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事兒我做不了

結束與謝喜樂的通話時已經快到凌晨兩點，如果不是手機沒電的提示，大概她還想要繼續聊下去吧。

她問了實在太多問題，從文案到系統到數值，甚至包括遊戲上線后的運營活動策略，市場發展的趨勢，好像是憋著不服輸的勁一心想要把陸啟難倒一樣地，把他當做遊戲策劃百科全書來翻閱了。

陸啟也只能竭盡生平所學一一應對，說實話，他沒經歷過這麼摧殘人的面試，並且猜測正常人一輩子應該也不會遇到。

但他對自己也很訝異，面對那些覆蓋範圍極廣的高難度問題，他又確實能找到關鍵進行闡述，雖不盡全面，但也算言之有物，結束后稍稍復盤也覺得自己很多東西講的還很有道理。

他感覺那些腦中的知識在項目和謝喜樂的雙重壓力下與自己漸漸融會，原本只是一個個系統玩法，那些設計師們的一段段經歷，而現在他能自己提煉總結了。

更重要的是要學習如何針對實際情況去運用，他也還在摸索。

躺在床上不禁有些悠然自得。

一隻壁虎扒在床對面的牆上紋絲不動，那傢伙已經陪伴了陸啟一個星期了，也沒趕他走，只要它不爬到自己床頭這邊，也算是有個伴。

……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8月底。

蕭小姐在那一周之後就搬走了，TT是率先拉黑的，走的時候剛好碰到，陸啟打招呼也沒理他。

然後看見她上了一輛賓士一路向北而去。

陸啟心想坐這麼好的車住城中村幹嘛，而且又是單人沙發，小茶几，大床墊地，按理說她對生活品質的要求也不低。

也懶得去細想了。

而謝喜樂打電話的次數愈發頻繁了，當然主要還是「面試」，不過除了遊戲和市場探討之外，聊聊她的新項目，偶爾也會閑聊些家常，興趣愛好什麼的。

聊聊家鄉的山水，個人的過往，熱點時事，社會新聞。

他想養條狗，但自己都照顧不過來。上次去京城時第一次坐飛機，這輩子沒看過大海。

她看似洒脫隨性，回家也會敷面膜。跟家裡的廚師學過烹飪，但最終無疾而終。

還有比如最近熱播的綜藝你看沒看啊，到處聽到別人討論。

陸啟說哪兒有時間看那些。

謝喜樂說巧了我也沒興趣。

這就是共同語言。

距離感逐漸消除，比起預定的上下級關係，更有了些網友的味道。

……

《鬥地主OL》的研發工作有條不紊進行著，陸啟的團隊磨合得越來越默契，效率也越來越高。

項目進度比起原本的規劃提前了四分之一，功能已經基本開發完成，只剩下優化和bug修正，然後就等著雲信驗收。

這期間陸啟也向威猛陳述了自己做完這個項目將會離開魔核前往擎火的決定。

威猛很訝異，他確實是沒想到在公司里最近炙手可熱，可以說前途無量的陸啟會告訴自己說想要離開。

哪怕對方是擎火。

在遊戲行業里，巨頭們的金字招牌固然吸引人，但成功的項目同樣也是。

因為巨頭之所以會成為巨頭，靠的不就是項目么。

而《鬥地主OL》目前看來成為爆款的概率真的非常高。

況且任何遊戲公司都不能保證他們每款上線的新游都會成為爆款，錢塘擎火，黃浦天海，南山幻世這些公司里同樣也有賺不到錢的項目組，最終停運收場的遊戲也不少。

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陸啟去意已決。

這項目已經變得快和他最初的設計不一樣了，雲信是非常強勢的甲方，他們頻繁地提出修改需求，而陸啟只能照做。

他原本對於外包項目是有心理準備的，但也沒想到會這麼難受，幾乎處處掣肘。

威猛也只能一邊打哈哈說到時候再說，一邊也從急速賽車組掉了個叫王剛的策劃過來，讓陸啟帶著他先熟悉流程節奏，慢慢完成交接吧。

……

七月下旬的時候陸啟收到了雲信寄過來的工程機，賣相一般，配置也確實低，大概只比陸啟自用的那台性能高個區區三倍左右吧。

常規手游開發中你的遊戲在A手機上測試通過，B手機上卻卡成幀動畫，C手機上直接畫面都不顯示了……各種手機品牌不同配置太多，測試工作相當繁瑣。

不過《鬥地主OL》是定製應用，所以只需要針對雲信手機進行優化，縮減了大量的工作量。

目前它在工程機上運行十分流暢，不比其他品牌的旗艦機差多少，完全感受不出手機性能的本身拉胯。

……

直到8月29號，欒紅英親自給陸啟打了個電話。

平時都是雲信總部移動事業部二組的另一名普通員工在跟進這個項目，這次副組長欒紅英親自致電，陸啟就知道大概有較大的需求改動了。

他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設，然後接通：「紅姐，中午好啊。」

欒紅英一如上次京城時候知性帶著些爽朗：「小陸啊，好久不見了，吃了嗎。」

「剛吃過，您找我有啥事兒嗎？」陸啟也知道欒紅英的性格，簡單寒暄就行，還是直入正題比較好，乙方就得這樣為甲方著想。

「是這樣的，我們這邊剛開了個會討論了一下，想增加一個付費系統上的需求。」

「您說，我聽著呢。」

「我們希望能在遊戲里增加代幣兌換實物功能，比如說話費，寬頻套餐，食品糧油，吸塵器這些小家電，鍵盤滑鼠和耳機這樣的數碼產品，你覺得怎麼樣？」

陸啟一顆心沉了下去，最糟糕的事情之一發生了。

項目研發過程中，他時不時都會預想雲信還會提什麼新需求以提前做好準備，而這是他最不想聽到的一個。

他知道欒紅英他們一定會去大量試玩體驗市場上的棋牌遊戲，然後從中選擇心儀的功能，提出需求改動。

但唯獨希望不要提這個。

棋牌遊戲一直不是市場主流，但卻是隱藏的吸金大戶，這是人性使然，也是為什麼雲信初始就選擇了鬥地主作為手機的內置應用。

但這種高流水的背後卻有太多無序灰色的陰暗，而核心都直指那一個。

陸啟立刻反對，語氣堅定，但也只能盡量婉轉柔和的措辭：「紅姐，這樣做風險很大。」

欒紅英直接道：「小陸你先聽我說完，你想說的我們都考慮過了，也諮詢了公司法律部的同事，他們也給出了明確的可行答覆。目前的政策只是禁止了代幣不能轉換為法定貨幣，但是增加一些實物獎勵又不是錢，這並不能一概而論。而且我們也看了其他很多遊戲，都這樣做運營得好好的也沒怎麼樣。」

陸啟起身來回踱步，拚命思考該如何勸說：「紅姐，嚴格來說確實並不違法，但其實你我都清楚，這就是鑽法律空子。現在可能不會出什麼問題，但是要是哪天新的批文下來又改動了呢，這誰也說不準的。」

欒紅英不為所動：「那些遊戲都運營這麼多年了不一直沒問題嗎，你體驗過天海的《金牌鬥地主》沒，五月份單月流水超4000萬了，他們還不是做了實物兌換，不僅能提升營收，對你們研發常說的玩家留存，用戶粘性也是很有幫助的嘛。」

欒紅英他們的確做了不少功課。

而陸啟幾乎就要把「dubo」這個詞說出口了，但還是忍住道：「其實在很多人看來，棋牌遊戲出生就是帶著原罪的，他們會用更挑剔的眼光來審視。如果只是休閑娛樂那自然沒問題，玩家同樣能充值享受遊戲服務，但如果涉及到了更多這樣複雜的內容，無論是玩家還是社會輿論都會將這扒出來放到太陽底下曝晒。而且雲信發布自主手機本來也是備受矚目的熱點，還是盡量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欒紅英見無法說服陸啟，也不想再浪費時間：「這樣，小陸，我先跟你們項目經理說，然後你跟他再探討吧，那咱們回頭再聊。」

作為雲信總部的管理層，基本風度還是有的。

「好的，紅姐，回頭聊。」

掛斷電話，陸啟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身旁的三個程序和策劃王剛也聽懂了電話內容，相互遞眼色，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寬慰陸總。

……

果然很快，不到半小時，威猛就找上門來了。

看到蔫兒了一般的陸啟，笑了笑：「來，聊聊。」

帶著陸啟走進了小會議室，關閉房門。

「欒總已經把需求跟我闡述清楚了，他們內部已經討論決定了的事情。改不了了。」

「我知道，是雲信的風格。」

「他們後續還想委託我們繼續製作雲信遊戲大廳，然後增加兩到三款包括摜蛋，德州撲克這類的遊戲放進去，房卡模式的，看你對實物兌換都這麼抗拒，就沒跟你提。」

原本的棋牌遊戲是陌生人社交，在線匹配完成對局。

而房卡模式，就是玩家單獨花錢開一個虛擬房間，自己約三兩好友一起對戰，主打熟人之間交互，以積分展示對局結果。

既然是積分，那遊戲里不涉及金錢和代幣流通，遊戲公司也只是賺個房費，完全避開紅線，但遊戲外和線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陸啟雙手平攤，歪著頭，標準的難以置信狀：「房卡？瘋了吧！這還是休閒遊戲嗎？」

想也知道，以雲信手機的目標用戶，在這種模式下會發展成什麼樣子。

當然肯定還是有不少玩家只是跟親朋好友玩玩打發時間著，增進感情。

但另一種極有可能的情況是，就拿著手機對戰，然後當面給錢，或者被人組織著加入什麼TT群，打完紅包結賬。

「你電話里沒跟人家陣這種態度吧。」

「放心，我剋制得很好。」

「那你也知道這是並不違法違規的合理需求，至少現在不是。」

「確實不違法違規，但這合理？這兒呢……」陸啟指了指心臟的位置，壓著嗓子：「這裡合嗎？這已經是徹頭徹尾的dubo了，大哥！」

威猛皺眉道：「你說話注意點。」瞧了瞧門，剛才關得嚴實：「你這不是一杆子把所有棋牌遊戲都打死了嗎。」

陸啟無奈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但這種模式本身就帶著那方面的導向。」

威猛道：「唉……外包就是這樣，甲方提了需求，合法合規你就得做，總不能一不合你心意就鬧情緒，撂挑子吧。」

威猛也算苦口婆心了：「商業行為有商業行為的規則，你都工作兩年了還不知道這個嗎，要人人都你這樣，那以後誰還來找我們合作啊？公司還開不開了？」

陸啟只能搖頭：「不行，這不是任不任性的問題，良心難安。」

「你知道違約金有多少嗎？不僅是違約金，你以為就遊戲的事兒啊，要是人家說你延誤了雲信手機上線日程，擾亂了市場規劃造成大量損失，你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陸啟沉默不說話了。

威猛又道：「公司里現在人人都把你看作精英骨幹，搞定了雲信讓公司坐上了這艘大船，就算你跟我說了要走，但也是先完成了這個項目吧。有的時候就是有這麼多沒辦法的事情，你真不用給自己弄些道德枷鎖。」

陸啟還是不說話。

威猛繼續道：「遊戲本身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就算演變成你不想看到的樣子，那也是玩家們自己的選擇。」

陸啟抬頭：「但那是我給他們建造了培育惡的溫床！」

「惡是本身就存在的，你我都無法改變。」

「是無法改變，我又控制不了別人，但我總能讓自己遠離吧。」

老好人威猛的耐心也差不多耗盡了：「知道你倔，口才又好，我說服不了，你現在在情緒里，我覺得你最好先下來冷靜一下再做決定，你清楚這個項目的份量的。」

陸啟也不舒服，從業兩年，從天蟲到魔核，《鬥地主OL》是他使盡渾身解數爭取，投入最多精力研發，也最接近「成功」二字的項目，眼看就要收尾，在魔核的生涯也完美地站好最後一班崗，結果突然來了這麼一出。

如果說設計師要對自己的作品有愛這種描述太過矯情，那至少也應是珍惜。

哪怕是為了面子，不想聽到後來某一天有人說起，你看這個東西就是那個人做的，什麼玩意兒。

他真的很想看到項目按照自己的設計最終完成。

但如威猛所說，有的時候就是有沒辦法的事情，人力有時而終，他也不過是一個連主策title都沒有的普通策劃而已。

在資本的遊戲中，又能發出什麼聲音，做出什麼改變呢。

「不用了，猛哥，這事兒我做不了。」

威猛也很無奈：「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