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1)
三十三
布穀鎮的新書記是從鎮長位子提起來的,姓葛。葛書記和徐勝利不忒一樣。咋不一樣呢?對白羊峪,徐勝利一直的主張就是一個字:搬!眼看搬不動了,也不說不搬了,你開山洞,俺也出點錢,支持,你種金穀子,俺也鼓勁兒。但對外,一直說搬遷。就這樣,擋來遮去,明搬暗不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實話,徐書記也挺疼顧白羊峪,人不賴。葛書記就不一樣了,幹事兒不瞻前顧後,拖泥帶水。上任沒多日子,就去了白羊峪。明確表態:白羊峪不搬了!享受國家政府各項扶貧政策。這就讓白羊峪歡天喜地了。過去的白羊峪,就像「黑戶」,如今可算有戶口了。如今,縣上,鎮里,都落實國家精準扶貧的政策,項目下來了,光伏發電。白羊峪不是有沼氣點燈嗎?前幾年,沈老闆還送過發電機呢?是實在的,這都不是長久之計。就說沼氣吧,冬天冷,池裡頭溫度低,就有了產氣、不產氣的問題了。忒冷的時候,沼氣池凍裂了,跑氣,還不安全。管理,維修還有好多麻煩事兒呢。沼氣電燈,電壓忽高忽低,電燈忽明忽暗。還有電視啊、冰箱啊、電扇啊,帶不動,成了擺設。你說,這還咋建設新農村啊!光伏發電到底是個啥?說白了,也就是太陽能發電。如今這社會,煤貴、氣貴、油也貴,只有日頭不收費。光伏發電,是項扶貧工程,列入了國家精準扶貧十大工程啦。就是在居民的屋頂,鋪設太陽能電池板,發的電量併入國家電網。除了自家用,多餘電就賣給供電公司了。靠日頭還能賺錢?咋不賺呢!一般農戶一年下來,都有三千多塊的發電收入,看著都眼熱。可電池板,你得買呀,四千多塊呀。國家補助有限,每戶五百塊。每戶四千多塊,不少人家拿不出來呀!雖說去年金穀子收入,每戶分了三千,可這一年下來,早已花得差不多了。再說了,就算有錢,你也得聽聽大夥樂意不樂意啊!范少山和余來鎖商量,從村集體積累里給大夥補一些。積累也沒多少錢了。農場修路,是村上花的錢。算了算,每戶只能補六百。加上政府補的,每個農戶,還要三千出頭。可想想,一年後,每戶就能賺三千了,電視能看了,冰箱能用了,電扇能轉了,俺覺得值啊!范少山這一動員,村民大會都通過了。湊錢時,五奶奶、費大貴等幾戶,還是錢不夠。不能把人家拋下啊!這幾萬,范少山為了難。蘋果園裡的蘋果樹,最終沒開花,更沒結果,杏兒要賠村民損失,她還為錢發愁呢!你咋跟人家張嘴呀?余來鎖看著宣傳單說:「泛美陽光科技,這不是馬玉剛開的嗎?」范少山奪過一看:「可不?找他!」
這陣子,泛美陽光科技公司轉戰燕山一帶,為山區貧困村安裝光伏發電。公司就設在了縣城。馬玉剛、遲春英就住在那兒。兩口子看到了名單,上面有白羊峪。遲春英高興:「白羊峪也過上有電的日子啦,真好。」馬玉剛不冷不熱地:「當年你這白羊峪,沒電的時候,每天黑燈瞎火的,干點啥?」遲春英生氣地說了聲:「神經!」馬玉剛繼續說:「沒電,沒有電視,不能看書,就只能幹一件事兒。啥事呢?干那件事,不用照亮兒。你說是不?」你說你馬玉剛,無聊不啊?你和你前妻的時候,不幹那事兒啊?說這些,有意思嗎?馬玉剛就得有意思,忒有意思。又說:「這一夜夜的,黑呀,干幾回才到天亮啊?這小日子過的,真美呀。」遲春英說了句:「變態!」馬玉剛說:「我有錢,任性,我有錢,變態,我想怎麼變,就怎麼變,好玩不?對了,講講當年,夜裡的故事吧!」正說著,范少山進來了,問:「啥故事啊?」這一說,遲春英羞得躲進裡屋去了。馬玉剛站起來,和范少山握手:「正說著你,你就來了。」范少山說:「馬總,聽說你來搞光伏發電了。俺們白羊峪要沾光了,俺就是找你說這事兒來的。」馬玉剛還陷在剛才的話題里,說:「范少山,我正想讓春英說故事呢。你來了,你說也行。」范少山眨眨眼:「啥故事?」馬玉剛說:「你和遲春英,夜裡的故事。」范少山愣了愣,回過味兒來,大罵:「你他媽的變態呀!」衝過去要打馬玉剛,被保安拉了出去。范少山肚子氣得鼓鼓的,開車走了。遲春英聽到了一切,她衝出屋子,對著馬玉剛喊道:「姓馬的,你太過分了!」馬玉剛說:「少跟我左一個白羊峪,右一個白羊峪的。白羊峪有你什麼人啊?你爹娘都沒了,你哥哥在城裡,小雪也在城裡,你還有誰?不就是有范少山嗎?你雖是跟了我,心裡就是裝著范少山!」遲春英喊:「范少山怎麼啦?過去我看不上他,不靠譜,不自重,自從他回到白羊峪,真對他刮目相看了。他是有良心的漢子!」醋就像汽油,馬玉剛火了:「我就知道你總想著他,既然這樣,你走啊,跟他復婚啊!」說著,衝上去要打遲春英,被兩個保安拉開了:「馬總,您消消氣。您不總跟我們說,家和萬事興嘛!」
在泛美陽光科技,遲春英沒有進入核心層,甚至連個員工都不是。她經常跟著馬玉剛走南闖北,東奔西走,除了總經理老婆,啥銜兒也沒有。這說明啥?要麼遲春英沒多少文化,給崗位,擔不起;要麼就是馬玉剛防著她。家裡的錢,是馬玉剛管著。每月給遲春英五千塊的零花。大的花項,你得求人家,看人家臉色。這樣一分析,馬玉剛十有八九是防著遲春英。他怕有一天,遲春英跑了,去找范少山。這不多餘嗎?人家范少山結婚了啊!他是這樣想的,遲春英跟我的時候,她跟范少山還結婚了呢?遲春英也不是沒努力過,她想跟馬玉剛要個孩子。可馬玉剛沒點頭,他拗不過他的閨女嬌嬌。嬌嬌脾氣大,不讓他再要孩子。說你再要孩子,我就死。後來,不說自己死了,說我把你們的孩子掐死。遲春英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討生活,別人看著挺風光的,其實都是裝的。有時候,遲春英想想自己個,這叫啥命啊?遲春英和馬玉剛吵完架,走了。去了哪兒?白羊峪。女人下一步想幹啥,你永遠不知道。比如,你遲春英去白羊峪幹啥?還有啥意思?閨女小雪也不在那兒,連個借口都沒有。想起來了,光伏發電。人家是代表泛美科技公司的,范少山就得陪著。范少山和遲春英滿村走,指指這家房頂,望望那家房頂,說電池板的事兒。其實她也不懂,隨口說。拐角處,遲春英低沉地說:「馬玉剛不是人。」范少山想想在縣城鬧的那一出,就說:「這人,讓俺說他啥好呢!」遲春英說:「他還是家暴,上午你剛走,若不是保安攔著,又得讓他打了。」范少山呼呼喘氣,氣的。他說:「這個混蛋,欠扁!沒想到,因為白羊峪,讓你受委屈了。」遲春英說:「反正俺欠你的,欠小雪的,能為你們做點啥,值!」遲春英的話,范少山聽了,心裡頭熱乎乎的。遲春英看出了范少山的心動。她說:「俺真後悔呀!悔不當初。俺想跟他離婚。」范少山說:「依俺看,你這日子過得不舒心。」遲春英說:「不舒心,有啥辦法?反正,世上也沒有賣後悔葯的。」范少山岔開話,說:「光伏發電是個好項目,老百姓既能用電,又能賺錢。可你知道,白羊峪窮啊。俺們湊不齊這個錢,電池板就使不上。俺找馬玉剛,就是想讓他能不能給俺們便宜一些。」遲春英說:「這一鬧,他還能答應啊?你去找龐大輝吧!」
遲春英在范家住了一宿,跟李國芳睡一屋。這個晚上,范家人都悶悶的。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吃完飯,各去各的屋子,睡了。這屋,就剩下李國芳和遲春英。遲春英給李國芳溫被子,親親熱熱地叫著娘。李國芳睡不著,就那麼坐著。她說:「春英啊,小雪呢,在北京挺好的,你也知道。你和少山過去的事兒,誰對誰錯,就不提了。現如今呢,你倆都是有家的人,應該是井水河水兩不犯。俺的話,你懂吧?」遲春英說:「俺懂。俺再也不能做您的兒媳婦了。俺往後再也不來了。」遲春英流淚了,用手背一個勁兒地抹。李國芳說:「若是咱娘倆有緣,那就別斷了。俺是說,怕村裡人說閑話。還有兒媳杏兒常回村子,讓她撞上,少不了鬧誤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說是不?再說了,你如今穿金戴銀的,過的是富貴日子,就好好過吧。」遲春英說:「娘,俺腸子都悔青了。」李國芳說:「唉,人活著一輩子,誰還不辦幾件後悔事兒啊!有些個事兒,辦了,就認了,就不能後悔,後悔也沒用。俺被雷劈掉兩隻胳膊,俺後悔不該那天下山砍柴,有用嗎?胳膊還能接上嗎?」
天亮的時候,遲春英連飯都沒吃,走了。范少山從他和杏兒的新房過來,吃早飯。一進屋,范德忠就給了他一耳光,把少山打蒙了。范德忠說:「昨晚上俺就該打你個混小子!遲春英在跟前,俺沒動手。」范少山捂著臉說:「爹,俺咋了?」范德忠說:「你想幹啥?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作呀?咋個白天,你帶著遲春英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全村人都看見了,你想幹啥呀?非得讓鄉親們的唾沫星子把你淹死啊?你還把她帶到家裡頭來了,你瘋啦?」范德忠還要打,被李國芳擋在了中間兒。李國芳用肩膀搡了范德忠一下,肩膀硬,范德忠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李國芳說:「這麼大兒子了,你說打就打,沒輕沒重的,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娘這一說,范少山淚耗在眼眶裡轉兒。范少山的半邊臉紅了,李國芳走到跟前,用嘴吹著熱氣,給他「熱敷」:「胡嚕胡嚕毛兒,嚇不著。」一陣委屈,一陣感動,范少山的眼淚流了下來。以往,范德忠打兒子總要拿根棍子等家什的,一拿家什,范少山就跑。這回范德忠氣急了,也想好了,直接給他個冷不防。范少山正想著跟爹咋解釋,娘說話了:「老東西,這事兒俺知道。人家春英來白羊峪,是為那個啥伏,對了,光伏發電的事兒。這事兒是少山操持的,他能不陪著嗎?春英來咱家,是來看俺的,前婆婆,不中啊?這裡頭有你啥事兒啦?啊?」范德忠說:「人家把你甩了,你還往上靠。像個爺們兒嗎?再說了,人應該知道避嫌,你叫余來鎖陪著不中啊?」范少山說:「俺這就是坦蕩,躲著,避著,不正好說明心裡有鬼嗎?」范德忠說:「庄稼人有庄稼人的想法。誰會像你那樣想?你還想讓杏兒多心啊?讓她離開你是不?剛才那一巴掌,俺這是給你提個醒兒,往後該知道咋做!」
范少山去找余來鎖,給自己的腮幫子消消腫,他還要出門呢!余來鎖給他用熱毛巾熱敷。范少山說:「俺爹就是這樣的爹,還能咋樣?你得按照他的活法兒活。俺咋可能呢?最起碼的,俺不能做一個像他那樣的爹呀。罵孩子,打孩子,俺可干不出來。」余來鎖說:「你爹是怕你做對不起杏兒的事兒。老爺子給你娶了兩房媳婦,容易嗎?」范少山說:「俺心裡頭有根。杏兒那脾氣,俺敢負了她?不要命啦?」范少山出門了,去找龐大輝。龐大輝又是誰?亮晶晶公司的董事長,馬玉剛的頂頭上司。龐大輝是黑羊峪人,農民企業家。把黑羊峪糟蹋了,青山綠水毀了個遍,賺了第一桶金,拍拍屁股,走了,進城幹事業去了。這黑羊峪一毀,人都活不了了。走的走,逃的逃,連泰奶奶和黑桃也來到了白羊峪。如今的黑羊峪,就剩一隻瘸腿老狼了。
緊挨著黑羊峪的北山有鐵礦石,龐大輝就開採了。那時候,鋼鐵火。龐大輝的挖掘機就可勁兒挖,那可都是錢啊。挖著挖著,就挖到黑羊峪村莊腳下了。這是龐大輝家鄉啊,看有幾家房子牆壁都裂了,鄉親們能不罵他嗎?他就賠錢。補償了房子受損戶,又補償房子沒受損的戶,反正,用錢擋你的嘴。這點錢,對他來說,毛八七的事兒。龐大輝掉轉方向,又往北挖。北邊,含鐵量高,資源多。龐大輝想著,子子孫孫挖下去呢!上面讓停了。鋼鐵壓縮產能,鐵礦污染嚴重,活不下去了。反正龐大輝錢也賺足了,不幹就不幹。上面讓他的企業轉型,他就瞄準了新興產業,光伏發電。這年頭,想賺錢,還得看看長遠。人們說:「龐大輝就是發財的命。鐵礦火的時候,人家趕上了;這回光伏發電火了,人家又搶在前頭了。」如今的泛美陽光科技公司,在北京呢!龐大輝經常出入大飯店,出手闊氣,聽說人家都入了美國籍了。
范少山要找龐大輝,人家見嗎?不是人家見不見的事兒,是他不願見龐大輝。你不是有求於人嗎?咋還不願見呢?是他有愧人家,敢情他倆認識啊?認識,還挺熟呢!前頭說過,多年前,范少山玩兒爺爺的獵槍走了火,把余來鎖的一隻耳朵削掉了。這事兒在白羊峪、黑羊峪傳開了。傳著傳著,就說范少山和余來鎖有仇,本來是要余來鎖腦袋的,被他躲開了。這一傳,不得了,都以為范少山好勇鬥狠,是個厲害角色。龐大輝開鐵礦,身邊得有跟班的,就是領導保鏢。為了領導,你得擋子彈啊!選來選去,不是膽兒小,就是沒眼力見兒。龐大輝嘆氣:「咱這窮山溝,最缺的是啥?人才!」忽地,他想起了有個叫范少山的小子,敢打敢殺,俺身邊就缺這樣的!趕緊派人去了白羊峪。范少山聽說礦上請他當保安,開錢不少,來唄。來了,每天跟著龐大輝,進進出出。范少山有眼力見兒,看得出眉眼高低。龐大輝上車,先拉車門;龐大輝進辦公室,先沏茶水;龐大輝找女人,他裝看不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天,用人的時刻到了。來了一夥奪礦的,手裡拿著傢伙呢?跟礦工們打成了一團。范少山一見,嚇得直哆嗦。龐大輝大喊一聲:「保護俺!」就見有幾個朝龐大輝撲了過來,范少山沖了過去。腳下一滑,撲通跌了個嘴啃泥。耳邊聽見龐大輝的慘叫聲,渾身癱軟,不敢起來,也起不來了。龐大輝的腦袋被打破了,在醫院躺了兩天。范少山呢?等他爬起來時,戰鬥早就結束了。他一瘸一拐,戰戰兢兢,回家了。回了家,他再也沒敢回去,半個月工資也沒敢去領,也再沒見過龐大輝。
你說,這種情況,范少山還咋見龐大輝啊?你若是當初挺身而出,三拳兩腳,將對手干倒,那啥成色啊?可話又說回來,范少山有那膽兒嗎?有那身手嗎?他要上去,腦袋早出窟窿了,說不定人也沒了。范少山年紀輕輕,犯得上為老闆賣命嗎?後來,范少山想起這件事兒,既覺得自己個丟人,又為自己個慶幸。反正,不是件光彩事兒。打聽到龐大輝住崑崙飯店,范少山硬著頭皮,去了。龐大輝問秘書:「范少山?這小子還有臉來見我?他就不怕給他一板磚啊?真他媽的耗子膽兒。當年我怎麼找的他呀?眼瞎呀!」秘書問:「董事長,見不見啊?」龐大輝說:「今天本來心情挺好的,讓這小子給攪了。」秘書聽龐大輝這樣一說,還不明白嗎?就跟范少山說:「你走吧,董事長不見你。」范少山知道龐大輝還記恨著自己個,也沒底氣闖人家辦公室。就在大門口等著。龐大輝出來了,周圍四個保鏢,近不得身。他就喊:「龐總,俺跟你說兩句話。」保鏢人高馬大,往外推搡范少山。龐大輝站住了,對保鏢說:「別動別動,你知道他是誰嗎?你們的前輩啊。我的第一任保鏢。當有人衝過來打我的時候,他先嚇趴下了。至今我的頭上還有個白印兒。讓人家砍的。你說養這樣的保鏢,哪像養一窩耗子?」四個保鏢哈哈大笑。范少山想找個地縫兒,能鑽就鑽,能跳就跳。他手裡拿著半瓶礦泉水呢,想狠狠砸向龐大輝那張胖嘟嘟的臉。可是……你是幹啥來的?打架來的?連兩句話都吃不住,還能幹事兒嗎?還能幹成事兒嗎?范少山說:「龐總,俺對不住您,這回來,俺就是來登門道歉的。想跟您說兩句心裡話。」龐總笑了。說:「少山啊,這事兒過去這麼多年了,算了。要是想找你麻煩,當時我就讓人到白羊峪掏你去了。你以為我還老記著別人的不是啊?那我還不累死?我還能幹成這麼大事業嗎?剛才我就是跟你開個玩笑。白羊峪、黑羊峪連著,怎麼說咱倆是老鄉。走吧,先吃飯。我就知道,你不是為道歉而來的。」龐大輝請范少山吃了一頓飯。桌上,范少山喝茅台,龐大輝喝紅酒。如今人家有錢人誰喝白酒啊?都喝紅酒,養生啊。吃完飯,喝一口紅酒,不咽,漱口。爽啊!龐大輝說:「當下啊,我最不敢得罪的是誰?老鄉。我要是不見你,不請你吃飯,你回去就得嚷嚷,龐大輝那小子沒人味兒。一傳十,十傳百,那我這名聲在老家一帶就臭了。」范少山笑笑:「哪能呢。」龐大輝說:「聽說你在北京賣了幾年菜,又回白羊峪了,帶著鄉親們幹得有聲有色。說實話,我這方面不如你,把好生生的黑羊峪給毀了。我挺佩服你的。」聽這話,龐大輝也是從心窩子裡頭掏出來的。范少山就把自己的事兒說了。當保鏢那陣兒,他小屁孩,還沒結婚呢!一說,就拉到十幾年前了。跟春英結婚、離婚,去北京闖蕩,賣菜,回鄉,種金穀子,修路,搞無農藥蘋果,老事兒、新事兒都說了。龐大輝說:「沒想到,干保鏢不合格,干別的,挺出彩兒。對了,你前妻是我們馬總的老婆吧?」這一問,范少山想,可以切入正題了。說:「是啊。你說你的這位手下,給俺戴了綠帽子,俺也忍了。現如今他又吃起俺的乾醋來了。」一聽這話,龐大輝來了興緻,忙說:「快說說看。」范少山說:「俺們白羊峪定好了,要上光伏發電項目,就是你們的產品。」龐大輝說:「好事啊,搞啊!這可是房頂銀行啊!」范少山說:「龐總,您知道,白羊峪窮啊。國家補貼又不多,俺們沒能湊夠錢。俺去縣城找他,想讓他給俺們墊上,等明年發了電,收了電費,俺們再還他。還沒等俺開口,他就說些個咸油淡醋的話,氣得我差點打他。保安把俺轟出來了。你看看,這條路就堵死了。」龐大輝說:「所以說,你就來找我是不是?」范少山看著龐大輝那張胖嘟嘟的臉,點點頭。龐大輝說:「就你們白羊峪才幾戶人家啊,別說收錢,我就是全免,才幾個錢啊?可話不是這麼說的。馬玉剛是公司總經理,他有決策權,他的意見我還是要尊重的。這樣吧,我馬上打電話,聽聽情況。」龐大輝撥通了手機,離開了桌子。人家是怕馬玉剛說些沒用的,范少山聽到尷尬。一會兒,龐大輝回來了。對范少山說:「事情是這樣的。白羊峪安裝光伏發電的情況報到了馬總那兒,當時批了。可後來,馬總派人一調查。因為有段『鬼難登』的路,電池板進不了村,沒法安裝,所以說,光伏發電這個項目,就不能落在白羊峪的房頂上了。」聽了這話,范少山腦子嗡的一下大了!原以為龐大輝能免點兒錢,家家戶戶把光伏發電安上,這下好了,你就算出錢,人家也不給你安了!范少山說:「咋會這樣呢?馬玉剛是想報復俺。」龐大輝嚴肅了,說:「情況明擺著,道路陡峭,設備運不上去。你要相信科學。馬總報復你幹啥?他也是白羊峪人,雖然早搬走了,但你能說他對家鄉沒感情?兒女情長的事兒,是商人大忌。我想他不會因為吃醋就把項目取消了。我告訴你,每個商人都是計算成本的,要把那麼多電池板搬上山,得多少錢啊?出了事故算誰的?」范少山急了,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這當口兒,門外衝進保鏢齊聲問:「董事長!」龐大輝沖他們使了個眼色,保鏢退了出去。范少山說:「這些年,俺們白羊峪抽水機、柴油機都上了山,哪個不比電池板大啊?姓龐的,這點事兒你當不了馬玉剛的家?誰信啊?當年,俺是對不起你,沒能保護你,俺是心裡頭愧得慌。可俺爹俺娘早把你欠的債替你還清了!」龐大輝眨著眼睛,沒聽明白。他連范少山的爹娘都沒見過啊?
這到底咋回事兒呢?龐大輝不是開了鐵礦嗎?把黑羊峪好山好水給糟蹋了。他又拍拍屁股,到北京發財去了。黑羊峪的人活得沒啥滋潤勁兒了,走了。留下那些個窮山惡水破石頭,大片的山地沒了樹木,每年泥石流,水土都沖走了。這樣下去,村子沒了,土地也沒了。黑羊峪的人可憐啊,黑羊峪的土地也可憐。這人走了可以活,土地走了,成了流沙,就不知流到哪兒了,沒了。范德忠和李國芳看著心疼啊!兩口一商量,去種樹!種樹?樹苗呢?那得花錢買呀?沒錢。他倆就把樹枝砍下來,鋸下來,再栽到地里。這可是倆殘疾人啊!他們只有一隻手!李國芳在樹邊蹲下身,等范德忠的雙腳蹬上她的肩膀,她緩緩起身,站成了一棵挺拔的樹。范德忠先用手握鐮刀的手扶住樹榦,兩眼尋覓合適的樹枝,然後,他抵住樹榦,兩眼向上,那根樹枝,就被他盯死了,他揮動鐮刀,咔咔幾聲,樹枝嘩的一聲落地了。他再次仰望樹枝,又揮起鐮刀,朝一個新的樹枝砍去。下巴磨破了,出血了。他就改用那半個膀子,牢牢貼緊樹榦,像是把整棵樹嵌了進去。膀子疼啊,不能動了,他又改換下巴。為了一個支撐,他就這樣換來換去。從一個傷口,到另一個傷口,而他的腳下,始終是穩固的磐石。
樹杈、樹枝就成了樹苗。有了樹苗,又該咋樣栽到山地里呢?你會說,挖坑唄!對一個健全的人來說,兩條胳膊,握緊鐵鍬柄兒,一腳踩住鍬頭,用力一蹬,鐵鍬就唰地刃進了土裡,鍬柄有力一崴,端起來,就是滿滿一鍬土。甩出來,地上就出現了一個小坑兒。就這樣,再挖幾鍬,一個樹坑就出現了,也就一袋煙的工夫。這老倆挖坑兒就難了,甚至比砍樹枝還難。砍樹枝,兩人能合作。挖坑兒,李國芳就幫不上啥忙了,咋拿鍬啊!只得憑著范德忠的一隻手,兩隻腳。一隻手拿鍬,挖土,咋都使不上勁兒啊!一回只能挖出一點點兒。挖一個樹坑,有時需要半晌。腳下的土地,若是好好的土壤,還好挖。哪兒啊,土裡頭都埋著石頭呢?也就是說,挖一陣,還要停下,撿石塊兒。這當口兒,李國芳使不上勁兒,只能幹著急。直到樹枝下坑,李國芳才有活兒幹了。她用雙腳蹚土,掩進樹坑。然後,把土踩結實。范德忠拿過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給李國芳擦去臉上汗水,自己個又擦了擦,然後,看著樹苗笑了。老兩口要種自家的地,要做一日三餐,要照顧老人。種樹這事兒,他們只能抓空閑。這一年,他們種下了一百來棵樹,因遇到乾旱,只活了一棵!還有比這還難的嗎?沒有人叫你倆這麼做,你倆也沒這義務。你倆不幹了,也沒人說啥。但是,老兩口打定主意,接著干!每栽下一棵樹,都要澆一桶水。水是李國芳取來的,她用繩子把塑料桶套在脖子上,來到兩三裡外的河裡,來到河邊,李國芳蹲下身,讓水桶挨著水面。水桶漂著,裝不進水,咋辦?李國芳就用腦袋頂住水桶,讓水桶口吃進水裡,將桶裝滿。她掙扎著站起身,用自己個的脖頸拎著一桶水,往前走。剛栽下的樹苗,還等著喝水呢!有一回,沒站穩,用脖子拎水桶的時候,身體前傾,一頭栽進了河水裡。沒有雙臂的人,掉進河流里,那有多危險啊!她被衝出去老遠,幸好被一棵倒下的樹木截住了。她藉助雙腳,才將自己個弄上岸。這事兒,被范德忠知道了,打那以後,再也不讓她取水了,都是自己個去河邊提溜。因為種樹的事兒,兩人少不得拌嘴。你說從那邊種,他說從這邊種。拌完嘴,誰也不理誰,可樹還是照樣種。只要李國芳蹲下身,范德忠就踩上她的肩膀,一聲不吭地砍樹枝,天地間,只有鐮刀砍樹的咔咔聲,樹枝嘩地從樹上跌落的聲。范德忠和李國芳,種樹種了八年。八年裡,他倆種了三千多棵樹,成了一片樹林。這些個山樑,牢牢地讓樹根霸住了,水土再也不流失了。而今,他倆老了,種不動了,有時候,他倆回去那片樹林,用手撫摸著粗壯的樹榦,坐在樹蔭里,看細碎的陽光透過樹葉,聽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音。偶爾,有一兩片樹葉悠悠蕩蕩落下了,落在他倆的頭上、臉上。他倆也不去摘,不去動。他倆覺著,那就是撲向自己懷抱的孩子。
范少山打開手機,找到父母種樹的照片,給龐大輝看。這些照片,是他幾年前,流著眼淚拍攝的。龐大輝驚得張大了嘴巴。他哪兒想得到啊?自己欠下的債,是范少山的爹娘在還,而且一還就是八年!那一棵一棵的樹,都是他倆捧著一顆心種出來的,都是他倆用生命種出來的。說實話,這些年,想想自己個的第一桶金,想想自己家鄉,敗落不堪的黑羊峪,龐大輝也有過不安,也有過愧疚,但一眨眼,就過去了。大潮推著他走,賺錢最重要,哪兒容得他想那麼多事兒啊!龐大輝說:「少山,你們白羊峪的光伏發電項目,我們公司無償贊助。」啥意思?這下你覺得有愧啦?要給白羊峪施捨啦?俺爹俺娘栽樹不是圖回報啊。他倆覺得人欠土地的,總得有人還。你不還,那就俺來還。就這麼簡單。俺要是答應了你,你出了錢,一點愧疚心都沒了。爹娘知道了,還要罵俺。俺就是讓你有愧疚之心,讓你想起這件事兒,就惴惴不安,讓你沒機會還賬,沒機會報答。范少山說:「贊助這事兒就免了。只要龐總答應給白羊峪安裝光伏發電,俺就謝天謝地了。若是再答應先給墊付一部分錢,讓俺們拿電費去還,俺就感恩戴德了。俺們白羊峪認賬,還錢的時候,包括利息。」龐大輝說:「慚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