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

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

十六

再說范少山的前妻遲春英。遲春英嫁給了有錢人馬玉剛,見了世面,三年時間,從深圳到北京,干掙錢的事兒。啥生意啊?開始的時候,馬玉剛在縣城就是幹些個粗活兒,賣建材,經營水泥、瓷磚啥的。後來就做了光伏發電板代理,業務從南方做到了北方。馬玉剛有眼光,看得遠。做生意,超前;做人,原始。啥叫原始呢?就是有點動物性。手臊,打老婆。一言不合就出拳頭。馬玉剛當初稀罕遲春英,不就是因為人家柔情似水嗎?可遲春英想著自己個的閨女小雪還窩在白羊峪,那裡山高皇帝遠,兔子不拉屎,心裡頭就急,就躁。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遲春英能不惦記嗎?馬玉剛人乾乾巴巴,出手卻重。那天遲春英在家裡上網,看到了金穀子視頻,高興地喊馬玉剛來看,馬玉剛正好看到范少山接受記者採訪,火了,上去就給了遲春英一拳,這一拳正好打在了遲春英的鼻樑上,血從鼻子里流了下來。馬玉剛還有理了:「你心裡頭還放不下他,是不?你找他去呀?你說,你賤不賤啊?你自己個偷著看就得了,還拉著我看?這是你自找的!」馬玉剛就像戴了綠帽子,氣得呼呼喘氣。遲春英捂著鼻子去了醫院。鼻樑骨折了。

這事兒讓范少山知道了。他咋知道的?真是無巧不成書。范少山不是在北京昌平嗎?對呀!這天在菜市場搬菜,腰扭了一下,齜牙咧嘴,有點疼。醫院就在跟前,杏兒催他去看看。扭個腰,就去醫院?白羊峪人誰不扭腰啊?忍忍,就過去了。范少山不去。杏兒說:「那我陪你去!」范少山看杏兒心疼自己,又怕耽誤生意,去了。醫生給他開了點止痛膏、止痛藥,走了。路過病房的時候,房門開著,看到一個女人在病床上躺著,鼻子上捂著紗布,打著吊針。誰呀?這麼面熟?范少山想著,走了過去。忽地,他又折了回來,走進病房。這不是遲春英嗎?你不是在深圳嗎?咋到北京啦?就為住院來啦?不像病啊?是受傷了。咋回事兒啊?遲春英都說了,就是不說鼻子是被馬玉剛打的,她說是不小心撞在牆上了。遲春英說得輕描淡寫,范少山就覺著不對勁兒了。你編都編不圓,就算不小心,也沒碰鼻子的,就算碰了,也不至於骨折呀!瞞不住了,遲春英說了實情。范少山氣得肝疼,就你這家庭環境還想接小雪讀書?你連自己個都保護不好啊!當初為了和俺離婚,你耍心眼兒,說俺家庭暴力,俺忍了,這回你嘗到家暴的滋味了吧?范少山這樣想著,嘴上沒說。人家遲春英正疼著,你說這些,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遲春英流下了眼淚。她能不悟到這一點嗎?她說:「當年,是俺對不住你。」

馬玉剛打完遲春英,後悔了。凡是家暴的,完事都說後悔,都求媳婦原諒,說是痛改前非,可沒幾天,還是掄拳頭。家暴就像吸毒,說是不吸了,但扳不住。成癮了。馬玉剛買了一大抱玫瑰,來看望遲春英。走進病房,傻了。范少山坐在床邊呢?這咋回事兒啊?范少山是從天上掉下來嗎?不是,一準是遲春英打電話叫來的。馬玉剛剛想發作,但忍住了。他把鮮花放在床頭,說了一句:「老婆,你看你總是這麼不小心。」咋回事兒?你那意思,鼻子是自己個碰的?范少山說:「馬玉剛,我跟你在外邊說句話。」馬玉剛說:「背人沒好話。有話就在這兒說。」范少山說:「別打擾人家病人。就兩句。」馬玉剛跟著范少山往外走。遲春英心裡頭打鼓:可別出啥事兒啊?來到醫院外的一僻靜處。范少山說:「男人做的最不像人的事兒,就是打老婆。」馬玉剛說:「俺的老婆俺管教,礙著你啥事兒啦?你心疼啦?醒醒吧,遲春英不是你老婆了!」范少山罵了一句:「王八蛋!早知道你是這混賬樣兒,俺就死活不和春英離婚。」馬玉剛說:「俺就知道,你是鞋子里的豆子,墊(惦)著呢!你放不下春英是不?可你沒法子,他是我媳婦!」范少山一把抓住了馬玉剛的脖領子,舉起了拳頭。馬玉剛嚇得閉上了眼睛。范少山喝道:「你要是再敢打春英,俺絕不饒你!」范少山一拳頭打在了樹上,樹葉嘩嘩直落。

在北京待了十幾天,范少山惦著金穀子的事兒,回了白羊峪。這金穀子先是用手工脫了粒兒,留了種子,又裝了一袋,還有,脫去穀殼,成了小米,每戶分了二斤,讓鄉親嘗嘗鮮。又給孫教授寄了幾斤,感謝他的幫助。還裝了一面袋,那是給虎頭村的老姑奶奶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啊!

范少山去了虎頭村。老姑奶奶已經死了。看到牆上掛著的老姑奶奶遺像,范少山眼淚唰地流了下來,那麼好的老姑奶奶,說沒就沒了,讓人咋不想呢?沒有老姑奶奶,就沒有金穀子重見天日啊。給老姑奶奶上墳,供上金穀子,給老姑奶奶燒了紙,哭了一場。范少山提出給老姑奶奶領牲,牛成說:「不中不中,俺當了村主任了,不能搞封建迷信了。」牛成當了村主任了?范少山沒想到。不是說牛成憨厚嗎?還能當村主任?這你就不懂了。虎頭村前頭那村主任有點兒錢,是個村霸,貪財不說,還隔三岔五在大喇叭上罵人,操媽日娘,誰都不敢惹他。最終把村民們逼急了,把他罷免了。這回村民們改了主意,要選就選老實厚道人。有人推舉牛成,加上牛家是虎頭村大戶,牛成就這樣選上了。別看牛成憨厚,能幹事兒,人家行得正,走得直,村民背後都豎大拇哥。范少山說了白羊峪種金穀子的情況。他說:「明年大面積種金穀子,還種大豆、蔬菜等非外國種子,打造中國北方的種子庫。」牛成聽了,打心眼兒里稀罕這個遠來的親戚,想得遠啊!他說明年去白羊峪參觀取經。范少山說:「咱這親戚還得走啊,越走才越近啊!」

范少山和余來鎖商量,每年種一點兒,也要打造「中國的種子庫計劃」。白羊峪山高地遠,良種不會和別的種子雜交,還能防盜,這是天然優勢。孫教授來信了,他誇讚金穀子小米味道好,還在信上說:「遠離外國種子,多種些純正的種子,把安全健康的種子傳

下去。」

一晃兒冬天了。杏兒來了,她把菜攤兒交給表妹管著,來白羊峪看看。糧食進倉,大夥高興。余來鎖組織了一場慶豐收晚會。村小學操場,點燃了篝火。全村男女老少都來了,熱熱鬧鬧的。大夥先請泰奶奶表演個節目,泰奶奶唱了一首燕山民歌《撿棉花》:

年年都有七月二十八,姐妹二人去撿棉花。要問大姐怎麼打扮,列位不知細聽我來誇。大姐梳了一個油頭小纂,小妹梳了一個辮子一把撒;大姐穿了一個白布小汗褂,小妹穿了一個剛改的小汗褟;大姐的褲子本是蔥心綠,小妹的褲子賽如粉桃花;大姐拿著一個竹籃子,小妹手裡把棉花兜子拿。先過了張家穀子地,後過李家一塊好芝麻。大姐拾了棉花一大堆,小妹拾了一兜好棉花;大姐言說棉花拾完了,小妹言說咱們就回家。

雖說有的調調上不去,可泰奶奶都九十了,別說唱了,能說下來就不簡單了。大夥把巴掌都拍紅了。接下來,范少山和杏兒演出了男女對唱《兄妹開荒》,范德忠和李國芳唱了《夫妻雙雙把家還》,「白腿兒」唱了《誰不說俺家鄉好》,輪到余來鎖了,他五音不全,唱歌跑調,就拿出了最拿手的,朗誦自己個寫的詩。《白羊峪,俺親親的白羊峪》。

白羊峪,俺親親的白羊峪

你的天那麼藍

雲那麼白

俺看不夠啊!看不夠!

你金穀子那麼美,蘋果那樣甜

俺吃不夠啊!吃不夠!

你的女人是那樣美

孩子是那樣乖

俺疼不夠啊!疼不夠!

……

田新倉明眼看著呢!余來鎖朗誦「你的女人是那樣美」的時候,瞟了一眼「白腿兒」,眼睛賊亮。你啥意思?你還疼不夠?還拿「孩子那樣乖」作掩護,就差一句「你的腿是那樣白」了。「白腿兒」過去說過,啥時候兒子結婚了,她再想改嫁的事兒。如今兒子早辦了喜事兒了,也就是說眼下正是時候。想著想著,田新倉上場了,要唱一首歌。田新倉帶著傢伙什兒呢!人家在外打工,用工資買了個小放音機。打開了,挺響。是伴奏音樂,啥歌?《知心愛人》。白羊峪人大多在收音機里聽到過,音樂一響都跟著哼哼。田新倉好嗓子,參加過布穀鎮青年歌手大賽,得過亞軍。

讓我的愛伴著你直到永遠

你有沒有感覺到我為你擔心

在相對的視線里你才發現什麼是緣

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個知心愛人

……

田新倉唱得情真意切,人們的心都化了。本來是男女聲二重唱,人們知道「白腿兒」唱得好,就往場上推她,也有看熱鬧的,就想看看,余來鎖有啥反應。人家「白腿兒」倒也大方,不就唱首歌嗎?「白腿兒」跟著音樂,接下來就唱:

把你的情記到心裡直到永遠

漫漫長路擁有著不變的心

在風起的時候讓你感受什麼是暖

一生之中最難得有一個知心愛人

……

田新倉和「白腿兒」深情對唱,不少人卻盯著余來鎖。這余來鎖心裡雖然醋火兒噌噌往上冒,但他心裡明鏡似的,不能耍臉子。這鄉親們都看著呢!依然坐在那兒,聽著,鄉親們喊好,他也喊好,鄉親們拍手,他也拍手。心裡頭卻恨不得衝上去踹田新倉兩腳。俺朗誦「白羊峪的女人俺疼不夠」,你就和「白腿兒」唱《知心愛人》,你這不是明擺了整俺嗎?心裡頭另一個聲音勸自己:不就唱首歌嗎?「白腿兒」就嫁他啦?男人得有格局,得有氣場,像你這小家子氣,「白腿兒」跟了田新倉就對了。唱完了,余來鎖站起來帶頭鼓掌,走過去,緊緊握住田新倉的手,說:「唱得忒好了,真是人才呀!」田新倉不知他葫蘆里賣的啥葯,愣愣說:「你還想打俺呀?」大夥都笑了。

山裡人,一到冬天沒了農活兒,就開始「貓冬」,這一「貓」就是三個多月。范少山覺著可惜了的。他腦子裡琢磨著白羊峪一個大謀略。修路!這麼多個年頭了,白羊峪日子越過人越稀,日子過得冒窮氣,為啥?就因為沒有路!因為沒有路,孩子們不能去鎮上上學,要麼搬走,要麼上了中學才能下山;因為沒有路,阻擋了人們和外界的交往。外面的姑娘不願嫁到白羊峪,村裡過去人多時,娶的都是本村姑娘,再往後就和黑羊峪「換親」。白羊峪人多,黑羊峪人少,等到沒親可換,就只能打光棍,姑娘都嫁到山下去了,小夥子們有的搬走了,有的外出打工不回來了,活了上千年的村莊,就一點點的沒了血色,沒了精氣神,沒了筋骨,就差一口氣了。緊挨著白羊峪的黑羊峪呢?連口氣都沒剩下,自打泰奶奶和黑桃搬下來,黑羊峪就沒了。

前頭說過,白羊峪與山外的通道,只在絕壁上幾乎直上直下的幾百個台階,台階最窄處只有半步寬,咋走?要不咋叫「鬼難登」呢?這天梯是一條高低不平、寬窄不一的石階,有的是長城磚搭建的,在高高的懸崖峭壁邊上蜿蜒曲折,兩邊沒有欄杆,稍不留神就閃了,還能去哪?兩邊是懸崖啊!白羊峪人用的家什得肩背手提運上去,想賣點錢的蘋果、土豆得肩背手提運下來。容易嗎?不是上面動員搬遷嗎?可故土難離啊!白羊峪不是沒有生存條件,那麼多土地,守著長城,茂密的樹林。差在哪兒?就是沒有一條走得舒心的路。范少山跟余來鎖說了這件事,余來鎖上來了詩人的激情:「這是歷史給俺們白羊峪最後的機會,俺們一定把路修好,只有路通了,才能留住俺們的古長城,留住俺們的親人,留住俺們的金谷

銀山!」

聽說要修路,泰奶奶激動了。她抹著眼淚說:「俺們黑羊峪和白羊峪祖祖輩輩都走這條「鬼難登」,多少人掉進山澗里丟了命,有的連屍首都沒背回來,如今要修路了,俺老太太死也閉上眼啦!」范少山拉著泰奶奶手說:「您就是咱白羊峪東山頂上那棵不老松啊!您且活著呢!是咱村子由盛到衰,再由衰到盛的見證

人啊!」

范少山與余來鎖一商量,得開個會。修路這麼大的事兒,能一兩個人說了算嗎?余來鎖說:「按理說,應該先開個黨小組會。可咱村裡就俺和你爺爺范老井了。你要是黨員就好了,咱三人就能成立黨小組了。」范少山說:「別拿俺開涮了。俺哪兒夠格啊?」余來鎖說:「少山,你幹得不賴,比俺強得多。到時候,俺當你的介紹人。」范少山說:「等咱們村的路通了,村民富裕了,我就入黨啊!」余來鎖感覺到了范少山的真誠。他說:「是啊,咱先說修路的事兒。」

那就開村民會,聽聽鄉親們有啥想法。范少山主持會,余來鎖講話。聽說修路,都說好是好,就是修不了。咋修不了?范德忠說:「這不明擺著嗎?路早就該修,可祖祖輩輩哪代修好過?學大寨那年份,俺們也炸過山洞,不是也沒修好嗎?再說了,就憑咱們這幾個人手,還不得修到猴年馬月啊?」父子是天敵,范少山就知道爹不同意。他在飯桌上提起過修路的事兒,爹氣得摔碗:「種個金穀子就不錯了,你還想往裡搭錢啊?人家杏兒是你的錢匣子啊?想拿就拿,想拿多少拿多少,有你這樣的嗎?」若不是當著杏兒的面兒,指不定巴掌扇過去了。杏兒呢?這會兒正在白羊峪呢!她也不同意修路的事兒。當初范少山承諾過,干一年,若是白羊峪沒啥起色,就回城。一年下來了,金穀子還鄉了,村裡人吃飽了,你能說白羊峪沒起色嗎?還得由著他。他那性子,啥騎手能馴得服?杏兒也不跟他急赤白臉的。你有錢,你就幹事兒,你沒錢,就別再惦記著賣菜那點兒進項了。一句話:沒錢!范少山,你有法子,使去唄!會上,范德忠打了頭炮。在他這兒,就行不通了。兒子的主意,當爹的都不支持,誰還說話呀?范少山想:爹這招做得絕,俺不是他對手啊!范少山想了想,先是引導大夥說說走「鬼難登」的苦。這下打開閘門了,苦水嘩嘩流。有的說,俺二叔就是掉下懸崖摔死的。有的說,俺三爺爺,趕集掉了下去,摔斷了腿。有的說,俺娘抱著弟弟下山,娘倆都掉下去了。說著說著,有人哭了,這一哭,人們就都抹眼淚。范德忠說:「說起這沒路的苦啊,三天三夜也講不完。記得俺小時候,俺全有叔帶著俺去趕集,爺倆趕完集,在街上吃了碗餄餎面,回來了。上山的時候,全有叔背的東西多,大包小包的。走著走著,包袱讓樹杈刮住了,走不了,也放不下來。我個子小,夠不著。咋辦?全有叔就硬扯,樹杈斷了!腳下一擦冷,人啊的一聲,掉下去了。全有叔就這樣沒了。打那以後,俺沒吃過餄餎面,看到餄餎面就想起全有叔,難受……」范德忠眼裡含了淚花,說不下去了。范老井不說話,只是吧唧吧唧抽煙。范德忠說的全有叔,那是他的親弟弟,死的時候才十九。這一憶苦,大夥都同意修路。范德忠忽地想到,自己個不知不覺地就上了兒子的套兒了。狗日的,比他爹技高一籌啊!田新倉說:「國家給錢不?大夥上工有沒有錢?就算沒錢也得管頓飯吧?」余來鎖說:「就你小子沒覺悟。」范少山說:「田新倉說的是現實問題。這錢的事兒,積極爭取政府資金。不能增加農民負擔,決不讓大夥花一分錢。如果有缺口,俺想辦法。還有,參加上工的,吃頓晌午飯,豬肉燉

粉條!」

話音一落,會場響起了一片掌聲。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金谷銀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金谷銀山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