而且扯破了紅裙和紫袍,紫袍上的金線都撕拉出來了,不成體統。

胡善圍開門,四個宮人跟著進去,她雙手不便,一應打掃,鋪床都是宮女幫忙,她泡在浴桶里,紅腫的雙手伸在外面,宮女幫她洗頭洗澡,軟軟的手指在她頭皮上輕輕按摩,好舒服。

另一個宮女幫她擦身。胡善圍有些局促,自從六歲喪母,家道中落,幾乎滅族,就沒有人伺候她洗澡了,現在一來就是四個,全身都被人看光了。

擦澡的宮女感覺她的肌肉僵硬,知道她不自在,不習慣被人伺候,想來進宮前家境很一般。

宮女靈機一動,將插瓶的幾隻紅蓮取過來,撕下一朵朵花瓣,像一隻只小船,很快就覆蓋了整個浴桶,遮住了浴桶里的無限春/光。

果然,隱私得到保護后,胡善圍就漸漸放鬆了,直至宮女們給她洗完頭髮,擦完澡,她幾乎要在浴桶里睡著。

宮女給她擦乾頭髮,穿上寬鬆的寢衣,前來給她治療手指頭的女醫已經在卧房裡等待,喝著清淡的蓮子羹當夜宵。

胡善圍一愣,居然是尚食局的茹司葯親自上門。

「司」字輩是六品女官,茹司葯今年二十三歲,是最年輕的六品女官。

她出身書香門第,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讀書人素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說法,茹家有讀書當官的,也有讀著讀著發現自己比較喜歡研究醫學,最後從醫的。

也有當著官,中途辭職不幹了,從醫養活家人。也有從醫的考了科舉,最後當官的。

總之,茹家的家風比較開明,無論當官還是當大夫,家族都認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茹氏學得儒家經典,也能習得醫術。

她和范宮正一樣,都是洪武三年選入宮廷的女官,只是她進宮時,只有十三歲,是未婚少女。新寡的范宮正是二十歲。兩人皆從八品女史做起,茹氏因通醫術,去了尚食局的司葯當女史。

後宮禁止太醫出沒,違之則斬。如果皇族或者宮人生病,只能由女醫治療,或者女醫將脈案、病情和癥狀複述給太醫院的太醫們,一起會診,寫下藥方,互相配合。

茹氏本有一些醫術底子,她聰慧好學,加上有太醫院的名醫聖手指導,十年過去,她醫術漸長,二十三歲就升為六品司葯,掌管整個後宮與藥物相關的事情。

故,茹司葯忙於公務,已經很少有時間為低等的宮人或者女官醫治了。

這次不僅茹司葯來了,身邊還有三個體格健壯的宮人,抬著一個半人高的大藥箱。

胡善圍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禮。茹司葯命她坐下,在桌上擱了一個南瓜引枕,「我看看你的手。」

胡善圍將雙手攤開柔軟的引枕上,茹司葯凈手,擦乾水珠,一根根按壓她的手指,「可有痛感?」

胡善圍疼的冷汗直冒,「疼。勞煩茹司葯輕一點。」

茹司葯仔細檢查每一根手指,這才放手,「痛就好,骨頭沒事,就怕你感覺不到疼。那麼多人從四面八方掰手指頭,很容易就掰斷了——掰斷了還好,接一接能長回來。若是把骨頭掰碎了,就必須截肢,切斷整根手指。」

啊?

胡善圍聽懵了,「茹……茹司葯?您的意思是我差一點就要截肢?」

茹司葯點頭,「如果不及時截肢,手指腐爛,你會沒命的。」

胡善圍嚇得忘記了疼痛。

茹司葯吩咐三個助手,「你們今晚帶的那些刀啊、斧頭鋸子什麼的都用不著了,給她直接上傷葯吧。」

胡善圍這才明白,今天茹司葯親自來問診,還帶著三個健壯的助手,原本是打算給她剁手的……

這時,胡善圍才真正感覺到害怕,差一點點,她就殘疾了。

三個助手麻利的給她的手指頭上完葯,茹司葯最後叮囑:「不要沾水,不要出力,汗水也會腐蝕傷口。這幾日忌口,不可飲酒,不可食用辛辣之物……」

胡善圍還沉浸在剁手的恐懼中,不停的諾諾稱是,不敢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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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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