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求救旗花射上天後不到一刻半時辰,多次進攻不果的來敵擄來了六七個本地民戶,讓他們走在前面做肉盾。看清來人中有婦人、有年邁的婆婆與老漢,不但林強雲傻了眼,一直躲在窗下興奮地朝外射擊的十來個親衛,更是慌了手腳不知道如何是好。
「局主,怎麼辦?」親衛們雖沒說出口來,但都不約而同地用眼睛向林強雲發問。
就只是這麼一愣神的功夫,隨著外面「……青子招呼」的喝叫聲,廳門一暗之間,已經有兩個敵方高手一人抓住一個人盾護在身前,舞動刀劍沖入門內。
兩個在廳門邊的親衛發出被擊中的「呃呃」聲中,坐在窗檯下的林強雲,這時候已經放下沒來得及裝子彈的長槍,雙手各拔出一把手銃。千緊萬緊,危急之際先保住小命要緊,眼見得又有兩個親衛傷亡,又驚又懼的林強雲什麼都不顧了,那還管得了是否會傷及無辜。三不管的狠下心來,雙手齊揚同時扣下扳機,「砰砰啪啪」向沖入的人連開四槍。嘴裡大叫道:「休要顧慮太多,凡是接近意欲進入此廳的人,不管是主動進攻還是被脅迫來的,一體射殺!」
虧得林強雲當機立斷,親衛再不遲疑端起銃、弩就向外射擊。正好將兩個以人質為盾,意圖沖入廳內的敵方勇士射殺在廳門前。院子里的移動目標被一通不分青紅皂白的射擊后,也完全清除掉了,總算將情勢穩定下來。
也許是一時不能攻入大廳賊人們要另想辦法,又或許是賊人的傷亡過大,人數不夠了的原因,這一波的衝擊后再沒有人向大廳進攻。
夜深人靜,四下里一點聲音也聽不見。連大熱天的夏蟲也被這裡的殺戮驚著了,躲進它們地巢穴蟄伏。
不多久,外面傳來火銃擊發的清脆「砰砰」聲、微弱的鋼弩「嘣嘣」扣弦聲、無羽箭飛射的「咻咻」聲,甚至還好像能隱約聽到弩弦發射后的「嗡嗡」震鳴聲,在尤宅四外響起。
「我們的援兵來了!」這些平時習慣了不覺得如何的聲音,摻雜著敵方的痛呼慘號,此刻在親衛們的耳中不啻韶樂仙音,令聞者如同服食了金丹般興奮莫名。
「盤牯仔他們來得好快。」林強雲嘟囔了一句,立刻大聲下令:「各位弟兄,我們的援兵到了。放這些傢伙進內,抽冷子從人縫中擊殺。」
被林強雲這樣一叫。外頭地賊人們倒是不敢再行沖入,就連幾個從暗處現身的賊人也立馬縮回了躲身之處。
得到求救信號緊急回軍護主地親衛,一個個急紅了眼,兩百多人如同瘋虎似的橫衝直撞,以鋼弩、火銃來對付只有小刃短矢弓箭和刀劍類兵器的韃子,基本上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如果不是林強雲及時要親衛去傳達自己「投降可以免死」的命令。來犯之敵可能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下。
在尤宅擊潰來敵的戰鬥結束后不久,到北城參與緝捕大力法王的秦仲涪也派人傳來了消息:高家之戰只捕殺了一百三十餘個為賞金而來的浪人惡客,並沒有達到全殲的目的,不僅大力法王不見蹤影,還有一股二十多個敵人從和政門方向朝內突襲,讓部分喇嘛韃子逃出了城外。而己方傷亡四十四人,其中戰死十六人,重傷二十二人,眼下大隊人馬正朝和政門外追擊。這樣的戰果十分之差,對林強雲來講。這次可以說是完全失敗的一次追捕戰鬥。
而秦仲涪臨走前曾悄悄地給林強雲說過,據常州分什接獲襄陽傳來的消息:五月上,有一批喇嘛和蒙古韃子在襄陽府新城經過。以這些喇嘛、韃子們閑談中的片言隻語推斷,他們應該是前來接應某位「法王」的援兵,估計近日將抵達兩浙路。
「怎麼辦?」大力法王這惡喇嘛武功高強。就是連射了八槍都只傷而沒死,想起那天在護國寺時的情景林強雲就禁不住頭皮發麻,全身都刀割般地痛起來。按林強雲的看法,自己這方除了應俊豪和丁家良兩個人外,好像沒什麼高手可以和那喇嘛僧抗衡。何況,那些即將來到的喇嘛及蒙古韃子中。還不清楚會有多少和大力法王一樣。或者說比大力法王更厲害的傢伙。林強雲心驚膽戰地思量道:「幾次眼見能夠得手的追殺都被他逃掉,這該死地喇嘛還真命大得緊。他娘的。若是大力法王那廝養好了傷,讓他還了魂回過頭來尋我林某人的晦氣,憑我僅有三、二十斤打鐵的死力,只會用火銃裝扮道門上人的騙人法術,別說很有可能會被他捉去做蒙古人的奴隸,弄不好只怕是連小命都難保。」
「山都這傢伙不知死在鄧州幹什麼了,有他小子在身邊就好了,憑他快得像鬼一般地身法,連天松、飛鶴他們都能一拼地能耐,應該可以抵擋得住大力法王差不多的高手吧。至不濟,也能為我爭取一點開槍地時間吧。」林強雲雙手摸了摸腰兩側的四把手銃,他既擔心自己的安全,又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一時間但覺既驚且怕的心煩意亂起來。
前院人來人往,眾親衛還在收拾,覺得傻傻的呆坐於軟榻上煩悶得緊。再者,剛才受襲時曾下過地,腿腳有拐杖支撐倒是可以行動自如,而且胸脅部也沒那麼疼痛了,便拉著兩條拐杖慢慢朝後院走去。
盤山兔不敢去扶林強雲,山葛兒為保護少主死了,其他親衛也傷亡了二十多個,只須看少主的臉色,就知道這時候他的脾氣大得很,現在絕對不能去觸霉頭。
盤山兔小心翼翼地跟在少主身後,隨時準備在少主不支時出手相扶。回頭看看落後了一步的應傳賜,以及跟在他後面兩個新加入親衛的應家弟子,盤山兔笑了:「這些會武功的應家子弟還太嫩了些啊。」
那兩個姓應的親衛看來像是警惕性不錯,只不過他們抬起向四周戒備的手銃,卻並沒有壓下擊錘。就算是這時有敵人襲擊,這種情況下也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內擊發。盤山兔目光掠過應傳賜,眼角的餘光卻發現這位應大俠客地眼睛里有一絲厲芒閃動。待要看清楚點時,應傳賜又變成一副嚴肅又帶點自信的微笑了。
「好似那樣的眼光好陰險惡毒,就像有什麼狡計將逞般的得意洋洋……咦,我看花眼了么,也許,是因為時才死傷了那麼多兄弟的緣故罷?!」盤山兔用空著的左手擦了擦眼睛,離開屋子遠了,照出來的光線不怎麼亮,後院黑古龍冬的看不清暗外的物事,情景顯得詭異。盤山兔心下嘀咕道:「今天是怎麼了。好像那裡有點不對的樣子……」
「噗嚕嚕!」數丈外傳來一陣衣袂掠風聲,好像人數還不少。
「這是在空中快速撲來的布帛兜風聲……有人暗襲!」盤山兔在衣袂聲入耳時心裡就想到這句話。抬起的手銃沒來得及扣下扳機,張開地嘴也沒來得及出聲,示警的槍聲和喊聲都不曾發出絲毫,他的後腦就先一瞬受到重擊。盤山兔只聽到自己的喉嚨里輕輕地「呃」了一聲,腦袋上巨烈的疼痛伴隨眩暈漫涌而至,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過了數刻時辰。剛剛稍微安定下來的尤宅一陣大亂,然後就是火把晃動,宅內地人幾乎傾窠而出向四周散去。
眼看差不多快到亥時了,再不出城遠走只怕到天亮就跑不了多遠,說不定會被有心人給追上將命送掉。
想想昨天在利和貨棧見到那幫子身手絕高的惡人,片刻間便捉獲十多個管事、伙家,殺起人來,一聲令下僅用了數息時間就將全部人殺得乾乾淨淨的情景,朱三甲還是怕得身上發抖。直到此刻,雖然沒能肯定發現自己見到他們殺人滅口之事是否露了餡。可玲瓏鼠還是覺得必須儘快離開常州這個是非之地,逃得越遠越好。不過,心裡非常著急也沒用,這個姐夫一聽到消息后非但拉住他不讓走,還一定要一起前去向他的什麼東主將情況說明。若不是看在這世上僅剩下的一個姐姐。他又捨不得兩個可愛的外甥份上,朱三甲早甩掉這個姐夫自己走人了。
蔣夢琪扯著朱三甲不放手,兩人急急過了烏衣橋,轉向西行的路走出不到三四十步,便被一夥粗壯漢子攔住,為首的潑皮說:本地大哥「青疤九」在這一帶辦事。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打擾。
「不……不要……聲張。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蔣夢琪正欲與其相爭說理,卻被連聲音也顫抖的朱三甲一把拉住。反過來扯了他回身就走。
轉到新坊橋邊時,兀自憤憤不平的蔣夢琪才開口詢問:「三甲,剛才怎麼了,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玲瓏鼠,今日為何要怕這幾個閑人?」
「姐夫啊,虧你是見多識廣做生意的人,還是常州城內有名的大米鋪管事呢,這也不曾看出來?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吶,還想去與人理論,太也不知死活了。」朱三甲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但還是心有餘悸地微微嘆息道:「適才,你難道不曾發現那個看似是游手的漢子並非青疤九的人,而且那人身邊三個稍矮些許,身板像是四方塊般的從人有什麼不妥么?」
「只看出他們不是常州本地人,是不是青疤九手下的潑皮倒是大不清楚。只不過,他們幾個孔武有力……會有什麼不妥?他們還敢在城內行兇不成,我想,最多也就是……」
「不敢在城內行兇?!無知。惹上了這些人,打得你半死,斷手摺腳還是不欲生事的良善之輩了,就是殺了人,也不過讓他們麻煩點,多費些手腳毀屍滅跡罷了。」蔣夢琪話未說完,就被朱三甲惡狠狠地打斷,說出來的話倒像是教訓小孩兒一般:「我來問你,這幾個出面攔阻我們的人走近時,不是嗅到一陣又臭又濃重的腥膻味么。」
見姐夫點頭認可自己說地沒錯,朱三甲道:「告訴你吧,那潑皮地三個從人中,最起碼有一個不是我們漢人,起碼不是我大宋朝的漢人。那廝必定是與小子昨日在利和貨棧里所見地人一般,系日常以牛羊肉、乳為食的韃子。由此可以斷言,此人不是來自金國。就是正與金狗打得死去活來的蒙古。計較起來,這幾個定然與利和貨棧內地惡人是一夥的,故此可以肯定,他們到此應該是……」
蔣夢琪見朱三甲的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低下頭好像陷入沉思的樣子,不由得奇道:「三甲,你怎麼了?」
「姐夫,你所說與貴東主相與的大東家姓甚名誰,可是位會打制寶刀、會制勁弓強弩的大匠師?」
「與我家東主相與的大東家名喚林強雲,字飛川。故而又有個『飛川大俠』的名號……咦,你這小子如何會知曉那位林大東家的恁般事故……」
朱三甲斷然道:「那就不會錯了。這些惡人一定是為了針對這位飛川大俠來的。」
將夢琪臉上變色,想了好一會才鄭重問妻弟道:「三甲,認得住在永福寺左近地『芶屠兒』么?」
朱三甲:「不就是那個人長得瘦瘦小小,做了暴屠幫手的殺豬仔芶屠兒么。當然認得了,他家我去過好幾回,只不過此人和小子一樣。窮得沒幾粒隔夜糧,每次都是空手而回。咳,運氣最好地一次,也只從他的枕下翻出六文錢。」
蔣夢琪長出一口氣,取出兩張楮幣,十分鄭重地說:「姐夫累死了,沒法再走快。三甲,你可有法子在半個時辰內到芶屠家去,不管見到他屋內出來的是什麼人,就告訴第一個看到的人一句話:『局主有險。立刻救應。』說完后你便要立即回家收拾,天亮后馬上出城去避禍。能做得到么?諾,這些紙鈔給你,出門在外要省著些花銷,日後姐夫……」
朱三甲將蔣夢琪遞來的錢推回去。不悅地作色說:「姐夫,為你辦這點小事要什麼錢,兩刻時辰內定將這話帶到。」嘆了口氣,感慨道:「姐夫,小子這回見了不該看到的物事,又在那些人面前露了相。稍時天一亮……不。傳完了話后,我便出城往南方去躲風頭避禍。另外。小弟還有幾貫錢老底,時才姐姐又給了我一貫紙鈔,再說了,憑小弟能上屋會鑽牆的身手,還怕到了外頭會餓肚不成。姐夫啊,我就是捨不得兩個外甥呢!唉,說那麼多幹什麼,走也。」
朱三甲沒有說大話,他去到芶屠兒家傳達口信,只用了一刻多不到兩刻時辰,然後再不肯耽誤片刻,扭頭一溜煙走了。
接到示警傳信的盤國柱,在幾十息的時間內,就召集了隱身於芶屠家左近的兩哨親衛,還有十多位武功好手朝尤家急趕。他們到魚行門前時,正是林強雲令人發出第一枚旗花信號求救之際。
常州城門是亥時三刻落閘上鎖,一到亥時以後,若沒有知府大人的手令或是本城守備大人的軍牌,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讓廂軍的兵勇們啟封開門。朱三甲急匆匆地繞道武進縣衙,從天禧橋趕到廣化門時,在十餘丈外的巷口探頭只是望了一眼,就拍腿叫得一聲「慘矣!」渾身的氣力像是一下子用得精光,一屁股坐到一條小巷口內。
原來,此時正趕上兩扇尺許厚的城門關攏,十二個門丁戍卒抬著三根近尺見方地門閂送到槽鬥上,還有一個都頭模樣的門卒手上拿著封條正塗抹漿糊,準備掛上鎖后即貼到門閂上。這般情景,眼見得沒法從城門出去了。
俗話說,人有人路,蛇有蛇道。像玲瓏鼠這樣的城狐社鼠,若是想要搏一搏逃出城去才能掙命時,別的城市不敢說有把握,但對於常州這個八陸、一水九個城門,又百多年來沒出現過什麼大狀況,城牆也只不到三丈高的府城來說,攀出城去並非難事。
只是,此時朱三甲卻沒法從城牆上翻出城,因為他身上只有一條丈五長帶抓鉤用於上房地繩索,這還是習慣了偷兒的活計,收拾行裝時順手放到囊袋內的。
朱三甲喘息定了,心知沒有繩索器具,即便是以自己慣於爬高伏低掏牆打洞,也無此從城牆上溜走的能耐。細細地梳理了一下心中所知的出城道路,北城的出城道路他倒是熟悉得很,但心中地恐懼讓他沒這個膽子從那個方向逃命。按朱三甲地打算,他要往南或者往東逃,離開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人越遠越好。右手提了提扎在後腰上沉甸甸地囊袋。裡頭裝著兩貫十多斤銅錢,左手摸了摸懷中的一小包物事,站起來一面走一邊暗自思量道:「城北雖是有幾處可出去的路,但送上門去尋死的事我玲瓏鼠可不會去做。沒辦法,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保命起見,這寶貝物事只索都給了那個貪心鬼。說不得,出了城后再尋些銀錢計生活便是。」
一個時辰后,朱三甲萬分心痛地割捨了一對玉蝴蝶、兩隻玉手鐲。還有以那物事來起綽號的一隻青玉老鼠,再花光了所有的兩貫銅錢及十四貫會子、兩貫齊魯紙鈔。方被人裝在一個大木筒內由南水門送出城來。
被拉扯出木筒,讓人丟在灣灘上的朱三甲,想起現時自己身上銀無半分,錢無一文就覺得十分委屈。眼看兩個赤條條水鬼的臭臉,朱三甲暗思道:「為今之計,必定要先弄些銀錢方能南下逃命。城外不比城裡。別處是撈不到什麼銀錢的了,只有去朝京館或高麗寧,在番邦外國的蠢夯蕃人處或許能快些弄到財物。」
城內影影綽綽地有火光移動,隱隱約約能聽到喝叱奔跑聲,朱三甲一路小心翼翼來到草市。
一腳踢走搖頭擺尾前來討好的一條小瘦狗,嘴裡「呸」一聲開罵:「大爺自己都要去行乞了,哪來物事填你的肚子。滾!」
在小瘦狗的嗚咽聲中,朱三甲游上廣場中間的旗杆四下張了張,但見市場南邊一處高出其他不少的瓦屋亮著燈光,似乎還有人影走動。這景況讓朱三甲大奇。心道:「那處不是敗了一回生意的絲販陳二七家么,如何會半夜起來鼓搗不休……唔,只怕是他家的先人有財物填在地下,這刻想起出銀錢再搏一回也難說得緊。若是陳三七家真有銀錢,那可比去盜取番邦外國來地蕃人錢財容易得手。也罷。且去偷看下子,得便時悄悄地向他『借,幾文來做路費,即便沒銀錢,弄些食物飽肚也是好的。」
躲躲閃閃上到陳家主屋房頂,才翻過屋脊欲待看個仔細時,朱三甲習慣性的四周張望了一下。卻見到北邊遠遠幾大團物事似慢實快地沖陳家這個方向而來。
玲瓏鼠心下大叫「好家在。虧得老子有先見之明,不然等一下說不定要吃個大虧了。」連忙輕手輕腳地移到擋火牆邊。縮身到北向後趕緊攤開四肢,盡量將身體貼伏在火牆與屋瓦的夾角上,屏住呼吸再不敢稍動。
忽都哥那的大聲歡呼吵醒了喃加真不刺隨行保護的從人,四個蒙古、女真族孛斡勒俱裸身而起,擠在門邊朝外觀看。大熱天的,此時正是稍涼爽好睡,又見沒什麼好看的東西,四個人小聲嘟囔罵了幾句,又自回床上去睡了。
喃加真不刺心煩意亂的還不願歇息,忽都哥那也只好陪著主子在屋內干坐。
應該是到了丑時前後,意欲去床上躺著的喃加真不刺和忽都哥那剛離開窗前,忽聽得院內有人越牆而入,來人到了窗下用蒙古話輕輕叫了一聲:「喃加真不刺公主。」
喃加真不刺下意識地應道:「有什麼事要稟報。」話聲出口,她才意識到來人的口音不對,立時喝問:「咦!你是什麼人,怎知道本公主在此?」
那人粗聲道:「某家多輪法王,呵呵,公主難道忘了我們曾一同參過歡喜禪么。至於本法王會知道公主在此么,那是某家的弟子探知的。」
喃加真不刺聽到「歡喜禪」三個字,身子禁不住一抖,雖然心裡恨極,但口氣還是軟了下來,沒好氣地問道:「翁巴干布,你來找本公主有什麼事?」
多輪法王笑道:「嘿,此人仍大汗和各位王爺所要的南朝匠師,煩請公主將其速速送回王爺帳下。」
喃加真不刺衝到窗前,果然有三個各抓了一人在手地喇嘛,其中一位胖大和尚右手提了個人站在數尺外。她想起曾被這妖僧一夥的喇嘛灌了軟骨葯,而後又連續幾天讓百餘人奸宿,害得自己一個多月都不能回復的往事,不由怒視外頭的多輪法王,滿臉不悅地一口拒絕:「不成,本公主的事還沒辦成呢。不能就這樣回去,你還是自己派人送回大汗帳前好了。」大約覺得語氣有些生硬,喃加真不刺又和聲說:「對了,大汗和我父王及四王爺他們現時都在河東路,你們只要過了大河便可徵調大軍護送了。」
多輪法王:「公主要辦的事,不過是想到這南朝遊玩,此後還有地是機會讓你玩個夠。現時先將這個匠師送回去才是正事。至於本法王,此刻另有要事待辦,為……噢,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醒過來……好小子……是誅……啊……」
多輪法王一聲怒喝地同時。但聞「砰!」的一聲大響。
喃加真不刺定睛看去,多輪法王手忙腳亂地往那南人匠師頭上連點數指。法王自己也似乎受了傷,有些站立不穩,僧袍上好像還破了個洞,並且有濕漬漸漸透出。心下既是歡喜又有些不甘,暗中叫好:「這個南人匠師倒是個好漢子,不知他弄了什麼兵器能讓這妖僧受了傷。只是法王妖僧傷勢顯得不重。看來一時半會還死不掉。可惜呀,真是太可惜了!」嘴上卻是笑嘻嘻地問道:「哎喲,剛才是什麼響聲,聽起來來好像很嚇人地樣子,法王仙人你沒事吧?」
此刻喃加真不刺的從人聽到響動又再次起來,他們手提彎刀一副準備廝殺的模樣,到了門口見是多輪法王,俱都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神情弛緩下來后只在一旁默默觀看。
多輪法王見喃加真不刺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心知這女子還在為歡喜禪一事憤恨自己。
他一張臉漲得紅紅的,深吸一口氣極力裝得若無其事,扳著臉道:「多承公主有心,某家武功高強,這不會半點內功的南人還傷不到本法王。」
喃加真不刺似笑非笑的道:「是么?不知法王有何要事待辦。可是能讓本公主與聞?」
「嘿嘿,本法王的要事么,那便是須得去將讓盜匪劫去的針夷銅人奪回。怎麼樣,公主還有何話好說。」見喃加真不刺嘴唇微張,還待再與自己聒噪,多輪法王鬆手將提住的人往地上一丟。從懷中掏出一片黃燦燦地物事。朝喃加真不刺一晃又放入懷裡,沉聲道:「大汗調軍金牌在此。喃加真不刺聽令。」
「大汗竟然將金牌給了你?看來……」喃加真不刺一怔間立時收起笑容,右手按在左胸上躬身正色應道:「喃加真不刺在,恭領大汗金牌令,請令使吩咐。」
「大汗金令,著喃加真不刺公主將此人即速押過大河北岸,並可隨路徵調所遇的本軍任一路提控護送至汗馬功勞帳所在的大營。」多輪法王在此要緊的時刻也不敢大意,強自忍住傷痛,極為認真的向喃加真不刺仔細交待:「公主,這位匠師是個極為要緊的人,在南朝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其人會製作各種上好的兵刃器具,比那些回回厲害多了,實是於我伊克蒙高勒兀魯思(大蒙古國)有天大用處的大匠師。此番押送這人回去,你們一行務必要小心在意,依老衲之見,你們最好隱秘行蹤悄悄北行,再將其改頭換面讓人不能認出他的真面目以保萬全。」
「謹遵令合法諭。」
…………………………
且不說,林強雲在常州莫名其妙的失蹤,讓雙木商行的所有人都亂做一團,陳君華、沈念宗和謝三菊等人接報后從京東路飛舟趕往臨安,以至於京東兩路很多緊要的事情都基本上停頓下來。甚至連斡陳那顏於六月下率十幾萬大軍,分數路從河北東路突入清州、滄州、景州,只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就一路勢如破竹地佔了大名府路全境,也沒能及時予以有力的抗擊。這便讓蒙古東路南征軍乘船順御河而下,不費吹灰之力就順順噹噹地到達了南京路,在曹州的東明、定陶,歸德府地楚丘邊緣一線從容征糧、集結。
更休提蒙古東路南征軍在年輕統帥斡陳那顏的率領下,於南京路曹州、歸德府打穀草整軍備戰,欲待尋機取歸德、睢州,再西攻汴京,準備一舉奪下金國的花花江山。
六月十二日巳時末午時初,淮南西路無為軍的巢縣,巢湖出大江濡須水口南岸的焦湖村。一輛本村地驢車從村北的小碼頭慢悠悠地返回村裡。從小碼頭到村子約四里左右,一條兩丈寬的大馬路筆直地從碼頭穿村而過,出村后通往湖邊的幾個大村莊。
晴了多日的天又開始轉陰,趕著洶湧賓士雲朵地東南風越刮越勁,吹得巢湖翻起了陣陣波浪。這樣地風勢雖然還不至於吹翻朗手駕駛的漁船,卻也不是漁夫們能長久與其相抗地,因此湖面上已經沒見多少船隻了。
趕車人頭上戴了一頂草編的露髻遮陽帽,靠在車攔上低垂著頭呼呼大睡。拉車的健驢沒人催促,很安閑地慢慢走著。沒有一點同情心地完全不顧及坐在車上那位年輕女客地慌急心情,任憑那女人一直大聲吵吵說要走快點。別要耽誤了自己帶來的人醫治疾病,它只是不慌不忙地「踢踏踢踏」邁著方步慢慢前行。
太陽時隱時現。天氣依然熱得人大汗淋漓。可能是勞作地農人、漁夫們回家進食,又或許是時近中午需要歇晌,村東頭除了一條黑狗躲在樹陰下張大嘴巴呼呼的喘氣外,只有十幾個光屁股的小娃娃在玩耍。自得其樂的孩子們中,那些大點的手持竹木小棍細棒,在田埂上樹叢間呼嘯奔走。應該是玩兵與賊的遊戲。還有幾個年紀更小地,則滾得像泥猴般,聚在路邊的排水溝旁耍弄泥巴。
進了村子后,驢車沒有立即停下來,沿著空無一人的大道走,直到快要走出村去了,那驢子才晃晃蕩盪地行到一座房屋門口止住腳步,然後就「哦昂哦昂」的抬頭叫了兩聲。這時候,趕車的老漢方懶洋洋地坐直身體,不慌不忙地伸了懶腰。回頭看了一眼剛剛停下嘴的年輕女人,大聲嚷嚷道:「啊,這就到了么,我老人家好像才剛剛睡了一下子吶。」
趕車老漢動作利索地跳下車,走到那房屋的大門前沖裡頭高叫:「王先生。王郎中,快些出來。」
門內有個小孩的聲音回應:「來了,來了,這麼熱的當晝(中午),也不讓人消停歇會子。」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十三四歲、梳著兩根朝天辮的小孩探出頭來,見到趕車老漢,一臉不悅地沒好氣問道:「阿喲,我道是誰人如此不知趣。原來是驢老頭。師父不在,去巢縣城內請匠師替我打造銀針了,有什麼事同小地講便是。」沒待驢老頭開口,那小孩兒又噼里啪啦吐出一串話聲:「等等,驢老頭,小子先同你講哦,我家現時可是沒一粒米,酒缸底也能曬穀了,就是復水酒都沒得一滴。你若是要來討米煮食、討酒解饞的話,那就不用說出來了。你若是非要講的話,回應只有四個字:『沒得商量』。喂,驢老頭,你聽清楚了沒,若是聽清楚了那就這樣了,你回去罷。唉,困死我了,還是回去睡一覺先。」
小孩兒嘰里呱啦沒停歇的話,不但驢車上的年輕女子聽得目瞪口呆,就是驢老頭也連連張嘴沒說出一個字來。此刻見那小孩兒準備關門,驢老頭一把將門推住,叫道:「且慢,我告訴你針童,我老人家不是來向你師父討米,也不是來混酒吃,而是為你師父帶來了兩位……哦,不對,是一位病人。怎麼樣,如今你這小東西還有什麼話說?!嘿嘿,這下你們家有銀錢收入了,再不須天天來向我老人家借米煮粥嘍。」
針童抬頭望了一眼驢車上地女人,不高興的說:「這女人身上無汗,臉紅唇白,只是水土不服有些發痧,只要用銅錢在背上刮刮就會好。恁般的小病也來尋我師父,她敢情是嫌錢多了用不完么。叫她回去自個刮刮痧就是。別來這裡打擾……」
驢老頭連忙叫道:「不是她,不是她。車上還另外躺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呢,那個才是前來向你師父求治的。」
針童道:「那好,你們將那人抬進來吧。」
驢老頭一邊和女子一起將病人從車上搬入屋子,一面向針童笑道:「你師父去打制銀針?這麼說,你這小子將他的本事學到一點,可以為人看病了。恭喜,恭喜!」
車上的病人用一塊大布單包得嚴嚴實實,露出來的頭髮被割得只剩下了很短的一點,表面上看來像個和尚。
針童取出一張草席鋪於廳中。讓驢老頭和女人把病人放到地席上。
「能不能快些為我的人醫治啊,他已經昏睡四、五天了。」像是病人家眷的女子將人抬進來后,又去車上提了兩個包袱進來,見針童還是站在那兒沒什麼動靜,不由得向針童提出要求。
驢老頭也在一旁幫著說話道:「是啊,是啊,針童你就給這位病人先看看吧。」又向年輕女人道:「這位小娘子,你看,人我已經給送到王針神家了,那個……小老兒的車腳錢是不是……嘿嘿。講好三十文銅錢的,不算多吧。你就爽快些給了罷。」
「不成。」小娘子一副認死理的樣子,看來沒有那麼好說話:「時才我們在碼頭上說好了的,須得送到針神家中,讓他為我的人治病了,才能將錢給你。」
「這……這……」驢老頭拿不到錢,心下也急了。將針童拉過來推到地席的病人旁邊,連聲催促道:「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師父不在,難道你就不能診治么。快快快,快診病,若是不大要緊的小病,你自個動手為他下針就是。快些動手,老兒我好拿到錢沽酒去也。」
針童心下倒是躍躍欲試,但他又有些遲疑。
不由得將眼睛看向那女子。
「你若能診治,自顧動手不妨。不過,別把人給我治死便是。」
針童還在遲疑,驢老頭急道:「小針童,已經跟師父習藝五年。還沒學會如何認穴下針么。這就太也那個什麼了!」
針童再看了女子一眼,似是問別人,又似是自問自答的小聲說道:「可以么?!我想應該是可以一試。」
說完,針童便捋手紮腳的欲上前著手查看。
將包著的布帛掀開,驢老頭見昏迷的病人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漢子,這青年呼吸急促。人也長得甚是醜陋。此人方方的臉形青一塊黃一塊。還因病而顯得稍長,口眼歪斜嘴角有涎流下。
針童不由得脫口歡聲叫道:「原來是中風,這倒容易。」站起身匆匆入內,一會功夫便又出來,手上拿了一個紅布包。
布包打開時,女子所見包內是八九枚長短不一的光閃閃銀針。
針童在病人的頭臉上小心翼翼地比劃了一會,慢慢的紮下數枚銀針。期間,他低頭想一會兒,就將針深扎一點。停了停又想一會兒,卻將針提出一些,然後自語:「『輕滑慢而未來』,此乃真氣未到之象……唔,來了,來了,『沉澀緊而已至』。哈,果然如此!」針童長銘笑嘻嘻的用拇食二指把銀針來回搓動。
半晌后,不知是看的人心理作用還是確實有效,病人的口眼再不似剛才般歪斜得那麼難看了。
針童將銀針留在病人的臉上,脫下他的衣服又發現這人雖相當壯實卻是很瘦,而且身上明顯有傷未愈。針童在病人的身上查看、各處吸嗅了好一會,這才拉起此人滿是老繭的右手,似模似樣的以三指輕按到寸關尺,閉上眼。
許久之後,針童突然喃喃自語:「怪事了,怎麼會這樣?」
驢老頭和女子同聲問道:「怎麼了?」
那女子瞪了驢老頭一眼,再出聲問:「看得出來是何病症,你們能治好么?」
針童道:「放心,這又不是多麼難的病症,有什麼不能治的。只要他一時半會的不死,最多我師父回來后讓他才人家出手便是。」
天色像是夜晚般越發地暗了,屋外的風聲也越來越響,現時的雲層想必已經濃厚得很,風也吹得比來時大上了許多。
院里「啪」的一聲響,嚇了一跳的驢老頭探首往外一看,拍拍心口安慰自己道:「原來是一塊瓦摔破了,這風可吹得厲害啊。」
驢老頭縮加頭呵呵一笑,對針章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又將手伸到女子面前,笑道:「噯,小娘子,這下要把銀錢給老兒了吧。三十文足,可不能少了讓我老人家吃虧啊。」
女子轉過頭看了驢老頭一眼,又仔細看看病人的臉,大約發現病人的臉已經恢復了很多,這慢吞吞從腰間荷包里拿出錢來,解開串錢索,一文一文地放到驢老頭伸得長長的手,嘴裡卻在念:「一、二、三、四……」
驢老頭被女子數得心癢難耐,也跟著「八、九、十、十一……」的叫。
沒成想那針童已經起了病人臉上的銀針,此刻正捏著一根針在病人頭頂比劃,被兩人念得煩躁,停下手尖聲喝叫:「別念了,吵死人,現在需要對其顱部下針,若是害我認錯穴時,要你們兩個賠他的命。」
兩人不敢再出聲吵著針童,默默地數足了三十文銅錢后,迴轉頭去看時,卻見針童顫抖著呆坐在地上。
驢老頭大奇,不由得走近前去,仔細聽時才發現針童在自言自語:「……凡欲療風,必選『神庭』,此穴在鼻直,入髮際五分……唉,針不針呢?」
針童抬眼看了女子一下,似是下定了決心,抖著左手分開病人的短頭髮,右手銀針點在其頭顱上,深吸了一口氣,將針往下刺入。
在針童下針的同時,院子裡屋瓦上傳來疏落的「噼啪」聲,女子小聲道:「這雨總算下來了。」
突然,一道強烈的白光閃現,好一會之後,「啪啦」一聲驚天的炸雷在屋外不遠處響起。
被這聲驚雷嚇著的針童,捏住銀針的手一抖,不自覺的往下用力又朝是一提,把銀針拔了出來。
那躺在地席上一直毫無動靜的病人,也似是被雷聲驚醒,猛地掀開身上的布帛,「哎喲」大叫一聲,只穿了一條短褲就這樣光著身子赤著腳跳起,頭也不回地望門外衝去。
聽著外面如瘋似狂「殺!一體射殺,不管是什麼……」的叫嚷聲漸去漸遠,一老一少和那個年輕女子被嚇著了,只是目瞪口呆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發一言,一動不動地傻獃獃站在廳內。三個人心裡都在想:「那人病了多日,看得出已經瘦得露出骨頭了,沒想到還跑得那麼快,叫得如此大聲……」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披著蓑衣戴了竹笠的人走了進來,他一面用手指刮下臉上的雨水,一邊跺腳意圖弄掉鞋上的爛泥,嘴裡卻說道:「可惜,真是可惜了那麼一個年輕和尚,好好一個後生就這樣投入湖中尋死,真真是太可惜了。」
《宋末商賈》第一部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