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沈遠的動搖只在片刻間,他直接回了自己暫住的清輝堂。
「王爺,屬下去晴雪園給小郡主送了葯。」秦緒寧上前回話道:「小郡主已經退了燒,精神恢復了許多。」
想到小姑娘嬌憨可愛的模樣,他的眼中也不自覺帶了一絲笑意。
沈遠頷首,沉吟片刻道:「瑤瑤如何了?」
「明良娣她……」秦緒寧觀察著沈遠的面色,輕聲道:「良娣專心照顧小郡主,看起來一切正常。」
沈遠默然。
「以後凡是送葯的事,你親自去,不能假手別人。」過了半晌,沈遠才淡聲道:「那個周況,他的身份查得如何了?」
秦緒寧應下,道:「兩年前小郡主發過一次急病,來勢洶洶險些要了小郡主的命。是周太醫治好了小郡主,從此後便都是由他給小郡主請平安脈。周太醫的家世和近些年來的經歷都沒有可疑之處。」
若真是這個緣故,他得到明瑤的信任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他心中隱約仍有一絲不快,卻又不好說出口。
沈遠沒再開口,打開了書案上的摺子。
如今太子被送到了宗人司,皇上「病重」,所有的政務自然堆積到了他身上。
等他料理完這些登基前的瑣事,以後自然能好好補償瑤瑤。
秦緒寧見狀,勸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咽回,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
福寧殿。
沈遠再一次踏足這裡時,沈晹的精神已經大不如前。
先前不怒自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天子,如今雙眼無光,面容的神情上有幾分木然,全然沒有曾經的氣勢。
只有在沈遠走近時,他渾濁的眼球才轉了轉。
「皇叔安好。」沈遠面上帶著溫雅的淺笑,從容的見禮。
原本還安靜在軟塌上坐著的沈晹,突然掙紮起來,嗓音沙啞的嘶喊道:「亂臣賊子、你這個亂臣賊子——」
沈晹死死的盯著沈遠,他恨不得將沈遠剝皮抽骨,此時也只能指著沈遠鼻子罵。
「皇叔,您真是糊塗了。」沈遠不動怒,反而溫聲道:「若這皇位到了我手中,才是回歸正統。」
聽到「正統」二字,沈晹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渾身打了個寒顫。
「這二十餘年,我父王就沒有一次來找過您?」沈遠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您就沒有一次因戕害兄長性命而做過噩夢么?」
沈晹抬起手,顫抖得指著沈遠,又氣又怒。
本以為這次會徹底激怒沈晹,可他在短暫的失態過後,竟換了態度。
「你以為你輕而易舉地得到了皇位,坐穩皇位又豈是那般容易的?」沈晹低低笑了起來,嗓音沙啞得厲害。
沈遠有些失望,傳聞中受百姓和朝臣擁戴的德安太子,竟死在這種人手裡。
「不勞皇叔費心。」他淡淡的道:「今日我來——」
不等沈遠說完,沈晹再次笑了起來,他望著沈遠,眼中滿是嘲諷。「沈遠,你真是夠狠啊。明家的小姑娘那麼喜歡你,你卻為了打消朕的懷疑,放棄她遠離京城。」
「你娘在朕面前自戕,你再無家人;明瑤嫁給太子,你失去了愛人——」
沈晹的話還未說完,只見一道冷光閃過,沈遠面上遍布寒霜,手中的長劍出鞘,抵在沈晹的脖子上。
「閉嘴!」沈遠眼底閃過一抹厲色,他手中的劍前進了一分,很快一道血色滲出。
「怎麼,這兩句話就受不住了?」沈晹像是得了趣味,忽然大笑起來:「來啊,有本事你此刻就殺了朕!」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沈遠,你最後也不過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沈遠雙眸赤紅,長劍就要刺穿沈晹的喉嚨時,忽然收住了手。
「皇叔手段高超,侄兒險些就上當了。」沈遠唇畔掛著一絲淺笑,柔聲道:「您放心,這麼些年侄兒都等了,並不在乎這一時半刻。」
雖是如此說,沈遠亦是失了耐心。
這道復仇的網,從他娘親得知德安太子死後便開始編織,她死在沈晹面前,只是個開頭,如今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今日我來是告知皇叔,太子的罪名已交大理寺查實。太醫院給皇叔的脈案也已經整理好,詔書皇叔想寫就寫,不寫便也罷了。」沈遠眉眼間的陰鷙之色不再掩飾。
「皇叔覺得,他日您龍馭上賓,史書會如何寫您這一生?」
****
晴雪園。
秦緒寧告訴過明瑤,園中可以走動,不會有值守的侍衛驚擾到小郡主。
雖是沈遠下了命令,秦緒寧在執行的時候也花了不少心思。
小郡主不知宮中發生了大變故,以為會像往常一樣,過不了兩日會被自己父王送回珍玉閣,故此央著明瑤去院子里玩。
春光明媚,微風和暢,明瑤想著周況也說過讓安安多晒晒日光、多活動活動對身子有好處,便點頭應了下來。
小郡主歡呼一聲,也並不讓人抱,自己邁著小短腿往院子里走去。
果然如秦緒寧所言,在幾處適於玩耍的地方,並不見侍衛的影子,只有幾個粉衣宮人守在一旁。
「娘,這些姐姐很眼生,安安都不認識。」小郡主好奇的望過去,確認自己未曾見過,小聲的對明瑤道。
明瑤蹲下身子,柔聲回答她:「她們本就是這裡的人,只是這裡不比雲鸞殿和珍玉閣,她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安安是個乖孩子,不要去打擾她們。」
雖說這些人看起來和善,可到底都是沈遠派來的。雖是暫時不至於傷害安安,明瑤還是萬分謹慎的對待。
聽到自己娘親這麼說,小郡主乖巧的點點頭。
晴雪園中種著許多珍奇異草,明瑤先前也曾來過。她本想帶著安安在錦鯉池旁的空地上玩踢毽子,可小郡主眼尖的發現,不遠處的花木後有兩架鞦韆。
「娘,是鞦韆呀!」小郡主指著鞦韆,目露懇求之色道:「安安能不能去玩?」
小郡主自小身子弱,又有大半時候是在珍玉閣由奶娘照看,能玩鞦韆的時候有限。上一次玩,還是去年秋天,明瑤帶著她在御花園的一處鞦韆上。
那架鞦韆有些破舊,明瑤擔心小郡主的安全,不敢推得太高,小郡主還是玩得很開心。
「走罷。」既是前路未知,明瑤更不忍心委屈女兒。
小郡主蹦蹦跳跳朝著鞦韆走去,明瑤含笑跟在她身後。
「娘,抱——」這鞦韆有些高,顯然不適合小孩子玩,小郡主自己上不去,只能找明瑤幫忙。
明瑤笑盈盈的將女兒抱了上去,站在她身後輕輕推著鞦韆。
很快便有小姑娘甜甜的笑聲回蕩在園中,小郡主坐在鞦韆上晃蕩著她的小短腿兒,興奮的道:「娘,高一點兒,再高一點兒!」
「娘沒力氣了,就推這麼高好不好?」明瑤擔心女兒的安全,面上故意表現出疲憊之色。
安安素來懂事,應該不會要求推得更高。
只是她沒想到,小郡主聽了竟主動要求停下,非要拉著明瑤也坐下不可。
「這次換安安來推娘親。」小郡主睜著她澄澈純凈的大眼睛,嗓音軟軟的道:「娘親坐上去,坐上去呀!」
明瑤聽了女兒貼心的話,頓時心中一片柔軟。
她不忍拂了女兒的好意,依言在鞦韆上坐了下來。
小郡主才三歲而已,自然是推不動她。明瑤不想不讓女兒失望,叫了女兒站在鞦韆旁邊,自己足尖兒輕點,準備輕輕晃兩下。
可她還沒來得及動作,忽然感覺身後有了一股力量,將她推了起來。
明瑤嚇了一跳,她匆忙回頭時,看到扶著鞦韆架子的玄色綉祥雲紋飾袖口、還有那雙有力的手——
「你放心,我是不會讓你摔下去的。」很快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明瑤感覺自己的身子剎那間變得僵硬起來。
安安還在這兒,她不能嚇到安安。
「景王殿下。」明瑤沒有再回頭,淡淡的道:「妾身覺得頭暈,請您放妾身下來。」
她話音未落,沈遠的動作立刻停住。
那雙有力的大手青筋暴起,似是用盡了不少力氣才剋制住自己。
她還真是有這樣的本事,不動聲色間亦是能激怒他。
「娘——」站在一旁的小郡主怯怯的看了沈遠一眼,飛快的走到明瑤身邊。
沈遠很快調整了自己的表情,他露出溫柔的笑容,對安安道:「你身上帶的小兔子真可愛,是誰送給你的?」
小郡主本來有些怕沈遠,可她聽到他誇獎自己最喜歡的兔子玉佩好看,心裡是高興的,小聲回答道:「是娘親送給我的。」
「我也喜歡小兔子。」沈遠的神色簡直稱得上和藹可親,他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郡主聽到他也喜歡小兔子,下意識的對他少了些防備,神色也放鬆了不少。「我叫安安。」
明瑤想要阻止,卻又怕嚇到安安。
她不知沈遠接近安安的目的是什麼,只怕安安會被沈遠利用,淡淡的出言道:「安安,景王殿下是你父王的堂弟,你該叫一聲皇叔的。」
這話才說完,沈遠捏緊了拳頭,勉強維持著神色不變。
小郡主沒有多想,奶聲奶氣的叫了聲「皇叔」。
好不容易安安肯不再怕他,沈遠咬了咬牙,生硬的笑著應下這聲稱呼。
「景王若是沒什麼事,妾身先帶著安安回去了。」明瑤沒有心思再應付沈遠,起身要走。
很快她被沈遠拉住了手腕。
「瑤瑤,我有話跟你說。」他輕聲道。
正巧鶯如提著食盒過來送點心,明瑤便柔聲哄了小郡主先跟鶯如回去。
鶯如滿是擔憂的牽著小郡主往回走,看到站在鞦韆旁的景王和主子,隱隱有些不安。
「在這裡住的可還適應?」沈遠緩和了語氣,溫聲問。
明瑤轉過身來,望著沈遠,神色依舊是無喜無怒。
「景王殿下,四年前那日您沒來,不過是我們的感情結束了。我沒有怨恨你,也已經放下。」明瑤平靜的道:「如果您能看在幼時相交的情面上讓我和女兒離開最好,如果您覺得要對東宮一視同仁,就讓我們回去。」
她並非虛言,她傷心失望,卻也不恨沈遠。
雖是沈遠沒有踐諾間接導致她和太子的事,但她並不會遷怒。
她還是要走!
沈遠只聽得進這一句話,沈晹那句如同詛咒般的「孤家寡人」四個字言猶在耳。
他眼中閃過一抹暗色,咬緊牙關,卻用最輕柔的語氣緩緩的道:「瑤瑤,你真的不想留在我身邊?」
明瑤點點頭,沒再過多解釋什麼。
「真是有些挫敗,沈澤都能讓人心甘情願的留下。反而是我,你卻躲得遠遠的。」沈遠苦笑一聲,心中卻是一片漠然。
見他似是有所鬆動,明瑤也緩和了態度。
「您和太子是不同,雖是有了安安,我對太子仍是厭惡的。」她揣測著沈遠的心思,想著他大概是為著男人的自尊,才不放她走,索性耐著性子道:「我和您沒了男女之情,也還有兄妹之誼。」
「瑤瑤,你受苦了。」沈遠聞言,抬手輕輕撫上明瑤的臉頰。
明瑤忍了又忍,沒有躲開。
「東宮那個是非之地,你就別再回去了。」沈遠神色溫柔憐惜,露出釋然之色:「等過些日子這裡的事情忙完,我就讓你們離開。」
聽他突然鬆了口,明瑤還有些不敢相信。
「瑤瑤,我喜歡你,這是從沒變過的。」
沈遠見明瑤要皺眉,抬手撫平她的眉心。「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如果違背……」沈遠宛若嘆息的道:「不過是孤家寡人罷了,就罰我跟別的女人生不出孩子……」
他話音未落,明瑤忙制止了他。
沈遠是要當天子的,斷不能沒有子嗣。況且她和沈遠的恩怨,還不至於此。
「天子也並不是孤家寡人,你不必如此悲觀。」明瑤誠懇的道:「將來你也會遇到彼此傾心之人,有自己的幸福。」
有你和安安在,我就不會是孤家寡人。
沈遠微微笑著,他張開了手臂,神色坦蕩的道:「我還能以兄長的身份跟你告別么?」
先前兩人最親密的動作,也不過如此。
想到兩人會快就天各一方,明瑤心中一軟,點了點頭。
沈遠上前一步,將明瑤抱在懷中。
他什麼都沒說,眼底閃過一抹瘋狂。
爭這皇位,是為了復仇,為了母親的心愿;而瑤瑤,是他自己必要得到的。
看不到他表情的明瑤,暗暗鬆了口氣。沈遠發了重誓,應當不會反悔。
兩人各懷心事的擁抱片刻,沈遠痛快地放了手,含笑跟明瑤道別,步履從容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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