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物資剖析自心
黃老漢的騾車一路吱吱呀呀往楊柳衚衕趕。騾車簡易的車廂隔絕了大部分寒風,肖氏把三郎緊緊抱在懷裡,麗娘和李姝仍舊挨在一起,李穆川和李承業一左一右坐在門口。
雪越下越大,騾車走不快,黃老漢心中發急,狠狠抽了騾子一鞭子,騾子吃痛,跑得快了一些。黃老漢不敢大意,拿出看家本領,穩穩架著騾車。
李穆川緊緊皺著眉頭,「雪這樣大,京郊的百姓又要受苦了。」肖氏聽見官人的憂國憂民之言,心中也發緊,想了想,寬慰丈夫兩句,「官人不必憂心,雪下的雖急,倒不一定就能久。」
李穆川點點頭,未回答肖氏。
李姝問李穆川,「阿爹,京郊百姓日子也那麼苦嗎?」
李穆川愣了愣,抬起雙手向皇城方向拱了拱,「吾皇聖明,百姓日子比前朝好多了。」
李姝不太懂朝廷大事,只知道這是個新建立的朝廷,國號景,才經歷兩代帝王。先帝結束了前朝軍閥混戰局面,當今繼位以來,勵精圖治,國朝吏治較清明,民生也得到大力發展。
緊趕慢趕,在路上積雪還不至於不能行車之前,騾車到了楊柳衚衕。
眾人下車后,肖氏使李承業去付車資,又囑咐他多給幾文錢,給黃老漢打碗酒喝,暖暖身子,大雪天的,別凍壞了。
黃老漢連連道謝,「多謝老爺太太並哥兒姐兒,貴府仁慈,老漢沾光了!」肖氏請黃老漢進屋喝口茶,黃老漢連連推辭,趕著騾車就走了。
進門后,一家人先去給李泗新和張氏請安。李泗新夫婦簡單問了兩句,就打發二兒子一家歇息去了。
李姝隨麗娘一起回到西屋,簡單洗漱一下,姐妹兩就一起歇息了。李姝躺在床上,聽著外面怒號的北風,心裡思緒翻騰。
她知道,在生產力極度落後的古代,暴雪,意味著無數人要喪失生命。王孫公子煮酒賞雪的時候,千千萬萬的普通老百姓家裡房屋倒塌、老幼凍死。李家勉強有堅固的磚牆瓦房,食物充足,她不用擔心溫飽問題。
然而,李穆川的事業沒有起色,為人又忠厚,一家人全靠著他微薄的俸祿和年節例行發賞過活,外加大娘、阿娘和麗娘做些針線補貼家用。
李家五個孩子逐漸大了,開銷會越來越大。李承祖讀書不成,家裡早早給他定了親,翻年就要成親了。目前正閑在家裡,幫著打理家事,就等成親后,再想辦法謀個差事。說的妻室是鄭氏娘家未出五服的姑娘,家裡還不如李家呢。李承業還在讀書,且於讀書一道頗有靈性,李家定是要花大力氣培養的。麗娘很快也要出閣……
李家已經庇護她整整七年了,這個並不富裕的家庭,連下場暴雪都要思考物價的家庭,讓她無憂無慮過了七年。
想到李家人的寬厚仁慈,李姝更加煩惱。她是不是該為李家做些什麼?不說有多大成就,改善一下生活也是好的。
可她又能做什麼呢,自她上輩子上了大學后,再也沒幹過粗活重活,連做飯都是丈夫一力承擔,女工什麼的,她只會縫個扣子。李姝就在這樣焦慮的心情中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姝起床后發現,大雪已經將整個京城都蓋起來了。
大門外的雪,近一尺厚。院子里,李穆川帶著李承祖、李承業在鏟雪,打通正房到大門口以及東西廂房之間的路,兩條路交界的十字路口除,李承志正在玩雪。
李泗新和張氏已經不出正房門了,老兩口年紀大了,這麼冷的冬天裡,真不好過。
張氏從廚房裡出來,見大家都起來了,叮囑李姝,「姝娘多穿些」。又跟李穆川說話,「早飯已妥當,官人帶著孩子們一起用早飯吧。剩下的,晌午我和二郎一起鏟了。」
李穆川看了看剩下不多的雪,遂停了手道:「辛苦娘子。」
一家人很快又聚集到早餐桌上。
張氏叮囑全家人,「天冷,都吃快些罷,涼了就要用胃暖,傷身子的很。」
鄭氏向張氏請示,「阿娘,雪這樣大,馬上又要過年了,咱們要不要多備些米糧。」
張氏點點頭,「是這個理,遲了就要漲價了。昨兒聽說學里先生也病了,二郎既放假了,老二媳婦,吃罷早飯,你帶著大郎二郎去添置些米糧。不拘什麼,細糧粗糧都要。」
鄭氏忙說,「我與二弟妹一起去吧。」
張氏想了想,不好說你寡婦家家的少出門的好,改口道:「你腿疼的毛病還沒好,外面風大,就別去了。」
鄭氏肖氏均應了。
張氏看到低頭慢吞吞吃飯的李姝,又開了口,「姝娘也不小了,該學的也要開始學了。這幾天冷,正好在家跟你姐姐一起學織布,後街你穆林叔父家的苗丫頭,一個月織布少說能掙一吊錢呢。」
肖氏也點頭,「很是,姝娘你不能再瘋玩了。晌午我要出去,你在家把三郎的襪子補補,上回我才教過你。」
李姝心裡想,來了來了,她的閨訓生涯開始了。好在只是補襪子,她有不懂的只管問麗娘,家計艱難,她不好再吃閑飯。
飯後,肖氏帶著李家兄弟準備出門。李姝羨慕地看著李家兄弟,再次問肖氏,「阿娘,我可以一起去嗎?」
肖氏搖頭,「風大雪大,深一腳淺一腳,你老實在家跟你阿姐學做活,回來我要檢查你補的襪子。」又叮囑李承志不要淘氣,遂帶著兩兄弟出門去。
肖氏推開大門,一陣寒風肆虐而過。她緊了緊衣領,又搓搓雙手。回頭檢查了一下李家兄弟的衣著,見他們從頭到腳都裹得緊,也就放心了。
衚衕里人少得很,楊柳衚衕地處內城邊緣,沒有什麼達官貴人,都是些小戶人家,書吏衙役較多,還有權貴人家的豪奴在外偷偷置辦的宅子。
出了衚衕口,到了街上,三三兩兩開始有人走動,大多腳步匆匆。路上雪未化,果真應了肖氏的話,深一腳淺一腳。
肖氏想到丈夫的皮靴還是舊年做的,這麼大的雪水,舊靴子可能根本防不住。
一雙好的皮靴可得好幾吊錢,家裡再艱難,也不能讓官人一雙腳整日泡在雪水裡。肖氏打定主意,要想辦法在年前給丈夫添置一雙新皮靴。
穿過兩條街,三人到了常去的糧店裡。
掌柜孫胖子忙起身迎接,「李太太來了,家裡可好?這雪可真大喲,看把人凍得。哎喲,太太家的兩位公子可是越長越好了,個個玉樹臨風,以後定是有出息的!」
肖氏似乎習慣了孫胖子的作風,也回道:「家裡都好,孫老闆一向可好,年關了,定是生意興隆!」
孫胖子又笑,「借太太吉言,某也想多掙幾文錢,過個好年呢!」
肖氏在店裡看了看,問了問價格,發現常買的幾樣米糧價格均有上漲。白米一擔漲了近兩百文,黃面每斤也漲了半文錢,剩下各類粗細糧漲幅不一。
肖氏沒想到糧食漲價這麼快,試探性地問孫胖子,「孫老闆,我才幾日沒來,糧價變化這麼快啊!」
「哎喲,李太太,您不曉得。就昨兒那場大雪,路都堵了,外地的糧都運不進來!可不就得漲嘛!」
怕肖氏不信,又勸誡道:「不是我哄騙太太,您是多年的老主顧了,我跟您說實話,年前,這價格是下不來了。咱們城裡還好一些,城外的、京郊的,房屋都倒塌了很多,一些家裡貧寒的,凍死餓死的都有。咱們這還是京城呢,再往外去,更不好說了。」
肖氏聽到這話,判斷糧價還會繼續上漲,想到自己正好多帶了些錢,預備多買一些。
她回身與李家兄弟商量,李承祖道:「嬸娘所慮甚是,有備無患。後面大雪封路,年關又近了,東西都緊俏的很,咱們趁著剛剛下雪,多買些,省得到後面,還得花更多的錢!」李承業也贊同母親和堂兄的話。
肖氏徵求了李承祖的意見,算是兩房人都同意了,公婆即使有微詞,也要顧及李承祖的顏面。
三人買了三百多斤糧食,有白米、白面、玉米面,還有一些豆類。孫胖子見他們買的多,特地派了兩名夥計幫忙送到家裡。
這邊廂,李姝拿出三郎的破襪子,仔細研究了一翻。襪子上有幾個連著的破洞,若一個一個地補吧,太費事,一起補吧,好大一塊補丁巴在上面,太丑了。
李姝想了半天,決定把襪子上破破爛爛的一大塊全部剪掉,找一塊同色的布,從邊緣用小針細細縫好,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
說干就干,李姝問張氏要了塊同色的布,按照肖氏教的針法,仔細縫好了。再把邊緣接頭處從內里縫一圈,省得裡面喇肉。
待肖氏一行歸來,張氏聽說外面大雪封路、糧價上漲,雙手合十念了幾句佛,對三人多買糧食的事情,未置一詞。
李姝聽了肖氏的描述,暗自驚心。肖氏忽然話鋒一轉,問起襪子來。李姝老心老肺,也不像麗娘一樣臉皮薄,把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拿給肖氏看。
肖氏仔細看了看,覺得李姝腦子活,第一次做活計,並沒有按部就班,「第一次,這樣很不錯了,以後得多學多干,保不齊以後也跟你悅姐姐似的是個巧手。」
李姝心說我才不要當綉娘,年紀輕輕就把眼睛熬瞎了。
肖氏作為家庭主婦,忙碌的很,說兩句話后,就去把院子里剩下的雪鏟了。
李承祖看嬸娘鏟雪,忙從東廂房裡出來,拿起鏟子一起幹活,中途還勸肖氏進屋歇息。
李承業跟著張氏,把各類糧食分類裝好,並做好防潮防水措施。
晌午飯時刻,因李穆川不在家,飯食較簡單。單給李泗新和張氏蒸了兩個蛋,其他並無葷菜。
張氏心疼孩子們,往五個孩子一人碗里挖一勺蒸蛋,剩下的她與老頭子分了。三郎吃的快,吃完了又盯著張氏,張氏笑眯眯地把自己碗里剩下的蒸蛋又餵給他吃。
鄭氏在一邊看了一眼三郎,又看一眼李承祖,並未說話,繼續低頭吃飯。
夜間,李穆川回來時表情凝重。聽說了買糧的事情后,他叮囑肖氏,日常家用的茶、鹽、布匹,甚至柴薪,都要多備些。
李姝是個包打聽,趁肖氏洗碗的功夫,大致了解了李穆川表情凝重的原因。
北邊幾個省都出現了連月暴雪現象,已有成批的災民流向各州府生事。聖上發怒,已革了幾個地方官員的官位。
朝廷里太子和四皇子之爭日漸激烈,已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此次大範圍雪災,成了兩黨相互指摘的利器,全然不顧百姓死活。聖上更加不喜,奈何都是自己的兒子,不能打死,只能剪除他們的爪牙。
高層的震動影響不到李穆川,但京兆衙門的大牢里,卻忽然多了很多犯人。
李穆川是管理刑獄的文書,忽然間多了一堆人神神秘秘地來打點他,甚至聽說還有倒換死囚之類的事情。
李穆川不懂變通,少了很多撈銀子的機會。但身在局中,怎能獨善其身。日常里,有些事情上官發了話,他只得照做,裝作不知內里的貓膩。
事後,上官會以旁的明目給他發些錢物,他也並未拒絕。否則,以他的俸祿,如何養得起這一大家子。
這京城,看起來繁花似錦,內里卻波濤洶湧。似他這樣的蠅頭小吏,如同大海里的一扁小舟,一個浪頭打來,就粉身碎骨。
李姝看得見李穆川眼裡的無奈,想她也是在辦公室混了幾十年的人,理解李穆川這種一根筋的苦惱。
李姝忽然覺得自己有了不一樣的心境,以前,她只把李家人當朋友,現在卻逐漸把自己放在李家人的角度解決問題。
她不知道這種現象是好還是壞,不過,在看到麗娘給她倒好了洗臉水,又溫柔地給她解開頭上的綁髮帶之後,她的內心驀然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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