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馬奇聞

還馬奇聞

顧明朝早上剛回刑部就被尚書大人叫去了書房,刑部尚書名叫盛潛,年逾古稀,歷經三朝聖人,朝堂之上除三師外,屬他最能得聖人幾分薄面。

這幾年一直有他致仕在即的消息,底下的人蠢蠢欲動,只有顧明朝穩若泰山,不動聲色,此番行為倒是博了幾分尚書的心意,對他也算頗有幾分看中。半個月前他應了京兆府尹的面子,也算承了宮內兩位貴人的情,派了兩位得力侍郎去照管長安城下兩個縣,其中顧明朝便去了長安縣。

顧明朝一進門,就看到盛潛閉眼跪坐在案前,花白的頭髮被三梁進賢冠一絲不苟地包著,眼皮塔拉著,臉上的褐褐點點在敞亮的屋內顯露無疑,暮氣沉沉,朽木之態已生。

「不知盛尚書喚卑職有何吩咐。」他站在門口行了一禮,便站在門口斂眉站著。

盛潛睜開眼睛,一雙眼睛被下垂的眼皮遮得只露出半許精光,他聽到顧明朝的聲音,伸手端起了手邊的茶杯遞到唇邊,輕輕碰了下唇角便放下,之後慢吞吞地說道:「是方思啊,進來吧。」

顧明朝眼皮子一跳,心中微動。盛潛絕不像表面一樣溫和,能平安度過先帝三十年的苛政胡為,說明此人手段了得,心性難辨。

性深阻有如城府,而能寬綽以容納。這是三年來顧明朝對他的評價。再者,盛尚書平日里絕不會在辦公之地叫下屬表字,今日青天白日,人來人往之地,突然叫了他表字,這由不得他眼皮子跳了跳。

但他不動聲色地走了進來,又聞盛尚書半吊子氣地說道:「把門關上。」

他聞言一頓,轉身關門的時候手指不由點了點門框,心中已轉過千溝萬壑,卻只能得出也許和昨夜的長安縣城外命案有關。

類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盛尚書自詡是個君子,與人談話從不關門,剛叫他關門實在是讓顧明朝心中一跳,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

他心裡把昨日之事揉開捏碎地看,自覺辦得天衣無縫,千秋公主之事被瞞得好好的,應該是沒有什麼差錯,那今日怪狀又是為何。

「方思,坐。」盛尚書指了指右手位置,掀了掀眼皮掃了一眼顧明朝,渾濁的眼睛片刻之後又被層層眼皮遮擋住,看不出絲毫情緒,倒是被敏感的顧明朝精準捕獲,內心更是升起層層疑雲,深覺大事不妙。

「本官聽聞昨夜長安縣公主駕臨,當真是一件妙事,想必長安縣定是奇觀妙景,美不勝收。」

顧明朝聽他正事不說,反而和他嘮起嗑,這一舉動反而讓他更加惴惴不安,只是笑了笑並不接話。盛潛見他不接話,手中的茶杯蓋輕輕掃了掃杯沿,撥了撥茶葉。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方思年少有為,不為家事所累,當真是國之棟樑,未來可期。」

顧明朝斂眉行禮,溫和地說道:「盛尚書言重了,不過是恪守本分而已。」

盛潛是知道顧明朝難纏的,一個能忍著二十幾年屈辱的人,一步步走到這個位置,心智之堅毅遠非常人所想,但是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謹慎。他放下茶杯,松垮的嘴角輕輕牽了牽,露出半笑不笑的模樣。

「不必如此,昨夜你使人來告知此事,我已同典客署聯繫,大典在即,如今各國使臣只剩百濟和高麗句未到,當真是急死各位了。」

盛潛可是一個老狐狸,這話說得看似緊要,實則一點用處也沒有,滴水不漏,淺謀於無形,他眼皮耷拉著,慢悠悠地喝著茶,薄薄的輕霧騰空而起,盛尚書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態度悠閑。

屋內寂靜無聲,窗檯外,和煦的陽光在青石板上留下道道光影,也順手在在顧明朝手邊的案桌前灑著金色光芒,襯得右手晶瑩如玉,修長秀氣。

「刑部共有刑部、都官、比部、司門四司,共有八位侍郎,當真箇個是青年才俊,國之棟樑。」盛尚書慢吞吞的說道,說幾個字就要歇一歇,眼皮耷拉,被暖洋洋的初冬日光照著,宛如下一秒就要昏睡過去。

盛潛年事已高,早已不管事很久,刑部大事由四司八位侍郎商議決定后再另行稟告給他。底下的人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早前便有傳言,若是沒有意外,這屆尚書大人在這八位侍郎中選定。

如今八位侍郎年紀相差很多,最大的司門司陳侍郎,小兒子都有顧明朝這般歲數,其中顧明朝資歷最淺,只因三年前得聖人青睞,太極殿驚艷絕倫,像是一束光倏地在眾人面前亮起,聖人龍心大悅,一舉奪魁,雁塔榜首,當真是春風得意時,一日看盡長安花,隨後被欽點為刑部郎中,放至刑部歷練。

八位候選人各有千秋,或資歷最老,或後有依靠,其中也就顧明朝算是一個變數。

他雖出身侯府但眾所皆知是一個破落戶,現任侯爺是個立不起來的人,他身為嫡長子也算有出息卻至今未承爵,當年考場主考官算是學子恩師但是中都官王侍郎是那屆主考官東床快婿,可以說既無資歷又無後台。

他雖深得聖人恩寵,欽點為刑部郎中,之後不負眾望,一年前被破格提為刑部侍郎,官居四品,但他實在是太年輕了,不過二十有二。

在憑藉熬資歷的官場這樣的年級能做到侍郎都已經是讓人側目惦記的事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個道理顧明朝自己心裡跟明鏡似的,所以在眾人小動作頻多的時節,他選擇暫調長安縣避風頭。

盛潛斜了顧明朝一眼,手中的茶杯猛地扣到桌上,發出叮的一聲,顧明朝的眼皮又是抽了一下,他袖手放在案下,擺出恭敬的姿勢。

「你祖父當年在河南道震懾高麗句三十年不敢動彈,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的後輩倒是學足了文人酸氣。」

「方思深知不及祖父半分,自當謹言慎行,不敢差錯。」

「何止謹言慎行,簡直是裹足不前。」盛潛哼了一聲,復又端起手邊的茶杯,輕抿一口,繼續一話三喘氣地說著,「這事不簡單,你明日便回刑部點卯,你雖無意爭鋒卻也不能落下把柄。」

顧明朝起身行禮謝道。

盛潛搖了搖手,示意他退下,顧明朝行了兩禮,推到門邊這才轉身開門,邁出門的時候又扭頭輕聲說道:「多謝盛尚書提醒。」

門嘎吱一聲關上,原本明亮寬敞的屋內瞬間暗了幾分,盛尚書像個雕塑一般端坐在烏木繁枝雕花胡床上,這是聖人體恤尚書年事已高特意賞賜下來的,每日僕從擦拭,護手椅背依舊如新,如今尚書獨自一人坐著,也不依靠,後背挺直,即使老態龍鐘的模樣依舊保持文人的清高。

光影處,盛潛的面容在日光中留下一道深刻的陰影,他的皺紋被照得無處可躲,可偏偏他神情周正嚴肅,身上隱隱閃著光暈,比佛堂上的神明還顯尊重。

他嘆氣,闔上眼輕聲說道,聲音稍縱即逝,很快便淹沒於日照中。

「顧家血脈可不能斷在我手裡。」

顧明朝攏了攏袖子,初冬寒氣料峭,他一路走來沒披風遮擋,被風吹的得面色發白,嘴唇發紫。每路過一間辦事房內,只覺暖氣迎面,當真是雙腳控制不住想走進去,還好最後顧明朝拉回理智,步履匆匆走向自己的辦事房。

「顧侍郎。」

顧明朝腳步一頓,露出蒼白的指尖捂住嘴咳嗽一聲,認命地轉身看向急匆匆跑來的人。

「王主事。」他彬彬有禮地打著招呼。

王主事冬日竟然跑出一身汗,可見之前做了不少事情,如今他攔住顧明朝愁眉苦臉,猶猶豫豫地說道:「謝侍郎不簽這單子。」

謝侍郎便是刑部司的第二位侍郎,算是八位侍郎中真正的高門貴族,也是最有希望的候選人。父親謝韞道為御史大夫,有彈劾朝中大臣之權利,且擁有不經尚書令直達天聽權職,可謂位高權重,他母親為安國公嫡女,且安國公目前只有一女一子,嫡子擔任劍南道要職,兵權在身,可謂是真真得破天富貴,鮮花團簇。

最重要的,謝侍郎看不慣顧侍郎的故事那真是源遠流長,結怨頗深,甚至可以從顧侍郎當日太極殿驚艷四方說起。

想起這事,顧明朝真的覺得是無妄之災,只因為謝書華在顧明朝之前一直是長安城第一才子,但是當年太極殿殿試也未得聖人一句賜官金言,原本大家都沒有也不存在爭鬥,後來偏偏出了個顧明朝,如今更是在一起工作。尤其是一年前的長樂寺人口拐賣一案,由顧明朝親自辦理,事情辦得聖人大悅,又一次親口提拔為侍郎。

此番種種,那真的是看得人眼熱,謝侍郎把不喜之色寫在臉上,貴族子弟自有追隨之人,千呼百應,顧明朝原本低調之路一下子就難起來。

當真是有苦說不出。

「是昨夜之事。」顧明朝伸出冰冷的手指,接過那張紙看著。

昨夜長安縣發生命案按理是輪不到刑部,自有皇城司衙門辦理,但顧明朝覺得事情蹊蹺連夜稟了盛尚書,現在看來是已歸責於刑部。

「盛尚書這裡要求轉給謝侍郎?」顧明朝指了指案頭上的字皺眉,「再者,因我去借調長安縣,接下來應會又三天休沐。」

王主事皺著臉不說話,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顧明朝瞬間明白他的意思,他嘆氣,把單子交給王主事。

「並不是我不幫你,只是這是尚書所定,若是我貿然接下,只怕他我,以及你都不好交代,王主事若實在辦不下來,不如請示一下掌管行使調度的陳郎中。」

王主事本就是一個膽小怯懦的,不然也不會年逾不惑還是一個六品主事,他一聽顧明朝的點便連連點頭,正打算離開。

「這個是怎麼回事?」顧明朝翻到最後一頁,抬頭甩了甩紙張,震驚地問道。

——財產損失……及顧侍郎於刑部交付馬匹一匹。

「是謝侍郎說得,他說『顧侍郎既不交代這匹馬哪去了,便自己添上吧,雖是無關緊要的證據,但也不可或缺。』」

千秋公主過來是作天作地地一把好手!顧明朝倒吸一口氣,又不得不咽下那口氣,惡狠狠地想到。

——不僅丟了新作的披風,還沒由來要賠一匹馬!

千秋殿的千秋公主剛換上馬球裝,突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驚得宮女跪了一地。

「沒事,走走走,看我把英國公的那個敗家子牙齒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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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每天都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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