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善後
興慶宮內,聖人聽完暗衛稟報完千秋公主昨日大鬧鎮遠侯府的事情,放下手中的奏章,保養得益的臉上露出趣味,問著底下跪著的黑衣人,問道:「她當真當眾打了鎮遠侯的妾侍。」
黑衣人低聲應是,屋內陷入沉默,一旁的大內總管王公公低眉順眼,長長的白色拂塵垂在身側,紋絲不動,順著空氣凝結而固化。屋內只有熏香裊裊而上,帶來陣陣似晨間花開的幽香。薔薇露是先皇后最愛的熏香,先皇後去世后,聖人便鍾情這一種熏香。
聖人揮了揮手,示意暗衛退下,手中握著那本奏摺卻遲遲不曾翻一頁,目光放空聚焦在桌上的並蒂蓮花龍尾石黑色小硯台。
只有半個手掌大小的硯台做工粗糙,邊緣還磕了一小塊,花瓣也不似桌上其他擺件一樣精雕細琢,甚至簡陋難看得很,但這卻是這案桌上最為寶貴的一樣東西,因為這是先皇后親手雕刻送給聖人的禮物,聖人日日親自擦拭,表面被摩挲得發亮。
「她是不是……」聖人把餘下的話咽了下去,目光悠遠哀傷,伸手把那個小小硯台放在手心小心握住,冰冷的玉感透過手心讓他清醒下來。
她是不是在撒氣。
聖人腦海中一閃而過這個念頭,千秋公主做事看似沒有分寸,處處越逾,但始終把持著一點清明,從沒有越過聖人底線半步,而聖人對她的底線則是只要她沒有做出殺人叛國等往往無法彌補的大錯,自小便對她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打人之事雖不算什麼大事,但終究是後院之事,公主待嫁閨中,摻和別人後院對閨名有礙。
他一邊生氣公主不懂事亂入侯府給人留下話柄,連後院之事都要摻和,一邊又氣鎮遠侯著實無能,連自己後院都管不住,還要累公主出手。
「既然公主選了鎮遠侯嫡女為陪禮之人,那便擇人送東西下去,讓侯爺務必好生對待此事。」
鎮遠侯的德行聖人也算略有耳聞,知他不會善了此事,對著公主發不出脾氣,對著嫡女還不是隨手拿捏,到時于歸發現還不是要把侯府掀了,他可不想過幾日在案頭看到千秋公主燒了侯府的御史台摺子。
「是。」王順義俯身應下。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會有父皇給你擦屁股。」太子深吸一口氣,看著眼前渾不在意的人,恨不得把她狠狠打一頓。
當真是越來越放肆了,不僅敢翻牆進侯府,橫衝直撞打了人妾侍不說,最後連父皇都敢算計。
時于歸視若無睹太子扭曲的臉龐,毫無懼意地黏上去,笑嘻嘻地抱著他的胳膊,得意地說道:「什麼擦不擦屁股,哥哥也是讀書人,說話怎如此粗俗。」
時庭瑜見狀,眉頭一挑,十四年相處下來,一見她這表情便知有幺蛾子,但又實在摸不清她的想法,只得正襟危坐,率先開口說道:「有事說事,太過分的不行,千秋大典在即,沒空陪你胡鬧。」
時于歸一拍手,眼睛亮亮的,臉上是興奮的表情,借勢說道:「是啊,千秋大典可是大事,父皇五十聖誕,且容有一點差錯。」
時庭瑜警鈴大作,千秋公主要是有這等想法,昨日豈會翻牆入侯府鬧事,可見這話後面接不得,可時于歸也不是一個你不接話就不會主動遞話的人。
「我看長安縣那個命案可不簡單,我得替哥哥把關一下。」
時庭瑜揉了揉額間,點了點時于歸的腦門,一字一句地說道:「給我好好獃著,這事不簡單,我已讓鄭萊去查,高麗句不比其他使節,你昨日之事還未向父皇請罪,等會便回宮去。」
時于歸見她油鹽不進的模樣,坐直身子,露出八顆細小的貝齒,大眼睛眨巴眨巴,眼底的紅痣一閃一閃,嬉皮笑臉地說道:「可是人家下午就要去刑部了呢,和顧侍郎約好了呢。」
她嬌嬌嗲嗲一派天真的模樣,不知情的以為是要和情郎相會,誰知道竟又是千秋公主要去起幺蛾子了。
大英國太子覺得處理八百里加急的文件都沒怎麼頭疼過,這個千秋公主當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每天都在作死的邊緣來回跳躍。
時庭瑜不虧處理過大小無數事情,幾乎一瞬間就把一些事情連起來。怪不得時于歸好端端地要選擇顧家嫡女做陪禮人,感情目標是在他哥身上,年紀輕輕都學會聲東擊西了,當真是好極了。
他咬牙切齒地捏了捏時于歸的小臉,惡狠狠地說道:「我的妹妹不得了了,嗯,都學兵法了,哥哥的話不頂用了。」
時于歸被捏著臉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不用聽都知道大概又是撒嬌討饒的話,時庭瑜聽了十四年,還不是次次認錯,闖禍不止。
「都是快要及笄的人了,能不能好好在府里好好獃著,你這名聲,我給你找陪禮人,那些人躲都來不及躲。」時庭瑜恨鐵不成鋼地說著,見她臉頰紅紅的,又心疼地揉了揉。
時于歸滿不在乎地說道:「我還看不上那些高門大戶的大家閨秀呢,強扭的瓜不甜,人我自己找,哥哥不用費心了。」
清流貴族看不上時于歸是正常的,他們看不上任何與他們格格不入的人。千秋公主膽大妄為,行為出格,和大英國普遍女子都不一樣,他們既然做不到把她打壓下去,便只能視而不見。再者讀書人自詡清貴,聯姻的時候還不是挑著高門,說得好聽而已,大英世家門閥關係盤根錯節,誰也不比誰乾淨。
時于歸對於這些人一向嗤之以鼻。母後娘家是大英鼎鼎有名的陳郡謝氏,她是嫡長女自小備受寵愛,十六歲嫁給當今聖人,成為年少夫妻,家族鼎力相助,助聖人上位,結果母後身死不過半月便送了另外一個女兒入宮鞏固地位,當真是可笑。
「你是大英獨一無二的千秋公主,自己去找陪禮人丟不丟分,此事你別管了,我會安排妥當。」時庭瑜自然是捨不得自己妹妹受委屈。
他知道她對那些世家貴勛的敵意的來由。幼年時的創傷即使長大后也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消散,只會隨著時間流逝,那點憤恨,不解和憎惡被層層事情所包裹著,像是一道傷口會逐漸化膿,若要她徹底好去,則需要等待著最後一刀。
這個問題他發現時已晚,那個時候的時于歸也不過七八歲,卻是已有了自己想法的年紀。
他一直無法幫助妹妹開導心結,只能期望靠她自己走下來,若是某日能想通當真是時于歸之幸。
「別管我這事,我得去找顧侍郎了。」時于歸混不吝地說道,她站起來看向時庭瑜,露出意味深長的神情,「那輛馬車就是有古怪。」
「時間真巧合,一個身具武功的車夫,載著一位疑似裝有美人的馬車,在城門口遇害,美人失蹤不明,後面我都能寫好一部戲文了。」時于歸笑眯眯打趣著,她今日穿著淺緋色袍衫襖子,因為年紀小,身量輕,一頭青絲只是編髮盤起,看起來稚嫩天真。
「你僅憑一點熏香就知道是個美人。」時庭瑜笑道,端起一盞茶撥開茶葉抿了抿。茶香四溢,一入口滿嘴清香,舌尖剛剛品嘗到微微苦澀,隨後甘甜回味無窮。
時于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自信滿滿。
「一兩千金的薔薇露,大英國特有熏香,母后最愛。」時于歸臉上泛起冷笑,嘲諷地繼續說道,「若給個平平無奇的女人那真是大手筆。麗貴妃盛寵不倦,楊家不會自找麻煩,嫻貴妃年老色衰,但她有二皇子伴身,王家也不會自尋煩惱,那四大家族中只剩下兩個了,謝嬪失寵,崔家無人。
」
她臉上平靜無波,就像在討論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只是眼底閃著憤怒不甘的光亮。
「于歸,你總是帶著偏見看待謝家。」時庭瑜端著茶杯,注視著眼前的人,輕聲說道,「謝家不過是為了生存罷了,當時你我年幼,麗貴妃盛寵,嫻貴妃年長,謝家不過是鋌而走險走了一步壞棋,只是最後誰也沒想到聖人竟會親自教養你。」
時于歸一聲冷笑,她斜著眼,冷漠地打斷太子的話,話語冰冷如一把利刃,在細微處一刀見血。
「我才不管什麼制衡之術,他們那時就是把我們當成棄子。他既然能背叛我們第一次為什麼不可以有第二次。背信棄義,維風及雨。」
時庭瑜見她心結越重,不想繼續說下去,只得揮了揮手,扯開話題另外說道:「你不是要去刑部嗎,早去早回。你若是要查這件事便得小心謹慎,別鬧出亂子。」
時于歸陰鬱的臉上露出笑來,原本暗沉的紅色硃砂瞬間鮮活起來。她順勢接過這個話題,露出神秘兮兮地表情,得意地說道:「我保證誰也發現不了我。」
時庭瑜沒好氣地揮了揮手示意她趕緊走人,時于歸麻溜得滾了出去,上了外面長豐的馬車。他臉上的神情慢慢收斂緊繃,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眼角微斂,久久才嘆了一口氣。
那邊,長豐帶著時于歸順著小巷七繞八拐,最後來到刑部的小角門。刑部自古被認為是血腥之地,工部怕衝撞貴勛高門,便讓整個刑部遠離十字大街,處在長安街的最尾巴處,算是所有部門中離皇宮最遠的一個地方,他的西角門更是偏僻,在一處荒涼狹小的小巷之中。
長豐下馬敲了敲門,三長一短,很快門便被打開了,露出發黃消瘦的男孩臉龐,他警惕地看著長豐腰間佩帶的長刀,緊繃著嗓子,低聲問道:「是時郎君嗎?」
長豐點點頭,敲了敲車壁,時于歸的腦袋便露了出來,她乾淨利索地跳下馬車,看著矮了她一頭的男孩,笑道:「是我。」
「跟我來,你不準來。帶刀,明顯。」前一句話是對時于歸說的,後面則是對著長豐說的。長豐面露不虞,強硬地說道:「我等保護公……郎君安全。」
「不行!」男孩態度堅持,大有你不答應,那就誰也別進的意思。
時于歸拉住長豐,安撫道:「你且在這等著,我速速回來。」長豐無奈只得抱劍坐在馬車上,眼睛看著時于歸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男孩帶著時于歸專門走小路,不一會兒便帶她來到位置偏僻的迴廊小屋前。
屋前站著一個修長身影,穿著緋色直袖袍衫官服,見到她時微微一笑,如玉臉龐頓覺紫陌春風纏樹梢,把昏暗逼仄的小屋子瞬間點亮,那身衣服時于歸天天見人穿,卻未見過有人能穿得這麼好看。
——岩岩若孤松之獨立,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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