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對於蘭台縣的百姓而言,康平二年六月初五,大概是一個永生難忘的日子。
蘭台縣的生活,一向清貧卻也平靜。
直到這一天,似乎離他們尚算遙遠的永阜山山匪殺上了縣城。
蘇縣令反應極快,緊急下令關閉城門。
但縣城城牆低矮,城門也不夠結實,顯見撐不了太久。
有山匪在城外喊話,說蘭台縣令殺他侄子,他要全縣百姓為之償命。
百姓聽到這聲音,均是慌張不已,有人哭喊有人逃竄,城裡一片亂象。
蘇縣令此刻正在縣衙正堂來回踱步,看起來煩躁不安。
有衙役慌張來報:「不好了,大人。」
「怎麼?」
「那些山匪喊話說,若把您交出去,他們就饒百姓一命。現在有人堵在縣衙門口,說這是大人您惹出來的禍事,沒理由牽連他們。」
蘇縣令閉目長嘆一聲:「罷了,為了一城百姓,本官就算舍了這一命又如何?」
他舉步出門,卻被人攔下。
攔他的是兩名男子,稍年長些的那位勸道:「不要衝動。」
「你們是何人?」
「敝姓韋,字雲圖,曾任朝中太傅。」韋雲圖怕對方不聽勸阻,才亮出身份。反正他自遇到燕驚鴻的那一天便有預感,他的隱居生涯大概是快到頭了。
「韋大人?」蘇縣令一驚。
韋雲圖當初在朝時,曾是天下讀書人的嚮往,狀元及第,位列三公,忠直敢言,極受清流讚譽。
蘇縣令沒想到自己有機會見到這樣的大人物。
「韋某現在一介白身,蘇大人不必多禮。」
蘇縣令將信將疑:「您如何會在此處?」
「這個我們稍後再談,現在急需解決的是城門外的山匪。你若現在出城,豈不是正合了他們的意?」
「可是,此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來做個了結。」
「你怎知山匪說話算話?若你丟了命,他們又要繼續屠戮百姓,你當如何?」
「可是……」
「別可是了,你這人怎麼這麼迂腐?」張禮氣道。
「不得無禮,」韋雲圖又對蘇縣令道,「蘇大人稍安勿躁,已經有人去搬救兵了。」
蘇縣令心下一喜:「敢問是何人?」
韋雲圖笑了笑:「就是大人認識的程艷紅姑娘。」
「程夫人?」蘇縣令怔了怔,「她前日告假后就一直沒再出現,我還以為她知道山匪要來,便提前逃了。」
「那你可冤枉她了,」張禮道,「蘭台縣百姓若能逃過此劫,那可是她的功勞。」
蘇縣令有些走神,原來程艷紅認識韋太傅,那就可以解釋她身上的謎團了,他此前還一直奇怪一個從小村莊里出來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有這般機敏見識,看來竟是韋太傅教出來的學生。
聽到張禮的話,他反應過來:「等等,她去哪裡搬救兵?」
「南百里,軍屯。」
「什麼?!」軍屯的兵沒有聖旨豈是能搬得動的?但見韋雲圖神色篤定,蘇縣令咽下了即將脫口而出的疑問。
三人正談話,黃縣丞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見了蘇縣令驚到:「大人,你怎麼還在這裡?」
蘇縣令看見他就沒好氣:「怎麼?本官不在這裡在哪裡?難道落入山匪手裡才合你的心意?」
「屬下絕無此意,」黃縣丞眼珠一轉,「只是百姓圍堵在縣衙門前,屬下怕他們闖進來對您不利啊,要不您從後門先出去避一避?」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蘇縣令把手中的茶杯摔在黃縣丞面前,「你知道我在查你,所以巴不得本官死在山匪手裡才是吧!」
「屬下不敢。」
「你不敢?本官就是死在今日,也要先辦了你!」蘇縣令一甩袖子,「來人,把黃知給我拿下,關入大牢!」
黃縣丞懵了,他確實是看準了平日里蘇縣令心軟好說話,才過來試試能否動之以情、攛掇其主動出城。
卻不想蘇縣令突然一反常態,突然翻臉,直接便要將他拿下。
「大人……」他立時便跪下求情,卻不想今日蘇縣令異常地雷厲風行,聽都不聽他的解釋,就命衙役把他拖了下去。
「蘇大人倒是爽快。」韋雲圖贊了一句。
「見笑了,」蘇縣令搖頭,「蘭台縣流水的縣令,鐵打的縣丞。他黃知在此地當了十幾年縣丞,和衙役士紳們都有幾分交情,平日里便有些欺上瞞下之舉,看在他尚知收斂的份上,我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今他竟敢強搶民女,不容姑息。本官若要殞命於今日,至少要先解決了他,免得下任知縣再面臨我的難處。」
「你很好,」韋雲圖道,「若能熬過今日災禍,來日必得高升。」
蘇縣令搖頭道:「算了吧,蘭台縣的政績……哪有什麼升遷的希望。」
韋雲圖撫須微笑:「你遇到了貴人。」
蘇縣令不解其意,卻也不及深究,此時縣衙外傳來了又一陣喧嘩聲,他再也坐不住:「我出去看看。」
「大人!」院中的衙役看他要出門,不放心地叫住他。
「沒事,不用跟著我。」蘇縣令擺擺手。
韋雲圖二人看著他的背影,張禮突然道:「這人雖然迂腐了點,倒也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氣概。」
「跟出去看看。」韋雲圖二人跟在蘇縣令身後,看到了圍在衙門前的百姓。
蘇縣令站在衙門前,背對著身後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心下有些悵然,他自認上任以來便兢兢業業,認真對待每一個報上來的案子,就算不說愛民如子,至少也是心繫百姓。卻不想一朝山匪逼城,百姓們竟要他出城送命。
但此時,一道聲音傳入他耳中:「大人,您可不能出城啊。」
這道聲音聽起來蒼老且沙啞,聽在蘇縣令耳中卻仿若動人的仙樂般。
他猛地朝那個方向看去,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正憂慮地看著他。
「就是,大人,別聽那些混蛋的!」
眼前的百姓們,竟互相爭吵了起來。
「說我混蛋?我想活命有什麼不對!」
「去你的王老三,你兒子怎麼判的你這就忘了?要不是蘇大人費盡心思幫他找證據證明清白,他早被砍了!」
「就是,蘇大人上任以來,怎麼對咱們的,大家都看在眼裡,你們逼著他送死,還要不要臉?」
「說得對,蘇大人斬那個什麼二當家的侄子,難道是為了他自己嗎?」
蘇縣令看著他們,眼眶逐漸濕潤。
此時有衙役來報:「大人,城門要頂不住了。」
「告訴他們停手,本官這就出城,」蘇縣令整了整官袍,回頭看向韋雲圖,「至少能拖些時間。」
韋雲圖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嘆道,長公主,您可一定要把兵調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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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外,永阜山大當家用刀背拍了拍蘇縣令的臉:「蘇大人,你說,我要先砍了你再去砍那些百姓,還是讓你親眼看著蘭台百姓被殺,最後再砍了你?」
這些人顯然不打算信守承諾,蘇縣令瞪著他們,目眥欲裂。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撞破了城門,沖在最前面的山匪一刀下去,城門口士兵的頭顱就伴隨著一陣血花高高飛起,城裡一片尖叫哭喊聲,夾雜著火光與血色,彷彿人間煉獄一般。
混亂中,蘇縣令感覺到什麼東西砸進懷裡,低頭一看,竟是一隻人頭,頭顱剛被砍下,血液還是熱的,蘇縣令感覺到自己的前襟被一片血跡濡濕。
蘇縣令整個人猛地一抖,那頭顱滾落在地,他這才看清這張臉,竟然是剛剛跟著他到城門邊的一位衙役。
他怔怔地站在那裡,感受到一陣絕望,援兵到底在哪裡?
那二當家看他的模樣,似乎是覺得出了心頭之氣,便不再留他,縱馬過來,操起砍刀就沖蘇縣令的脖子砍去。
刀要落在他脖子上那一刻,蘇縣令感覺自己整個人飛了起來。
他驚慌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確定飛起來的不是頭,而是整個身體。
然後他注意到身後的一片馬蹄聲,以及一個男子的聲音:「殺!」
一支隊伍伴隨一聲令下衝殺過來,衝散了山匪群。
山匪在訓練有素的正規軍隊面前,很快就潰不成軍。
蘇縣令這才鬆了口氣,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馬背上。原來關鍵時刻,有人馬鞭一卷,把他提上馬背,救了他的命。
「謝過這位壯士。」蘇縣令連忙對救命恩人道謝。
一身男裝的「壯士」回頭看他一眼,卻原來是消失了兩日的程艷紅。
艷紅的身體太過孱弱,蘇縣令體重又不輕,雖然是借了巧勁,但這麼一搞,也弄的她險些手臂脫臼。
眼看蘇縣令脫險,她連續縱馬奔襲了一日一夜的身體終於堅持不住,堅持把馬駛到城內,就從馬背上滑落下來。
還好被及時趕到的張禮接住,帶回了縣衙。
燕驚鴻徹底昏迷前,還在看著蘇縣令,仿若一個垂死之人,掙扎著要交待遺言,蘇縣令被這般氣氛感染,沉痛地湊在床邊:「程夫人,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燕驚鴻掙扎著說:「你太重了。」
然後她便昏了過去,徒留蘇縣令一個人站在床邊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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