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隱情
「今日不許出門。」溫潮生看著被壓過來的人淡淡說著。
穿著一身花衣服的溫旭松甩開壓著他手的侍衛,不甚恭敬地看著上首的人,弔兒郎當地說著:「父親今日怎麼不去宮內,管著我做什麼。」
穿著素色文人服的溫南岸端著茶,斜斜掃了一眼自己幼子,老來得子難免寵了些,哪怕這人總是事事與他作對,可看這個與他相似的眉目也就都不與他計較,可沒想到會有人這麼拎不清,上不了檯面。
「你這幾日去顧府做什麼?我不說是給你留面子,那人我是萬萬不會同意入我溫家大門的。你也不小了,你母親為你挑了幾門親事,你回去仔細看看,到底是婚姻大事,總歸還是要你滿意的。」
溫旭松嬉皮笑臉的面容一沉,眉梢處掛著譏笑之色,濃密的眉毛壓著狹長的眼睛顯出几絲銳利之色,倒有幾分年少時溫南岸的模樣。
「什麼叫那種人,她會這樣還不是拜你們所賜。到最後倒是你們乾乾淨淨,別人落得滿身是傷,好不要臉。」他語氣犀利毫無顧忌眼前人的面子,一腔憤怒之情好似冬日颶風帶著摧拉枯朽之勢,年輕的眼眸帶著無限憤怒,質問著眼前波瀾不驚的人。
溫南岸手中茶杯猛地拍到桌上,面色陰沉。
「放肆!給我帶下去。」
溫旭松原本是怕這個父親的,這個父親位高權重,不苟言笑,在家族中積威甚重,人人敬畏,年少時他原本是仰慕這樣的人,希望一步步長成他這個模樣。
可到底是什麼時候變了心思。他迷茫地想著,大抵是八年前大雪紛飛的雪夜,他無意間跟著父親入了一個名叫醉花陰的紅樓,自此世界崩坍再也不復敬仰之色。
「我是放肆,但你是噁心。」他被人抓住手臂,紅著眼睛,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盯著他。
明明,本該不是這樣的。
所有人都說他父親是個敢作敢當的人物,是聖人心腹,是溫家驕傲,可這樣的人,卻能和王家做出等著滅絕人性的事情。
溫南岸面色大變,手邊茶杯被他狠狠甩在地上,高舉的手最終沒有落到溫旭松臉上,他恨恨說道:「你懂什麼,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讀些書便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嗎?滾出去,沒用的東西。」
原本噤若寒蟬的溫家侍衛連忙拉著小郎君退下,苦口婆心地勸著。溫旭松只覺腦門一熱,一把退下身邊的人,大聲呵斥道:「都給我出去,出去,出去。」
父子兩個都似紅著眼的巨獸相互瞪著,誰也不肯退後一步。尖銳的沉默在房間中瀰漫,所有人把頭壓得很低,根本不敢抬頭。
溫南岸打了個眼色,屋內眾人立刻如潮水般退了出去,日光漏了些許進來但又很快陷入黑暗。屋內兩人更加沉默,溫旭松想了許久這樣的對峙場景,可真發生了又覺得渾身不舒服,一股子氣瞬間泄了出去。
他有無數話要講,可一邊害怕最後一塊遮羞布被掀開,一邊又憤怒父親的所做所為。他被禁錮在溫家,投胎溫潮生膝下,受父子關係所累,很多話都像是被人捂著嘴難以啟齒。
那個令人憎惡地醉花陰真的是他和王家一起開的?
忠誠在方寸的家訓難道只是一紙空談?
他到底為什麼當年要捨棄對溫家有救命之恩的顧老侯爺?
太多話在唇齒間瀰漫,可事到如今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本有向上之心,老天爺賜予他難得的聰慧,可在八年前的一切卻讓他害怕,不得不學著笨拙的模樣,醉生夢死,沉迷在虛無歡快中不願醒來。
溫南岸冷笑,面含譏諷之色:「怎麼,剛才不是還氣勢洶洶嗎?如今給你機會倒不敢開口。」
年輕的溫家幼子憤怒的臉龐突然露出難過之色,他盯著大堂中央的父親,艱難開口:「您,為什麼要和王家同流合污,王家早已走偏了路子,您不是……不是……說只忠於聖人嗎?」
溫南岸打量著堂下站著的人,年輕銳氣學不會妥協,一點骯髒都看不得,性格急躁難以安撫,垂下眼淡淡說著:「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誰與你說的?」
「是我自己看到的,我,我十歲那邊曾跟著你的馬車出門。」他冷靜下來,所有事情一旦開了頭,接下來說話便不再覺得困難,他目光清亮,認真地好像要在混水中尋找一顆珍珠。
溫南岸難得正眼打量了一下紈絝子弟,露出驚訝之色說道,像是沒預料到以他這種急躁的性子可以忍得這麼久:「小瞧你了。此事牽扯很多,不是你一個白身可以知道的,我只能告訴你這事情不像你看的這樣,少摻和進去,也與那個姨娘少些糾纏。」
「什麼叫不似我看的這樣,也就是說您和王家沒有在一起。」溫旭松眼睛一亮,一掃頹廢之色,猶豫又高興說著,鬱結多年的心結豁然開朗。
身居高位多年的溫中書令敲了敲桌角,冷笑道:「也就是說你為了這事,與我鬧了十年的彆扭,你若是學著你兩個哥哥一同考取功名去看看這大英朝堂,何來這些無畏猜測,當真是無用,整日學著婦人傷風秋月。」
溫旭松一掃陰鬱之色,臉上露出喜氣,恢復了平日里不著調的模樣,三步並兩步竄到溫南岸身邊,沒大沒小地坐了下去,不害臊地貼著自家父親,反覆確認著。
「真的?你真的沒和王家有糾纏,說起來也對,也不見王家人來找過您,哥哥他們也鮮少與王家人在一起,可你為什麼出現在那邊,是不是聖人的意思?」他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近嚴肅的父親,一點都不畏懼他的臉色,小聲又警覺地問著。
溫南岸垂下眼,推開這個整日沒個正經的小兒子,冷漠說道:「都說此事與你無關,少作無謂猜測,平白露蠢,惹人笑話。今日既然如此索性把話說開,你還有什麼事情就直說吧。」
被嫌棄的溫旭松一點也不惱,平日是早就挨夠罵了,又黏糊糊地貼了上去,小聲說道:「那顧家,您當初為何不管他們。」
這事他對父親的第二個心結,顧老侯爺當年千里救援,單槍匹馬殺入敵營,救出溫氏大小三十餘人,英姿颯爽,英勇威風,民間流傳已久,話本一出接著一出。這件事情最後被父親畫成一幅畫放在溫家書房內,年幼的溫旭松無意闖入看著畫中之人,只覺得此人宛若天神下凡,再也不能忘記那桿在日光下發光的銀色長槍。
只是後來,顧老侯爺戰死,溫家沒有去幫扶一半,而是選擇冷眼旁觀,著實令人不解。
「我不管?你以為顧明朝白鹿學院怎麼進去的?」溫潮生冷笑。白鹿學院作為大英第一官學,沒有名帖當時的顧明朝如何能進去,永昌候府哪有這等面子。
「白鹿學院每年高昂的束脩誰給他付的?」
「他爹的不靠譜誰給他收拾爛攤子的?」
溫旭松扣扣下巴,弱弱反駁道:「我聽說顧侍郎年年六藝第一,經文兩科一騎絕塵,深得大儒誇讚,每年的勵錢不僅可以支付學費了甚至還有剩餘。」
聞言,溫南岸神情一僵,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大抵是他也沒想到顧聞岳這顆歹竹竟然也出了好筍,顧明朝資質之卓越,原本準備好的銀子無處可花。
「竟然您都有幫他,為什麼面上還做出這樣無情之色,落得溫家不討好。」
顧聞岳荒唐的名聲聞名長安城,溫家百年清貴,要和這樣不三不四的人劃開界限也算過得去,但這樣做終究還是傷了禮儀之名,總會有人對溫家指指點點,認為其薄情寡義。
他長嘆一聲,不再說話,推開又一次黏上來的人,岔開話題說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你日後也離顧家遠些,顧明朝要想坑你,連腦子都不需要動一下。」
溫旭松訕訕地坐直身子,不情願的說道:「哪有這麼厲害,一個兩個的,全天下難道就他一個厲害人。」白鹿學院的老師訓斥人的時候,每次都會拿顧明朝與人對比,好似人家是文曲星轉世自己是蠢豬投胎,可他這幾日偷溜進顧府,看過好幾次顧明朝,模樣談吐極為普通啊。
「你少去顧府,你母親為你傷神多年,那個女人我是不會同意入溫家的,此事事了,給些銀錢好好安置她吧。」
溫旭松臉色一變,怒氣沖沖地喊道:「哪裡不行,我就要她,我就要她。我這輩子非她不娶。」
被頂撞的溫南岸沉下臉來,大罵一句:「沒用的東西,給我回來!」
奈何話未說完,只看到溫旭鬆氣呼呼地甩門而去的背影。原本驟然溫和下來的父子關係倏地又是一僵。
「我不是說要你好生與他說嗎,怎麼又吵了起來,那個女人時日無多,你不過是怕他傷神罷了。」屏風后,溫夫人拄著拐杖,搖著頭走了出來。
溫南岸被拂了面子,憤憤說道:「一心就知道風花雪月,連顧明朝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溫郎不必惱了,小輩的事情小輩煩惱去吧,不過是情愛之事,跌倒了爬起來就是。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不與他說明你對顧家的情況。如今顧方思風頭無二,佔據太子首座,又得公主青睞,他日聖人西去,若是顧明朝對溫府心存怨恨,只怕溫家小輩都無力反抗。你身為長輩不能放下身段,小六性子跳脫心思單純最為合適了,我觀顧方思對這類性格的人都極為寬容。」溫夫人也是名門之後,性格聰慧穩重,看人的眼光極准。
她動作優雅嫻熟地為他到了一盞茶,遞到他手邊,言辭神情極為溫和。
「無論說不說都是一本爛賬。」一向泰山奔於前而不動聲色的溫南岸無奈嘆道。
「壞賬總是要清的,腐肉不清如何能結痂。」
「顧老侯爺一身肝膽,最後卻死於內部之手,真是我大英恥辱,我雖有心為其平怨,但畢竟不能違背家訓,置族人與險境,溫家數百條人命肩負在身,不能出半點差錯,只是可恨那王守仁,一身謀略不走正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為一己之私,拉我大英百萬兒郎鋪路。」他拍了拍桌面,茶杯中盪起漣漪,好似有人垂淚於此一般。
溫夫人臉上也露出一點愁容,握住溫南岸的手,寬慰道:「溫郎消氣,我看太子與聖人對其隱忍已久,江南道如今王家勢力鼎盛,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王家時日無多了。」
「再者,顧老侯爺畢竟也是為救我兒而死,若不是他一力突圍,只怕我們與鶴兒此生不復相見,我們在此事上有心無力虧欠他們良多,是我們有負於他們。七娘子嫁給顧聞岳本就是低嫁,那廝不顧我溫家顏面寵妾滅妻,害她一生坎坷,不得善終,那對兄妹自小孤苦,我雖知大義,卻依舊心疼小輩。」溫夫人拭了拭眼角。
鶴兒便是他們的長子溫旭鶴,當年因著聖人命令暗地駐紮河南道,研究新型武器,后河南道淪陷,生死不知,這位嫡長子自幼對武器鑽研之深,深得聖人歡喜。當時溫南岸心急去求了聖人,聖人這才下了密旨讓顧老侯爺突圍,他又連夜去信請求顧老侯爺務必保護溫旭鶴性命,誰也沒想到,後面結局之慘烈,令他至今難以回想。
顧老侯爺能力出眾,當日帶著小隊兵馬潛入登州順利救出溫旭鶴。當時溫旭鶴鎮守登州軍火庫,臨走前一把火燒了這個基地,不曾想有姦細告知高麗句行軍路線,這個原本極為隱秘的行程被人泄露,十五人被困在登州。老侯爺帶著溫旭鶴千里奔襲,最後被大軍包圍困死棲霞山,舒親王之子與老侯爺皆殉國,只剩下兩個急行軍帶著溫旭鶴急行回青州,狀況慘烈倖存下來的溫旭鶴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見血。
他心知對顧家有愧,本想接他們母子三人回溫府,卻發現有人盯著顧府,那人接近顧聞岳探聽顧府消息。
顧聞岳當真是蠢貨,一杯黃酒下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顧家的老底抖個趕緊,言辭間更是惡狠狠地咒罵著顧明朝,道顧老侯爺對這個孫子格外得好,什麼話什麼事情都與他講,完全不把他這個親子放在眼中。
保護顧家兄妹的溫家侍衛發現了當時的前鋒楚蒙,楚蒙容貌盡毀在西苑養傷,其間幾波暗殺皆被他們擋了回去,於此同時溫家子弟在朝堂上突然舉步維艱,處處有人刁難,那雙看不見的手攪得溫家無力自保,他突然醒悟是有人在警告他不要插手顧家的事,當時族中也有人發現這點日日規勸他不可胡來,直到一名溫家子弟突然暴斃在任上,溫南岸的處境頓時艱難起來。
一邊是救命恩人,一邊是族人前途,他不得不做出選擇,最後他選擇了溫家棄了顧明朝。當夜他去了趟盛府,盛潛大罵他狼心狗肺。
——「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溫家救世之道令人不恥,什麼兩難選擇,不過是你膽怯不願付出代價,可惜顧錚恩賜野狼無所報,走吧,從今往後離顧家兄妹遠遠的,他們的性命自由我保護。」
他不再管顧家的事,那手制約溫家的手也瞬間消失不見了,他憤恨屈辱又無可奈何,溫家走的是純臣路線,看似輝煌不過是薄如紙張,當時能把他們逼到這個地步的人屈指可數,溫潮生不是無用之人,棄了顧家后馬上就蟄伏起來暗中調查。
溫家弊端顯而易見,但是優勢同樣肉眼可見,他可以接觸最核心的秘密,可以左右聖人心思,可以保持中立最快提取到有效信息,所以很快就把視線鎖在王家——當時的後方糧草押運官。
與此同時,不知盛潛使了什麼手段,顧明朝突然入了聖人的眼,顧家兄妹平安被保下,開始龜縮西苑在顧府艱難生活。
「罷了,等事情塵埃落定再說吧。當日我去顧府時,顧明朝果然早已懷疑顧錚入登州動機,詢問過我,我如實告知了一些,他如今不過是雛鷹,若是知曉太多隻怕是以卵擊石。真是可惜,此人若是我溫家子孫……」溫家必然可以換個活法。
「只能如此了,對了一直跟著松兒的徐幕僚怎麼被抓了。」溫夫人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換了個話題。
溫南岸冷笑一聲:「不必理會,不過是一個王家眼線罷了,放在松兒邊上讓他們放鬆警惕。你平日對那個逆子管束頗多,他又不管溫家之事,整日尋花問柳,那徐有才討不得什麼好處,今日被東宮帶走也免得我們動手,驚擾王家,多生事端。」
「又是這些骯髒事,罷了,外面的事情溫郎多多擔待就好。」溫夫人捋了捋秀髮,笑容可親地說道,「我聽聞榮王殿下的高側妃好端端被驚嚇流產了,生下一個死胎男嬰,還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當真是可惜這副花容月貌,今日正好同幾個姐妹去安慰一下,後院的事情未必只是後院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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