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時隔十年,在百葉庄老莊主解憂逝去七日後,少莊主解允回來了。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如此,解憂病了大半年也不見他回來探望,如今人去了不過七日,他就聞詢歸來,竟是連最後一面也不願意見嗎......不知這爺孫倆的讎隙究竟多深。
跟隨一起回來的還有青鳥。
這天傍晚,百葉庄南苑,涼風習習,月上樹梢頭。
院中家宴,幾席佳肴美酒,為的是給這百葉庄少莊主接風。
為首的席上,坐著一名錦緞華服的男子,男子白凈的臉上一點風塵僕僕的氣息也無,看不出是剛從外頭雲遊回來,倒像是常年在庄中嬌生慣養的貴公子。坐於他左手邊的,是一名女子,看起來年齡比身旁男子稍長一些,面容溫潤,桃腮帶笑,舉手投足間,說不盡的溫柔端莊。
側席上坐著的便是解應同和姍姨了。十年時間,解允雖未曾回來過百葉庄,卻也與兩人有著頻繁的書信往來;雖不曾透露行蹤,卻也聯繫未斷,因此三人間不會過於生疏。反倒是解允帶回的那個女人,卻不曾見解允在信中提起。
解應同翹首不停環顧四周,她在找陌酉,不知為何,這幾日的相處下來,她對陌酉十分依賴,如此場合也要看到她才安心。
姍姨拉了拉她,低聲道:「去給你嫂子敬酒。」
解應同瞅了瞅哥哥身邊坐著的女人,面上不大樂意,扭捏站起。
這時,青鳥攜著陌酉入宴。
解允見到來人,拊掌笑著,接著離開座位上前迎接,「擎兄,等你好久了!」
青鳥也開懷的拱手作揖。
看來這兩人確是舊相識。
高興之時,解允瞥眼看到一旁的陌酉,表情一僵,「是你。」
青鳥面上愕然,「你們認識?」
陌酉自是不知,疑惑的看著陌生的解允,搖了搖頭。
解允一聲冷笑,並未多說什麼,便吩咐開席。
自從青鳥回來后,陌酉不曾與他說過一句話,即便他不停的為那日打她的事情道歉和彌補,陌酉皆視作不見。落座后,青鳥便為她斟了一杯酒,輕輕的放在她的面前,青鳥知道此時陌酉雙手仍是被縛,案上即便山珍海味再多,她也是吃不進一口的,便挑了些可口的,正待夾到她嘴邊,陌酉開口了。
「你與這百葉庄有何淵源?」
青鳥一喜,喜於她終於開口同他說話,他放下筷箸,低聲道:「從前的百葉庄四處受制,腹背受敵,生意做的舉步維艱,我只是剛巧救了老莊主幾命,又幫助他與人皇主君牽線,百葉庄能有如今這番景象,雖不說全是我的功勞,但老莊主還是十分感謝我的。至於少莊主......」青鳥望了眼席上正酣的解允,「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小,再次相見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突然有一日解憂將他送到我這裡,這小子沉默寡言,脾氣暴戾,被我收拾了兩三年......」
陌酉問他:「你可知道他為何離家出走十年之久?」
青鳥被問的一愣,他還真不知道,因他那時候與百葉庄只是各取所需,其他事情他一概無心過問......他抬眼望著陌酉,卻見陌酉不再言語,望著遠處出神。
席間,陌酉能感受到時不時從解允處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笑容。對此,陌酉並不好奇,也不畏懼,抬首就迎向那抹目光。
餘光一瞥,感受到解允身邊,他的妻子高氏正望向她,表情惆悵,看樣子倒是曲解了解允對她的意思。
眾歡同樂,酒過三巡后,席間的解家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大聲笑談起來,唯獨主席這邊安安靜靜。
解允仍舊觀望著陌酉這邊,眼不見為凈,陌酉索性兀自閉目休憩起來。
解應同耐不住性子,吞下口中的食物開始調笑道:「哥,你別再一直看著陌酉姐姐了,人家都要不好意思了。」解應同自知這話顯得突兀,只是心內為著姐姐不平,故意說著惹那高氏不如意而已,只是說完后又馬上懊惱,覺得自己太過小肚雞腸。
陌酉自然不覺得有什麼,也明白解應同的心思,面色如常的繼續閉著眼睛。
哪知那悶不吭聲的高氏卻說了句:「聽聞夫君有個美麗的姐姐,可有這陌酉姑娘好看?」說著作勢向席下望了望,「怎不見那位姐姐?」
一箭雙鵰,陌酉心下開始有些佩服這個「悶瓜」一樣的百葉庄少夫人來。
姍姨托著茶盞的手抖了一抖,這才正式瞧了一眼那高氏,冷聲道:「瑤兒十年前就已經離開。」
高氏疑惑的握了握解允的手,「夫君,姐姐為何離開?咱們都回來了,不若將姐姐找回來一家團聚吧?」
解允自然知道十年前解瑤就已經離開百葉庄,帶走了解憂給的大半積蓄......姍姨告訴他,解瑤為了這些,放棄了他。解應同擔憂的望了眼解允,果不其然,解允沉下臉,眼光從陌酉處收回,嘴裡調笑道:「不及萬一。」轉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厲聲道:「解家只得一子一女,哪還有什麼姐姐......你口中那個女人的死活與解家何干?休得再提。」
高氏惶恐答道:「是。」
經高氏這麼一攪和,主席這邊的氣氛更加冷下來,各個都愁容冷麵,唯有那高氏嘴角含笑,頭昂的高高的俯視眾人,眼光掃及陌酉處時,更有些不屑。
看來,那高氏對解允的舊事是有些了解的,並且,她一定不知道解瑤已經回來。
陌酉不為所動,抿嘴淺笑。
直到解允再次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從前我認為,世間女子皆如一辰一般賢良淑德,秀外慧中。」解允轉眼溫柔的看了眼身旁的妻子,高氏報以含羞的笑,解允繼續道:「後來相繼遇上了那人以及陌酉姑娘……」這「陌酉」二字念得極重,以致陌酉不得不睜眼看他。
「才知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只道男子是女人的頂頭天,這世道卻險些被女人翻過天來,也不怪人說她楊花心性,不安於室了。」解允這話說的並不隱晦,對陌酉,還是對他口中的那人,在她聽來更有些對陌酉的諷刺意味。
陌酉卻是真正的不明白了,解允與解瑤間或許有些誤會,解允對她的恨意陌酉能夠理解,可是自己與他什麼愁什麼怨呢......陌酉定想不到就在她被芙兒附體的短短几日,就與這百葉庄少莊主有了糾纏。
不等青鳥開口,解允已然走到兩人面前,席間熱鬧,除了青鳥和陌酉,無人聽到解允又說了什麼,「阿擎對你用情至深,你可好好待他。」說罷將手中酒一飲而盡。
青鳥不解的望向他,「允兄今日說的話好生讓人捉摸不透。」
解允哈哈一笑,眼角泛淚,手搭在青鳥肩頭拍了拍,「今日喝得多了,管不住嘴胡說八道,兄弟莫要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
陌酉從容站起,搭在手上的綢巾隨即滑落,露出一雙被縛的雙手。
解應同與姍姨知曉這擎夫人有瘋癲之症,看到這情形也不覺得奇怪,但解允和高氏就有些疑惑了。
解允愣怔著看著陌酉被縛的雙手,原來整場宴席間,她的雙手一直被綁著,不過重點不在此。沒等他好好清醒理清思路,陌酉已開口對解允道,「十年了,解瑤對你用情至深,你又可有好好待她?」陌酉輕笑,「不......不只十年。」
面前的身影重重的一顫,解允緊緊的握著手中的酒杯,十年了,十年之後,聽到這個名字仍舊能讓他的心情百轉千回,肝腸寸斷。離開的這十年,他忍得何其辛苦,他忍著不去想她,不去打聽她的下落,不去尋她......紙醉金迷,煙花柳巷,他想要靠這些忘了她,可是解瑤卻像是他心裡的毒刺,插得太深,想想都痛,卻是怎麼也忘不掉。夜深人靜,他總是反覆的回憶,數著她的罪狀,恨著恨著卻慢慢憶起她的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恨的更多的其實是解憂,解憂於他,於應同,都不是一個有感情的爺爺,更多的只是一個統領,他想要統治所有人,包括他的兒孫。他不知道父母如何死去,可是他卻冥冥中能夠感受到這也是父母所想要的選擇......
直到解憂離世前,對青鳥說的仍是:「我不後悔對他們做的一切。」
從繁亂的痛苦中抽離,解允慢慢鬆了緊握的手,他揚起嘴角對著陌酉燦然一笑,面上打趣著,聲音卻冷漠疏離,「沒成想解家的醜事竟傳的人盡皆知。」
陌酉抿嘴一笑,「還是太年輕。」
解允臉色一沉,只聽陌酉又道:「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高,被現實蒙蔽雙眼,不去深思,不去追究,不去了解,誤了十年芳華,談何愛......談何恨......簡直好笑。」
解允不能理解。
「如若我是你,現下定會去解瑤的園子里看看,有些事情還是當面說清楚好些……」陌酉說完,微醺的青鳥一臉詫異的看向身邊之人。
什,什麼!?解允先是吃驚,然後驚痛,他激動的握著陌酉的肩頭,「你這話什麼意思!」
不遠處的姍姨和應同看到解允如此激動的對待陌酉,都有些惶恐,急急忙忙的離席沖他們這邊過來,另一邊的高氏也是不解的起身。
不等他們過來,解允已經將手中杯盞砸落,迅速離開了院子。
姍姨一怔,那是解瑤院子的方向。
一聲嘆息,很多事情終究是瞞不過的,這些年她幫著解憂所做的一切,她也已做好了償還的準備。
一片混亂中,解家人都棄席向著解瑤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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