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激辯孟嘗君
面對一眾怒目而視,彷彿要生啖其肉的齊將,田英,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那一襲白衣,在那充斥著血腥味的大帳中,是那麼的獨特。
「子玉,你我好像也有很久沒見了吧。」
主位上,雖然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但還保持著豐朗俊逸的孟嘗君含笑地說著話。
聲音很平和,甚至稱得上是親善,只不過田英還是清楚地察覺到,潛藏在這和善之下的,是那仿如鷹隼一樣的犀利眼神。
在孟嘗君眼中,自己應該是他的盤中美餐,隨時可以享用的。只不過,講究風儀的他在「進食」之前,必須要展現一下自己的心胸和氣度罷了。
「自英出外遊歷,已有三年八個月沒見了,族叔。」
孟嘗君輕撫頷下短髯,嘆道:「子玉卻是越來越像汝父了,而且還青出於藍。」
田英只是輕輕拱手道:「族叔謬讚!」
就在這時,一名齊將卻是忍不住怒氣,出列抱拳道:「君上,公子英通敵賣國,阻我軍於乘丘一月。求君上將公子英立即收監,押回國內處置,以平士卒之心!」
「求君上從嚴發落!」
有人帶頭,一眾齊將哪裡能忍得住,立即幫腔。
孟嘗君輕皺眉頭道:「話雖如此,然公子英畢竟是大王親侄,若是從嚴發落,恐怕……」
帶頭那齊將又是大聲道:「君上,公子英幫助宋國抗我大軍,心中早已無我齊國。若不從嚴發落,士卒之心難安啊!」
「不錯,求君上從嚴發落!」
一眾齊將再次附和。
孟嘗君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邊把玩著手中的上等暖玉,邊說道:「子玉,汝可有話說?」
「這是給自己分辨的機會嗎?」
環視周圍,全都是如狼似虎般的目光,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剮。
田英心中暗凜,如若自己出言分辨,那麼將死得更快。世上沒有毫無漏洞的話,角度不同,肯定能捉到破綻。孟嘗君這麼做,不過是想探知自己的企圖而已。
三年不見,還是那麼擅長耍手段!
然而,只要稍有智慧的人,恐怕多會疑惑吧。宋國,沒落之國;齊國,如日中天。堂堂齊國公子,不協助齊國攻宋,還幫宋國抵擋齊軍?這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
但是事實的確發生了,只是,單憑這麼一個表象,就斷定田英叛齊,也只是無知衝動之輩才這麼想。
真要叛齊,可以投秦、可以投楚、可以投趙、投魏甚至於再弱點的韓、燕,天下強國有七,去掉齊國還有其餘六家。
宋國,雖然還沒有被除名,但是早已是日薄西山,七雄眼中的盤中餐而已。
這樣的宋國,田英幫助了有好處嗎?即便宋國以國君之位相讓,恐怕地位還比不上一個齊國公子。
因小而失大,不符合利,即便再平凡的農夫,都清楚這道理,更莫說是自小誦讀經典的齊國公子了。
不為利,為義?
田英僅住宋國三年,談不上有什麼義。況且,故國在齊,恩義不是更多嗎?無恩無義,即無緣無故。
那麼,求名?
這也不太像,即便田英成功阻齊,但是其阻的是故國。這等同於叛國的行徑,這樣的名,毀譽參半。而求名的目的,只為博高位。但是,這等毀譽參半的名,即便有才列國國君絕不敢用,就算用,也只放於無關緊要處,而不會重用。還是因小失大,非智者所為。
最後,口中所說的,為阻止齊軍殺戮而來。這個是為大義,勉強說得過去。但是,為大義,也不需要用協助守城的辦法,他完全可以當個辯士,進行遊說。這樣,才真正的符合原則。
畢竟,自古辯士遊說,一旦出彩,被遊說之人也不能一意孤行。因為,一意孤行的話,被史冊記錄下來,便成了無能之輩。稍有名氣的人,都會珍惜羽翼,不會做這些。
不為利、不為恩義、不為大義、不求名,那究竟為什麼?
正是心中有這麼多的疑惑,孟嘗君才給機會田英分辯,或者說更希望他分辯。只要田英說,孟嘗君便能從中剖析出他的目的,這樣才能安心。
然而,讓孟嘗君失望的是,田英輕輕地搖頭道:「回君上,英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當年的黃口小兒,如今已經有這麼深的城府了嗎?」孟嘗君笑容變得更加燦爛,只是那雙半眯著的眼睛,凶光也更加濃烈!
「立即殺了這小子?不,這樣做,豈不是說本君怕了他?」在列國中,關注自己的人絕非少數,以他們之智,定能看出這小子在暗中布局,若就這麼殺他,只會弱了本君名頭!
想到這裡,孟嘗君拿目光投向一旁的田盼。田盼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抱拳道:「君上,公子英雖然阻我齊軍一月,然而亦非無功。」
「哦?」孟嘗君點點頭,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田盼繼續說道:「若是強攻乘丘,我軍必然損失慘重。而公子英雖然拖延了一月,卻是耗得城內糧絕,軍心大跌,倒是是我軍減少了損失。」
孟嘗君捋著頷下的長髯,連連點頭道:「確實如此。」
田盼這話,眾將倒是沒有反駁。他們都是臨陣經驗豐富的人,對於這種判斷,還是十分準確的。只是,相比於一月的時間,他們寧願損失些士卒。
「那麼,汝以為本君該如何處置?」
田盼迎著孟嘗君的目光答道:「但憑君上決定!」
孟嘗君哂然一笑,望著田英道:「子玉(田英字),你說呢?」
田英聽到孟嘗君跟田盼的對答,心中其實鬆了口氣。只不過,臉上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只是拱手道:「英希望君上立即停止屠城!」
「嗯?」
對於田英忽然說這話,眾將都感覺到不可思議。你以為自己的身份還是齊國公子嗎?在你幫助宋國的那一刻,齊國公子的身份早已不被眾人所承認了!現在,還想以齊國公子的身份,干擾君上的命令?
就在眾將都想笑田英幼稚的時候,孟嘗君眼中精芒閃過,臉上卻是露出饒有興趣的神色道:「憑什麼?」
田英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肅容道:「為了齊國!」
孟嘗君雙手環抱,露出不屑的笑容:「殺宋國男丁,以絕其兵源,也是為了齊國。」
田英聽得,心中暗道:「想引蛇出洞嗎?不過……」表面上隨即針鋒相對道:「齊國殺戮太重,若要吞宋地,民必不會從。故欲得宋地,必先得宋之民心!」
聽到這話,孟嘗君眼睛再次眯起,眼角的魚尾紋也變得更明顯:「這小子,嘴巴竟然守得這麼嚴密?想用儒來打發本君嗎?哼!」
如是想之餘,孟嘗君仰天長笑道:「哈哈哈,子玉,本君早就聽說你在稷下學宮的時候,跟孟夫子學儒。想不到,汝還真是將這儒學到這份上了。」
旁邊的田盼,也忍不住搖頭嘆了口氣道:「迂腐!」
田盼都如此,更遑論其餘齊將了,紛紛大笑起來。
「引誘不成,就用激將?那麼……」
面對孟嘗君組織起來的恥笑圍攻,田英寵辱不驚,淡然道:「是否迂腐,君上自知。君上先屠八城,應為震懾,現在目的竟然已經達到,何必再添殺戮。況且,自古以來殺俘不詳,武王……」
眼見田英在那裡引經據典,將武王伐紂、商湯伐桀等等典故搬出來做例子,洋洋洒洒地在那裡高談闊論。足足說了半個時辰有多,仍未停下來。
一眾齊將早就顯得不耐煩了,礙於孟嘗君的面子,不敢說什麼。不然的話,他們早就合力將還在喋喋不休的田英扔出去了。對他們來說,最討厭的便是儒者這種,自以為是,代表聖人、道德、正義的毫無營養的宣講。彷彿全世界除了他們,其他都是不仁、不德一般。
半個時辰的摧殘沒什麼,孟嘗君可以忍了。但是田英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引經據典也極為跳躍,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虞夏商周,再到近百年的列國紛爭,舉的例子仿若無窮無盡,而且目的皆直指孟嘗君殘暴不仁。
即便孟嘗君脾氣再好,也終於有些不耐煩了,直接打斷道:「本君不在乎,所謂殺俘不詳,不過是怯懦而已。本君統六國西敗強秦,南敗楚,北伐燕,大小數十戰,手下亡魂何止百萬。」
聽到孟嘗君焦躁地打斷自己,然後在那裡炫耀功績,田英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拼耐心終於贏了,於是恭維道:「君上英武,天下皆聞。然君上若將宋民殺盡,就算得宋地,無民耕地,亦是無用。」
孟嘗君聽得,兩道目光仿如鷹隼般盯著田英,暗道:「好小子,知道本君厭惡聽儒,竟然用此法來磨掉本君的耐性?」
破綻已露,孟嘗君知道已經不可能從田英口中挖出他的目的來,因為只要說,他就肯定會繼續引經據典。到時自己的耐性被完全磨掉,那麼就是完敗了,現在退避,反而還能存面子。
這一刻,孟嘗君心中再次升起這麼個念頭:「殺?還是不殺?」
只是很快,他自己便否決道:「絕不能殺!本君乃是站在列國巔峰的人物,對付區區黃口小兒,何須用這麼低劣的手段!」
乘丘那些百姓,孟嘗君根本不在乎。他需要的是知道田英的真實企圖,而且還要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知道,這樣才能顯出他的本事。至於人命,不過是注碼罷了,當然,世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既然自己有注碼可以用,那自然要用,而且還要用到極致!
想到這裡,孟嘗君目光綽綽地盯著田英道:「你真要保乘丘那些人?」
「是!」
回應的,是田英堅定而有力的聲音。
啪啪啪……
孟嘗君哈哈一笑,擊掌道:「少年人有這勁頭,好!也別怪本君不給你機會。」
「請君上明言!」
孟嘗君捋了捋頷下的長髯,目光閃爍道:「本君要宋國宗器!」
田英瞳孔徒然放大,一國宗器可是祭祀在宗廟之中。要宋國宗器,不就是等於要宋國投降嗎?
不給一兵一卒,要宋國投降,這根本就是不能完成的任務!
見到田英那自進大帳之後,就不為所動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孟嘗君露出滿意的笑容:「如何,若是子玉覺得太難,可以不答允。本君看在叔侄的關係,以及子玉減少了我軍損失的份上,可以從輕發落。」
聽到孟嘗君那句「從輕發落」,一眾齊將都露出急色。
然而,未等他們出言,田英已經毫不猶豫地答道:「英必不負君上所望,攜宋國宗器回來!」
眾將聽到,齊齊鬆了口氣。
孟嘗君得意地點點頭道:「本君的話,可沒說完……」
「請君上明言。」
「本君一向賞罰分明,若是子玉當真能攜宋國宗器回來,那乘丘之民亦是我齊國之民,本君自不會傷他們性命。但是,若子玉失敗的話……」
孟嘗君刻意的停頓,讓眾將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幾下。
下一刻,孟嘗君臉色徒然轉冷,殺氣凜然地大喝道:「將二罪並罰,到時就別怪本君不顧叔侄之情!」
面對那撲面而來的殺氣,田英毫不畏懼地與孟嘗君對視,擲地有聲道:「諾!」
兩人對視了有幾息,孟嘗君哈哈大笑道:「田盼,給子玉備車!」
「諾!」
「慢著!」
就在此時,田英忽然開口,眾人都是大奇。
「子玉莫非想反悔?」孟嘗君眼中帶著戲謔問道。
田英搖頭道:「非也,英希望君上可以答應,在英沒有完成任務之前,不再進行屠城。」
孟嘗君聽得,隨即收起了戲謔,低頭沉思起來。不進行屠城,未必不能攻城。不過,孟嘗君也不準備給田英太多的時間。
於是微笑地點頭道:「可!不過,本君只給汝三月時間,三月一過,就算汝將宋國宗器帶回來,本君也要重罰。」
田英沒有再回答,只是淡淡地說道:「給本公子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