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殺鬼(一)
我費力的想睜開眼睛，那個弔死鬼走到我面前說，彎了彎腰，點了點頭，禮禮貌貌的說：「何先生，打擾了。」一個鬼要曉得你姓啥子叫啥子是幹啥子的，這都很簡單。所以我聽它把我喊何先生的時候，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啥子事。」我沒有驚慌，盡量平淡的問，一般情況下，這個時候來找我的鬼，肯定是有事相求的。
果然，弔死鬼又作了作揖，斯斯文文的說：「我一直被困到這裡，脫不開身。」我點點頭，示意明白。當然，它沒找到替身做替死鬼，鬼魂肯只能在生前橫死的地方徘徊，到不了陰間也進入不了輪迴。只有在這個地方再引誘一個人和他一樣的死法，那麼它就算找到了替身，可以到陰間報道投胎轉世了。
不過有點奇怪，二釘頭這屋裡好歹還有兩兄弟撒，他們之前的生活又過得那麼不如意，它要引誘其中一個人死，那還不簡單。想到這裡，我問它：「那你為什麼不找個替死鬼？這裡……應該很好找的撒。」
「我……我……」那個弔死鬼好象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扭扭捏捏的說：「我……我不忍心……其實我還早就在這裡了，他們家的房子還沒修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就在這裡。每回碰到人，就是不忍心。一想起自己死了的那個時候，家人那麼傷心，就不忍心了。」
看來這還是個好鬼，我還是有些看不清楚它的樣子，我試探的問：「你是男的？？」
它點點頭，繼續道：「本來他們家這裡修房子的時候，有個泥水匠心情不好，想死，我想拿他當替死鬼的，不過一想，別個這個新房子還沒修好就死人，那多不好。於是又放棄了……到後來，他們這一家越過越不得行，我看到他們這麼慘，更加不忍心誘騙他們上吊，死了還要象我這樣被困在這裡這麼多年。活著沒享福，死了我也不能讓別人受罪。」
哎，要是所有橫死的鬼，都象它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上不曉得要少死好多根本不想死的人了。我不禁對這個鬼的感覺好起來了。
我問它：「你要我幫你啥子忙？」
弔死鬼象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我沒得其他啥子想法，我……我想，我……我曉得你是很厲害的陰陽先生，我也曉得於先生練了木經書的，你們今晚上擺的龍門陣我都聽到了的。所以他剛才一招鬼，我就過來了。」
說了半天，還沒說到重點，不曉得是不是很久沒和人說話的原因，它這樣說下去，不曉得要繞好大的圈子，我於是問它：「余石匠剛才幫你把舌頭收進去了，你現在想我幫你做啥子？」
「我想喊你把我殺了！」弔死鬼一副決絕的樣子說：「殺你自己？」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麼多橫死的鬼，想盡辦法的要下陰間，要投胎轉世，它，它居然喊我把它殺了？
「你確定你是喊我殺你？」我把「你」字拖長了聲音，特地再問了一遍。
「是，我以前舌頭沒有伸回嘴巴里的時候，我就一直想，要是有哪個人幫我把舌頭弄回去，我就心滿意足，就算在這裡呆永生永世，做個無主的孤魂都要得。」弔死鬼說，「可是剛才，我發現舌頭進去了，也沒得啥子好，也沒得啥子不好，呵呵，我死之前是個讀書人。」
「我很清楚的記得，說是古代有個仙女叫麻姑。」弔死鬼平靜的看著我，說，「她經歷了三次滄海變成桑田，海里都起了灰塵。我沒得她經歷那麼多，我只在這裡呆了快兩百年的樣子，我不是剛才說了撒——在他們家修房子之前我就在這裡了。這兩百年來，我雖然不能去別的地方，只能呆在這裡。但我足夠我看盡世間滄桑，人情冷暖。人的，動物的，植物的……」
我不曉得還有這麼深沉的鬼，一時竟然不曉得說啥子好了。弔死鬼沒有理我，仍然在說它的：「看人生老病死，看世間改朝換代，有靈性的動物親近我，也有山精鬼怪想吃我，我都還是這麼過來了，沒有飛灰煙滅也沒有進入輪迴。我靠的啥子呢，我舌頭伸在嘴邊外頭伸怕了，我怕我就算再次輪迴也脫不了把舌頭伸在外頭的命運，所以每次都拚死抵抗。因此也才能『活』到現在。」
這是一個好深沉的鬼，我對自己說。不過我沒有打斷他的話，靜靜聽它說原因：「可是就在剛才，余先生幫我把舌頭收進嘴巴里以後，我發現我好象沒得啥子追求了一樣，生或者死，輪迴或者不輪迴，都不重要，既然這些都對我不重要，我何必還在這裡等著某一天會有一個人，突然自己跑到這裡來上吊自殺替代我呢。我不忍心害人，也不曉得哪輩子才會有這麼個想不通的人跑到這裡來自殺。在這兩百年裡，我看盡了所有的悲歡離合，不管我投胎是做牛馬畜生還是人，這些輪迴，這些悲歡離合，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苦難。我看太多，也經歷太多，我不想再把這些東西在不能輪迴的日子或者來生來世，再經歷一遍。」
弔死鬼這一通話，聽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我也在經受苦難，余石匠還有二釘頭他們都經歷了好多苦難。可是他們都還好好的活到的，我不曉得我是不是應該就滿足弔死鬼的願望，把它殺了，讓它飛灰煙滅，從此不再經受輪迴之苦。
大家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我也這麼認為，但是，我們認為是這樣的，別人——比如眼前這個弔死鬼，它也會這樣認為嗎？它會認為再次輪迴比飛灰煙滅好嗎？
我拿不定主意了，決定還是跟余石匠商量下比較好。於是我找了個借口說：「這個，你曉得，要是把一個鬼魂打得飛灰煙滅的話，這對我們來說，這也是罪過。我不敢隨便答應你。我要和我師叔商量下。」
弔死鬼好象很失望，它訥訥的說：「我一刻都不想多存在，你……何先生，你成全我一下。」
我決定還是要慎重，雖然真的殺掉一個孤魂夜鬼對我們的影響不大，但是，這真的也不是小事。「你先莫急，你自己先去想一下，是不是真的決定不要投胎轉世，另外，我就算要成全你，你也要我準備下撒，你曉得這些程序好麻煩的。」
弔死鬼看我有些答應它的意思，顯得有些高興，它說：「那我就在這裡，等你準備好了，直接殺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