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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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元年九月。
秦制,以十月為歲首。
咸陽的高門望族紛紛張燈結綵,準備慶祝新年,丞相府也是一樣,李斯還在思考怎麼向皇帝上一道賀章,祝福即將到來的秦二世二年。而在丞相府內忙碌的人群里,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在這個時候,就連一向嚴格的李斯對屬吏也會放鬆一些。
門外突然響起咚咚的鼓聲,聞聲李斯臉色一沉,這是有人在敲丞相府大門前的鼓,這是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必須要立刻報告才可以去敲響的鼓。
「去看看。」李斯吩咐道。
在衛士領命而去的時候,那鼓聲依舊不停,反而一聲緊似一聲,把敲鼓者的惶恐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這越來越急促的鼓聲讓李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而在這密集的鼓聲之下,丞相周圍的衛士和是屬吏也都面面相覷,人人臉露不安之色。
終於,敲打著眾人心弦的鼓聲停了,整個丞相府都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中。
重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兩個剛被李斯派去的衛士挾著一個全身浴血的秦軍軍吏走到李斯[面前]面前,兩人手一松,那個使者竟然在丞相面前癱倒在地,好像趕路已經讓他精疲力竭,而剛才的擊鼓更是耗盡了他最後的一絲力氣。
「稟丞相,函谷關失守。」使者在從地上掙扎著站起的時候,同時向李斯嘶聲叫道。
周圍的衛士和屬吏,人人臉色大變,李斯聽到不少倒抽涼氣之聲,甚至有人不顧軍法和丞相的威嚴,發出了竊竊私語聲。
「函谷關?」李斯雙手握拳,指甲刺痛了手掌,提醒他這並不是一個夢而已。
「是。」剛站起來的使者又跪倒在地,下一刻竟然痛哭失聲:「函谷關失守了,丞相!」
周圍的私語聲更大了,但李斯已經沒有心情和閑暇來呵斥旁人了,他重重一拍桌面,即是提醒使者,也有安慰自己之意:「哭什麼哭?好好回話。」
「是。」使者努力控制著自己,收起了悲聲,他是一個函谷關的軍士,在關城即將陷落的時候,長官令他殺出重圍報信,而在他最後一次回望關城的時候,看到那上面已經再也沒有了秦軍的黑幟,取而代之的則是滿眼的黃色的楚軍旗幟。
「盜賊周文,引一千賊寇來攻關……」使者說道。
「一千?」李斯打斷了使者,厲聲問道,函谷關就是在九國雄兵前也不曾陷落,嚴格說起來是令諸侯望而生畏,甚至生不出攻打的勇氣來。莫說是一千黔首,就是一萬、十萬,李斯也不認為能對函谷關形成威脅。
「是,」使者再次確認道:「他們抵達前已經被將軍發現了,他們連攻城器械都沒有,周文就領著群盜蟻附攻城——這賊根本不懂兵法,這明明是送死……」說到這裡,使者竟然氣得又開始掉眼淚,口氣中滿是不甘心:「這賊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攻城,我們也沒想到他居然蠢到會蟻附攻城……」
「別說了。」李斯第二次打斷了使者的抱怨:「然後呢?」
「關內還有些關東的苦役,」使者的聲音低了幾度:「見盜賊攻城,他們就作亂了。」
啪,李斯重重地一拍桌子,桌面上的竹簡、筆墨都飛了起來,開口的時候李斯已經氣得臉色發青:「盜賊臨關,怎麼還不把那些苦役關起來?」
「丞相,」使者趴下悲痛地叫道:「將軍覺得周文怎麼也要花上十天打造些器械,我們可以再讓那些賊囚加固個五天城池,誰曾想到,他才到關下,就搭梯子衝上來了。」
根據使者的描述,對方甚至連城牆的高度都測量不足,好多梯子根本不夠高,搭不上城頭,但匆忙之間秦兵疏忽了對奴工的控制,大部分士兵都急匆匆地上城防守。結果六國的苦役就暴起殺了不多守衛,直接把城門給周文打開了——周文的抵達,也給了這些苦役奮起反抗的勇氣。
「結果他們本是送死一樣的蠢行,反倒把函谷關給奪下了。」李斯扶著額頭,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給他洗漱一下,我要帶他去見皇帝。」
聽說函谷關失守了,整日在咸陽宮裡享樂的秦二世也暫時中止了他荒淫的生活,再次出來見丞相和聞訊而來的大臣。
讓使者向皇帝再彙報一遍函谷關失守的過程后,坐在相位上的李斯向皇帝的位置微微俯身:「陛下,函谷關內有六國囚徒三千餘……」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皇帝拍案大怒:「函谷重地,你怎麼會讓山東人進去?」
李斯心中暗嘆一聲,皇帝即位以來幾乎就沒有管過一天朝政,秦國各地都大量使用關東人充作苦力,不久前三川郡告急后,為了疏通道路,運送輜重和兵力,從咸陽到滎陽之間的道路上都增派了很多山東苦力。
丞相正要開口給皇帝解釋各個工程的規模和需要的人力,就見御座上的人一揮手:「朕把國家交給丞相你,現在搞成這樣,到底是誰的過錯?依律法當如何?」
於是李斯什麼也別解釋了,他雙手上舉,摘下丞相冠冕:「有負陛下重託,老臣死罪。」
「算了。」皇帝又是不耐煩地一揮手:「丞相還是說說如何收復函谷關吧?」
「王離的軍隊正從上郡日夜兼程地趕回咸陽,等他的大軍一到,周盜自然迎刃而解,」李斯語速很慢,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臣已經加派使者催促。」
「好。」皇帝皺眉聽完,就打算結束這次召見:「丞相不要再讓朕失望了。」
「陛下且慢。」
在李斯出聲阻止皇帝之前,他身後的群臣中已經有人搶先發聲。
「嗯?」皇帝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的目光越過丞相,投向那個出聲的人:「什麼事?」
其他的臣子也是一樣,李斯緩緩地回過頭,看到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少府章邯身上。
「臣敢問丞相,王離將軍的軍隊多久能夠趕回咸陽。」章邯大聲問李斯道。
「新年過後(十月即新年)。」李斯心中全是不好的預感,以前是不會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搶自己的話的,更不會有人膽敢質問自己,但眼下的局勢不僅挫傷了李斯的權威,還讓大臣們更耐不住性子。
李斯懷疑章邯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自己打算提醒皇帝的一種最壞結果,可剛才李斯慢了一步,被章邯搶在自己之前喊住了皇帝。如果這個問題不是李斯主動說出來,而是被章邯問出來,那李斯就會變得非常被動,皇帝對自己的信任,以及自己在群臣中的威望都會受到更多的損失。
「陛下……」李斯張口說道,他打算對皇帝和盤托出。
「臣斗膽,敢問丞相,」可章邯聽到丞相開口后,卻沒有知趣地閉嘴,而是用更高亢的聲音喊道:「要是周文帶著盜賊急速進兵的話,多久能到咸陽?」
皇帝沒有喝止章邯的無禮,而是將目光放在了李斯臉上。除了面前的皇帝外,李斯好像能夠感到背後的無數雙眼睛,它們射過來的目光好像要把李斯扎個千瘡百孔。
「月底之前。」
李斯把這話說完后,秦廷之上頓時響起了大片的異聲,就好象剛才在丞相府里初次聽到函谷關失守時一樣。
「陛下,」李斯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臣以為,當用緩兵之計,許諾給那周文以高官厚祿,暫且穩住他,只要拖到王離的大軍回來。」
「丞相!」背後又響起章邯的大叫聲,李斯回過頭,看到對方滿臉通紅,又是憤怒又是惶急:「若是盜賊沒有被緩住呢?」
「你住口!」李斯勃然大怒,他當然考慮到了這一點兒,但他需要等皇帝來發問,然後詳細地解釋自己的想法和其中的利弊,而不是被少府章邯一聲聲地逼問,就好像他一直企圖蒙蔽天子一樣。
「你才住口!」
沒想到御座那邊傳來另外一聲大喝。
李斯只好再次回頭,向皇帝謝罪。
「朕問你,要是賊人沒有中計呢?」皇帝伸手指著李斯,咆哮道。
「那就遷都,遷到廢丘。」李斯答道,他接著就要解釋為何會選擇廢丘,那裡地形險要,城池堅固,足以堅持到王離回來。
「遷都?」皇帝大驚失色。
「陛下……」李斯深吸一口氣,就要解釋自己的設想。
「陛下,」這次打斷李斯的不是章邯,而是郎中令趙高,在把皇帝的目光吸引過去后,他立刻說道:「臣看章少府還有話要說。」
剛才被李斯怒斥后,章邯不敢再插話了,可趙高敢。
李斯向趙高投過去憤怒的目光,但趙高腦袋一偏,躲開了丞相的視線。
見狀李斯心裡更是悲涼,顯然這個與自己合謀擁立皇帝的同盟,現在要開始和自己劃清界限了——隨著戰場的形勢越來越險惡,丞相府的形勢也愈發不容樂觀起來。
「你說。」皇帝的注意力被趙高送到了章邯那裡。
章邯瞥了李斯一眼,在皇帝和郎中令的鼓勵下,他拋下了對丞相的畏懼:「臣請陛下大赦驪山刑徒。」
皇帝聞言發愣,顯然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什麼。
而李斯已經是大驚失色,急忙叫道:「陛下,不可,牧野之敗,前車之鑒!」
「什麼?」皇帝更加糊塗了。
「章邯之策,臣不能同意,」李斯給皇帝解釋起來:「他想赦免驪山的刑徒來組建新軍,當初武王伐紂,紂王就是這麼乾的,結果牧野倒戈,反倒將天下拱手相讓。這些刑徒懷恨多年,一旦把武器交給他們,他們只能去助盜賊!」
「臣並非是要赦所有人,只赦驪山的秦人刑徒,」章邯出聲爭辯道:「秦人刑徒就算懷恨,也知道絕對不能讓楚人入關,不然他們一樣活不了。臣敢請陛下赦免這些秦人,許以爵賞、田土、女子、錢財……」
「這些東西從何而來?」這次是李斯打斷了章邯:「關中哪有那麼多無主的田土?還有女人、財寶,難道要從陛下的宮殿里出嗎?」
聽李斯這麼一說,本來對章邯滿是期望的皇帝頓時就猶豫起來。
「取之山東即可,」章邯滿不在乎,還有些不解地說道:「何須陛下破費?」
見皇帝又開始點頭,李斯急忙說道:「不可!陛下,現在天下大亂,山東諸郡都被諸侯搶回去了,要是許諾了封賞卻不給,朝廷法度的威信就當然無存了。」
「再打出關就是了,怎麼會不給封賞?」趙高又替章邯說話,在一邊幫腔道:「臣也不明白丞相在擔心什麼。」
「陛下,」李斯再向皇帝大聲疾呼道:「諸侯復起之勢已成,山東之地已然全失,以關中斷然不能與全天下對抗,當初始皇帝一統天下,靠的是諸侯勾心鬥角——他們之前會,現在還會,只要拖到王離大軍返回,然後鎮守函谷不失,臣兒可救則救、不可救則棄。諸侯無法圖我,就會再次自相殘殺,勝者元氣大傷,敗者自會來求助於我,諸侯已經這麼做了幾百年了,他們還會繼續做下去——要是我們非要去打諸侯,只會讓他們合縱抗我,那就是以關中對抗天下……」
「丞相你是楚人。」
背後又傳來章邯的聲音,李斯雙目盡赤,回頭盯著章邯厲聲喝道:「你此言何意?」
章邯怒氣沖沖地說道:「六世先王,始皇帝,多少秦人血灑疆場才得到的山東諸郡,丞相說不要就不要,難道是念了楚國的舊情了嗎?」
李斯回過頭,對皇帝叩首道:「臣雖是楚人,但得始皇帝和陛下重用,敢不竭心儘力,繼之以血?」
皇帝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就看向趙高。
郎中令趙高沉吟了一下:「臣以為,丞相父子雖然都是楚人,但一直對大秦忠心耿耿,但關鍵時刻,楚人終究是少了一些我秦人的銳氣,所以丞相想死守函谷放棄關外,而三川守也只敢死守滎陽而不敢出城破賊。」
李斯滿臉都是凄然:「陛下,臣是少了些銳氣,可少府之策實在太過兇險,萬一刑徒嘩變,則牧野重現,大禍立至。即使得勝,為了將士的封賞勢必還要殺出關外——昔日與秦爭鋒於長平者,只一趙耳,而男子十五歲以上悉從征;今日欲一舉平定關東諸侯,臣斗膽言:若是關中力竭,而大軍又敗於外,以致山東諸侯叩關,那該如何是好?」
皇帝揮了揮手,阻止了李斯繼續爭辯:「朕意已決,大赦驪山刑徒。」說完就看向章邯:「朕賜虎符給卿,討伐盜賊周文,然後出關解滎陽之圍,再平定關東。」
「臣領命。」章邯大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