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張氏講古
年三十早上,李家人按規矩做了肉絲麵,李穆川吃過後就去了衙門。
天有些陰,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關注天氣了,一家子都歡歡喜喜地預備著晚上過年要用的東西。
李泗新親自動手,拆開新買的兩捆錢紙,找出錢鑿和棒槌,拿出一小疊錢紙,大概三十來張的樣子,整理好,左手把錢鑿按在錢紙的一個角落裡,扶穩后,右手用棒槌狠狠地敲下去,紙上留下兩個深深的銅錢印子。然後往下移動錢鑿,再打兩個,打完一列,再打第二列,直到整張紙上面全是銅錢印。
李泗新放下棒槌和錢鑿,拿起紙,對摺起來,只見他兩隻手忽然像蛇一樣靈活,不斷在紙的中間旋轉。一疊紙很快交錯開,最後整個形成一朵大花,李姝知道,這叫發紙。發好紙,再分成很多小把,每三四張是一小把,全部堆在一個大竹筐里。
據李姝觀察,把紙發開,大概是為了充分燃燒。一大摞方紙堆在一起,點然後可能只有邊角能燃燒,中間部位因為太厚,根本燒不透。如果紙錢不能全部燒成灰,則是對先人的大不敬。
當然,這些話李姝只能心裡想想。最先發明出發紙的人,大概就是出於這個目的,但有些事,可做不可說。
整個發紙的過程中,李泗新只讓李承祖搭了把手,其餘的人,特別是婦道人家,沾都不讓沾,一旦沾上,惹了晦氣,先人生氣不說,也會給自家招來遭難。鄭氏看自己兒子一直跟在老爺子身後,暗自高興。
李姝心裡吐槽,先人難道不是婦人生出來的?先人難道不親近婦人?都搞基?怎地婦人摸一下就晦氣了?什麼破規矩,呸,她活了七八十年,最討厭聽的就是男人糟踐婦人的話。這輩子生活在這個男尊女卑的鬼地方,還是討厭這樣的論調。
發過紙,李泗新還要準備線香,夜間供奉祖先要用。這回,李泗新自己不動手了。按規矩,香是可以讓婦人摸的。況且,線香都是一排排粘在一起的,要一根根劈開,男人家粗手粗腳,一不小心就弄斷了。
李泗新讓三個丫頭抽空把線香都劈開,李姝心裡吐槽不斷,老娘定要上過茅房不洗手,再去劈你的線香。
肖氏妯娌二人在婆母的吩咐下,依次準備夜間供奉祖先用的祭品和一家人要吃的菜。祭品有一塊槽頭肉、一塊魚肉、一塊雞肉、兩塊豆腐,還有酒。李家人吃的就多了,羊肉、雞肉、魚肉、豬肉,還有菌菇,時蔬,葷素加起來有十多樣。李姝看到后暗自咋舌,古人都說先人為大,可給先人吃的卻比自己吃的簡單多了。這話她更不敢說了,怕被吊起來打。
張氏平日里都是撒手不管,隨兩個兒媳婦做主,給什麼她吃什麼。只有到了重要節日,她才出山,親自監督兩個兒媳婦準備祭品。
李姝姐妹三人更是忙碌。豆娘要給肖氏妯娌二人打下手,摘菜、洗菜、切菜,像只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麗娘負責把家裡家外最後再清掃一遍,雖然家裡已經很乾凈了,但按照規矩,從吃過年夜飯後直到大年初五,這期間家裡的垃圾都不許往外倒,會折了財。趁這之前,把該清理的都清理了。李姝的活兒輕鬆些,就負責在灶門下燒火。大冷的天,倒是個好差事。
李承祖給祖父打下手,李承業在裁紅紙。阿爹說了,今年的春聯,由他負責寫。
李穆川原是請李泗新寫,李泗新說自己是個粗人,寫不好。再者,他老了,該把機會給孩子們。李穆川又說李承祖是長房長孫,讓李承祖寫。李承祖連連擺手,「叔父饒過我吧,我的字掛到門外,沒得讓人笑掉大牙。」
鄭氏看他這個慫樣子,氣得咬牙,但兒子沒那個本事,她也不能說硬讓兒子寫。
李穆川捻了捻短小的鬍鬚,對兒子說:「既你祖父和兄長都謙虛,你也念了七八年書了,你來寫兩幅吧。若是寫得不好,過年就老實在家寫字。」
李承業忙躬身道好,又請祖父和兄長指導他。
李泗新笑眯眯摸摸他的頭,「二郎不怕,有我呢,你老子敢讓你過年在家寫字,我就讓他過年不許喝酒!」
李承祖心裡想笑,但怵於二叔一向方正,不敢說笑。只得對弟弟道:「二郎儘管寫,寫好了,我給你貼上去。」
三郎聽到后,在一邊搗亂,「二哥二哥,我來寫我來寫,我會寫!」
大家聽到后都是一陣大笑。
一家子忙忙碌碌的,中午胡亂吃了些東西,很快就到了晚上。
大年三十這天,京城這邊每家過年時辰都不一樣,有些是中午過,有些是晚上過。中午過的,大多是家裡兄弟多,老一輩還在世。自己小家先過一次,大家庭再過一次。因吃年飯之前要放炮,從中午飯時間開始,到天黑,外面的鞭炮聲就沒停過。
酉時過後,李家人就開始眼巴巴等著李穆川回來。萬事俱備,只欠李穆川。
李穆川一進家門,三郎立刻沖了上去,抱著父親的腿。「阿爹阿爹你回來了,我等阿爹等得眼睛都大了!」三郎從來不怕不苟言笑的阿爹。
李穆川笑著抱起他,大步走進屋。
肖氏忙道,「我去備熱水,給官人沐浴。」
是的,晚上的紙要李穆川來燒,但他得先洗頭洗澡換乾淨衣服,以表敬意。
鄭氏和肖氏在婆母的指揮下,在堂屋供桌上擺好祭品,然後婆媳三人一起退到了一邊。李泗新指揮兩個孫子,貼好了大門、二門、東西廂房和廚房門口的春聯。
李穆川從頭到腳洗個遍,換上乾淨衣服,準備祭祀。家裡的氛圍忽然嚴肅了起來,連三郎都感覺到了,不敢再吵鬧。
只見供桌上從左至右昭穆神位依次排開,共五個香爐,每個香爐前面一個祭碗,每個碗前面一杯酒。中間的主碗里是一塊槽頭肉,李姝知道那就是豬脖子肉,豬身上最難吃的一塊;兩側分別是一塊魚肉和一塊雞肉,再兩側是兩塊豆腐。供桌兩邊,各點了一根紅蠟燭。
李穆川將預備好的香,每爐三根分好。先拿起三根,在蠟燭上點燃,然後走到供桌正中央,三鞠躬后,插在中間的主香爐上,隨後,依次將其餘四個香爐也插滿。這五個香爐里的香,要一直燒到午夜接新年。要及時更換,保證香爐里的香不能滅、不能斷,一旦滅了或者斷了,就表示家裡香火要斷了,或者家裡的男丁有災難。
李姝曾偷偷問過肖氏,要是真不小心斷了或者滅了,難道就不過年了?肖氏告訴她,要是發生這樣的事,立即跪下給祖宗請罪,及時補上新的。你見那外頭沒兒子的人家,從別人家過繼,或者收養,香火不是一樣續上了。
供過了香,李穆川拿起一小疊錢紙,在蠟燭上點燃,快步走到供桌前面跪下,把點燃的紙放地上,一邊往上面添加錢紙,一邊念念有詞。
李姝側耳聽了一下,大致是告訴諸位列祖列宗,今兒是除夕,請回來吃年夜飯,特意喊了一下祖父母和曾祖父母。李姝想,祖宗們子孫多,不確定去哪家,所以不用特意喊一聲。祖父母卻只有李泗新這一個兒子,只能來這裡了。
大家都屏息而立,滿屋子裡只剩李穆川的聲音。沒有人聽得到李樹內心的各種吐槽,因為她自己也低眉順眼地站在麗娘身邊。
過了一會,李穆川最後磕了三個頭,起身後宣布祭祀結束。
張氏先笑了,「好好好,我兒心誠,祖宗定保佑。」又吩咐鄭氏肖氏可以上年夜飯了。李穆川支使大郎二郎去放一掛鞭炮和幾個二踢腳,告訴左鄰右舍李家祭祀結束,要開始吃年夜飯了。這期間,一般人沒有急事,不會上門打擾。
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抬桌子的抬桌子、端菜的端菜、擺碗筷的擺碗筷,好不熱鬧,這才像過年的樣子。
很快,一家人圍坐在了一起。
李泗新老兩口還是坐在東面,北面是李穆川帶著李承業和李姝,李穆川居中,西面是鄭氏母子和豆娘,鄭氏居中,南面是肖氏帶著麗娘和三郎。一家子雖有些擁擠,但異常親密。
桌上葷素共十幾個菜,當中有個熱鍋子,鍋子里放的羊肉和胡蘿蔔,別的菜若是涼了,也可以放裡面熱一熱再吃。桌子底下,張氏吩咐豆娘升了個炭盆。李家尋常也不用炭火,這個比較費銀錢,張氏堅決不允許,只有過年過節才能用一用。
大家邊吃邊說,一頓年夜飯,吃了近一個時辰。好在有炭盆和熱鍋子,也不怕冷,更不用擔心菜涼了。
吃過年夜飯,李泗新和張氏老兩口撐不住,圍著炭盆,坐在那裡打盹。李穆川勸父母去歇著,守夜有他呢,老兩口堅決要和兒孫們一起守夜。
肖氏和鄭氏帶著三個丫頭,手腳麻利地收拾碗筷和桌椅。把上午剁好的餃子餡兒拿出來,和面、擀皮,大伙兒圍著炭盆一起包餃子。三郎嘴饞,白嫩的餃子剛包了幾個,他立即去廚房拿來火鉗擺在炭盆上,拿了十幾個餃子擺在火鉗上,準備烤著吃。
肖氏說三郎,「才吃了年夜飯,哪裡還吃的下,你還烤這麼多,有一兩個不就行了。」
三郎忙道,「哥哥姐姐們也要吃呢!」
李姝擰他的小嘴,「自己饞,還帶上我們。」
豆娘因在文家常年做活,包餃子輕車駕熟,還能捏不同的花邊,看得李家人連連稱讚。豆娘紅著小臉,幹得更起勁。麗娘看姐姐這麼能幹,纏著豆娘教她捏花邊,豆娘傾囊相授,肖氏等心理暗自稱讚。
張氏笑眯眯地幫三郎照看餃子,防止烤糊,期間還要翻好幾個面。
不一會兒,餃子熟了,裡面的肉烤出油了,滋啦啦的響,特別香。
三郎一邊燙的呼呼吹氣,一邊快速往嘴裡塞。
張氏看著小孫子的可愛小模樣,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和兒子們小時候的事情。嘴巴忍不住就開始絮絮叨叨。
「你們阿爹和大伯小時候,咱家還住在外城呢。你太阿公太阿婆死的早,你阿公小小年紀,不光要挑起家裡的重擔,還要養你們姑婆婆。家裡房子只有三間,還包括廚房。你們姑婆婆出嫁后,你們阿爹和大伯才能有間屋子住。」
李泗新打斷她,「老婆子吃多了酒,說這些作甚。」
「哎喲,怎地不能說了,那個時候,別人家都有公婆相幫,你好容易找到了衙門的差事,整日不著家。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還要操辦小姑子的婚事,整天睡不好吃不好,累的我喲,都不想跟你過了。」
眾人都笑,忙勸她,「得虧您老撐住了,要不然哪有今兒的一大家子呀。」
張氏咧著嘴笑,「這不算啥,我小時候更苦呢!」
李姝忙問原因。
張氏談了口氣,「哎,那還是前朝時候呢,天天打仗。我七八歲上,我阿爹就被抓去當兵了,一走就再沒回來。我阿娘一個人撐不住,帶著最小的弟弟改嫁了。兄弟姐妹五個,我大姐當時十三了,嫁給一個瘸子去了,瘸子好啊,不用被抓去當兵。大哥給人家當放牛娃去了,我因與你們阿公有親,你們太阿婆收養了我,我大弟弟,哎喲,都不能提,他,他當時才五六歲呢,跟著流民一起,要飯去了,還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呢......」
張氏說完就哭了,李泗新忙拍拍她的背,「你看你,大過年的,說這些作甚。三弟定然還活著呢!」
眾人也忙勸張氏,三郎把烤熟的餃子往阿婆嘴裡塞。
張氏吃了口餃子,想起這是大年三十夜,不好說這些晦氣的。忙又道,「我雖小時候受了苦,不過我命好哇,你們太阿婆收養我,對我像親女兒一樣。外面的童養媳,天天挨打,你們太阿婆從未無故打罵我。我嫁給你們阿公,我們打小的情分,他對我好著呢,我一輩子也沒受過罪。後來有了新朝廷,咱們京城一天天安穩下來,你們阿公因識得幾個字,還在衙門裡找到了差事,我一下子成了吃皇糧的人了。」
李泗新被老婆子的表白鬧得不好意思,當著兒孫們的面,又不好說她。眾人忙湊趣說了些吉祥話,把尷尬混過去。
李家人包完餃子后,圍坐在炭盆周圍,一起講故事、講笑話,誰也沒有困意,好不熱鬧。李姝看著李家人的熱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伴,自己的兒孫。她的鼻頭有些酸,她的老伴,如今又在何方呢。在這個陌生的異世里,她還能不能找到他呢。
不等她想太多,時間很快到了午夜,李家人歡歡喜喜一起放鞭炮、接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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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張氏幼年的經歷,這是我外祖母的真實經歷。外祖母小時候父親過世,母親改嫁,新婆家只允許她帶去最大的女兒。外祖母自己給人做童養媳,大弟弟艱難求生,最小的弟弟五六歲的時候,沒人管,穿著一件破舊的背帶褲,要飯去了。從江西出發,途徑廣東、廣西、雲南多省,好在他走的時候,知道自己叫什麼,也知道家裡的大概位置。三十多歲回到老家,姐弟兩抱頭痛哭。
哎喲,太慘了,我每次聽了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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