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暴風雨的第一個早晨
1933年5月28日凌晨5點,我們的運5飛機在吉林省上方3300米的中低空飛行。為了安全,飛機刻意避開了大城市和交通線,孤獨地飛行在偏僻的備用航線上。現在,我們周圍沒有「不明身份的飛機」了,從舷窗中也看不到地面被轟炸的慘狀了;現在,整個東北,或許整個中國北方都在經受突如其來的轟炸,只有我們孤零零地懸挂在天地之間,什麼也不知道,什麼忙也幫不上。衛國戰爭就這樣在我無法想象的時間,在我無法想象的地點,以一種我無法想象的方式,戲劇性地展開了。
這個戲劇性的凌晨直到很多年後還深深地雕刻在我的回憶里。在失敗的時候,堅持的時候,轉折的時候,勝利的時候,我都曾無數次在同樣的時間驚醒,以為自己仍然在經受這永不停止的轟炸與偷襲。「5月28日凌晨」在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從此成為了背信棄義的全面侵略戰爭的代名詞,也必然成為背信棄義者失敗的開始。
機長仍然在焦急地與哈爾濱方向的導航台聯繫,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的飛機飛的很慢,因為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降落,必須盡量節省燃油。四平和長春的機場肯定都遭到了轟炸,說不定地面導航台早已被摧毀了,哈爾濱的情況難道會好到哪裡去嗎?當然,即使哈爾濱地面的導航台全被炸毀了,空軍也可以立即動用緊急機動導航車為我們臨時導航,只要有一條完整的跑道,我們就可以平安降落。但是,誰知道現在哈爾濱的情況究竟如何呢?軍隊是不是已經亂做一團了?還是已經從突然襲擊中清醒過來,準備抵抗敵人的地面進攻?一切都是未知數。我軍的態勢要取決於敵軍的動向,如果俄國人(或許還有日本人)出動大量傘兵攻擊哈爾濱的軍事基地、機場和政府機關,形勢恐怕會陷入難以想象的混亂!
機艙里安靜的可怕,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看到王澍將軍的臉色像冬天的長白山一樣冷峻,我可以想象他現在的心情。作為第13集團軍司令官,他實際上是黑龍江境內共和國陸軍的最高指揮官,現在黑龍江隨時可能遭到俄國人的大規模入侵,他這個最高指揮官卻還搖搖晃晃的飛行在半空中,不知道何時才能到達自己的崗位指揮抗戰,這對於一個軍人來說真是莫大的尷尬和悲哀。想到隨時有可能再次出現的敵軍戰鬥機、轟炸機群,想到哈爾濱或許已經找不到一條完整的跑道,我簡直不敢想象我們這架飛機的命運。未來兩三個小時將是決定我們生死存亡的重要時刻……如果能夠平安降落,我一定要盡一切力量,幫助我們的共和國、我們的民族打贏這場戰爭,結局只有兩個——勝利或者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王澍上將微微低下了頭,低聲說道:「我們能贏的,一定能贏的。」那聲音很小,也很不堅定,彷彿是在給我們打氣,又彷彿是在給自己打氣。
「是的,我們一定能贏的,」我張開嘴唇,用顫抖的不成形的聲音說道,「東北或許會很快淪陷,但我們會贏得最終的勝利!」
後面這句話讓王澍驚的打了一個哆嗦:「什麼?東北會很快淪陷?不。擁有70萬重兵、2000架作戰飛機的東北軍區不會失敗,擁有五千萬人口的東北不會淪喪。我們會流盡最後一滴血,但東北是絕對不能丟失的。如果東北丟失,那就意味著整個戰爭的失敗,整個國家的失敗。」他的語氣越來越凝重,越來越低沉,最後幾個字已經是低沉到了極點。
「將軍,我希望我們能夠守住東北,但是,這幾乎不可能。」我感到喉嚨有點發乾,心情從未如此沉重,「蘇聯人準備戰爭已經很久了,他們在人數、裝備和戰術上都佔據了壓倒性優勢;他們可以一次出動200萬人、幾千輛坦克來進攻東北,我們除了地形優勢之外,可以說是毫無優勢……蘇軍可以從外蒙古、黑龍江和烏蘇里江三個方向進攻東北軍區,在十幾天內就可以把我們分成兩半。我們必須迅速地進行總動員、生產大量武器裝備、把新的兵員和裝備都送到前線,在此之前,蘇軍的攻勢是不可能被遏制的。我也準備流盡最後一滴血,但事實是,即使我們都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東北恐怕還是會淪陷。」
王澍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緊緊咬著嘴唇。想起地面上可能正在發生的一切,我的心中激蕩起一種複雜的感情,泛起了一陣勇氣,這勇氣使我面頰發熱,心劇烈地跳動,止不住要繼續說下去,好象那天面對參議院國防委員會的時候一樣,大聲地、清楚地把我的思考全部說出來:
「將軍,東北的戰略地位很惡劣。我們實際上是三面受敵,只能盼望那些崇山峻岭暫時擋住蘇聯坦克的履帶,一旦他們突破山地和森林,我們就完全沒有辦法了。現在看來,蘇聯人的進攻是經過了周密準備的,他們多半會從北、西、東三個方面進行向心攻擊,攻擊的中心就是哈爾濱。牡丹江、齊齊哈爾、伊春這些城市肯定無法守住,應該盡量把那裡的守軍都撤出來,在哈爾濱附近構築堅固的防禦陣地,避免被蘇軍分割圍殲。守住哈爾濱的關鍵,在於守住哈爾濱到長春的鐵路線,讓長春、瀋陽兵工廠生產的軍火能夠源源不斷地送到前線,尤其是反坦克炮和強擊機,它們是對付坦克最好的武器!只要蘇軍攻陷哈爾濱,只要他們渡過松花江,他們的坦克兵團就不受任何阻擋了!他們可以用鉗型攻勢合圍整個吉林的我軍,還可以在外蒙古南部發動輔助攻勢,用裝甲集群切斷遼寧與河北的聯繫,整個東北就徹底孤立了!所以我認為,哈爾濱是整個東北戰局的關鍵,一定要調集一切可以調集的兵力,在哈爾濱建立縱深戰線。
「當然,以我們現在的兵力,要想在哈爾濱阻攔住蘇聯的鐵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畢竟我們的坦克、飛機乃至步兵都很不足,而且又遭到了突然襲擊。我們只能儘可能把蘇軍的腳步拖在哈爾濱,給我們的共和國贏得動員的時間,讓後方不斷組建新的集團軍、新的師,不斷生產我們最需要的先進坦克、飛機和各種火炮,把東北、華北容易遭到攻擊的大型工廠迅速搬遷到南方去,讓中國的戰爭潛力充分發揮出來!只要在哈爾濱能夠堅持半個月,中國就能夠實現充分動員,我們無窮的人力資源、工業能力、礦產資源和已經研製成功的新式裝備,都將以飛快的速度加強我們的軍隊,使勝利的天平慢慢向我們傾斜。東北軍區或許會全軍覆滅,或許我們每個人都要流盡最後一滴血,或許所有的大型工廠都要遷往後方,或許所有的城市都會在蘇軍的鐵蹄下呻吟,但我們的任務就是用生命、用土地換取時間!
「即使東北軍區全部打光了,東北的所有城市都被打爛了,中國的其他軍隊一樣可以擊潰蘇軍,侵略者一樣註定失敗,東北總有一天還能回到共和國的懷抱中!這就是我們的職責,我們的命運……將來的歷史書會銘記我們的名字,我們的血不會白流,將軍!我們現在需要沉著冷靜,既不頭腦發熱,又不膽怯退縮;既為東北三省的五千萬人民而戰,也為整個共和國的五億人民而戰。我相信,我們的總統和國會在危難的時刻會緊緊掌握舵盤,引領中國穿越世界大戰的驚濤駭浪,到達和平、自由、幸福的彼岸,讓俄國人的侵略戰爭成為中國復興的契機。將軍,我已經準備好了犧牲,但我盼望我能夠活到那一天,和你一起以勝利者的身份目睹我們民族的復興和世界和平的降臨,那將是前所未有的光榮!
「將軍,我們一定能贏,不是在東北,就是在華北;不是在華北,就是在黃河岸邊;不是在黃河岸邊,就是在長江岸邊!我們可以為了每一寸土地而戰鬥,為了每一個家庭的幸福而戰鬥,或許會付出難以想象的鮮血和汗水,但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我說出了心中的一切思緒,此時此刻,機艙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我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良久,王澍終於抬起了頭,直視著我,我看到他的嘴唇被咬的發白,眼睛里卻閃爍著希望的光芒。這是我剛才那番話的結果嗎?我不知道。我只聽到他的聲音變的異常堅定,異常沉穩,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也相信,我們不會失敗。共和國不會失敗,中華民族不會失敗。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誰能夠奴役我們,蘇聯不可能,日本不可能,任何國家都不可能!」
話音剛落,機艙里沉默已久的擴音器再次響了起來,傳來了機長興奮的喊叫:「將軍,我們和哈爾濱地面導航台聯繫上了!剛才和導航台校正了航向,估計兩小時內就可以飛到哈爾濱!」
這真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我興奮地跳了起來,頭差點撞到了艙頂。「哈爾濱的情況怎麼樣?地面上正在發生什麼?」王澍激動的大聲叫道。「報告將軍,哈爾濱軍用機場說他們遭到了總共15萬磅炸彈的轟炸,地面機庫和導航台都被摧毀了,現在使用的是機動導航車!哈爾濱機場的飛機損失很嚴重,但總共還有70架軍用飛機倖存,備用跑道還可以使用,目前工兵營正在努力修復損壞的跑道。牡丹江、齊齊哈爾、伊春和密山都遭到了轟炸,但目前尚沒有損失報告。集團軍司令部已經集合起來,向各地發出了啟動緊急戰備方案的命令,他們在熱切盼望您的到來,將軍!」機長的聲音輕鬆多了,甚至帶上了高興的色彩。
「很好,繼續向哈爾濱飛行!有情況立即報告!」王澍大聲說道。接著,他轉過頭來對我說:「看來你推測的不錯,蘇軍突擊的方嚮應該是密山和小興安嶺。」
「完達山、小興安嶺和滿洲里。」我竭力回憶著東北地圖,不太確定地猜測道,「沿著滿洲里的鐵路,敵軍可以迅速到達齊齊哈爾,威脅大慶油田和松嫩平原的糧食基地;從小興安嶺突破,敵軍可以向東南方向奪取伊春,也可以南下直取綏化;從完達山突破則可以北取佳木斯、南取牡丹江。蘇軍多半會從這四路進行向心攻擊,最終的指向都是哈爾濱!將軍,您說過我們在東北周圍的山區都有許多堡壘和火力點吧?您認為這些防線能夠保護我們多久?」
「我希望能夠支撐至少一星期,但很難說!」王澍的表情很嚴峻,「敵人可以不攻擊我方火力點,而只是用炮火進行壓制,主力部隊繞過我方防線,直取我方大城市,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們的防線本身是很難攻克的,但如果沒有主力部隊的機動防禦,防線也只是死的,關鍵還要看我們採取怎樣的防禦戰略——是收縮防禦,還是全面防禦?這恐怕要由國防部長乃至總統先生親自決定!」
「無論如何,大慶油田和哈爾濱應該是防禦重點。」我一邊思考著,一邊悠悠地說道,「不知道蘇軍是否會選擇原始森林地段突破,也不知道蘇軍通過惡劣地形的能力如何。如果他們有大量的舟橋設備,又有足夠的工兵,那麼地形對他們的阻礙實際上是很小的……天啊,如果立即下一場大雨就好了,土地會變得泥濘,溪流會漲水,蘇軍坦克的攻勢會被遲滯,哪怕是遲滯一天,都能讓我們有足夠的喘息之機,足夠的喘息之機……」
值得思考的事情太多了。一下飛機,我們肯定就會進入繁重的工作中:清點損失,判斷敵人主攻方向,安排撤退或者增援,修復被敵機炸毀的交通要道……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面臨如此沉重的責任,歷史的浪濤把我們推到了這個位置上,如果能夠挺過這個難關,或許將擁有光明的未來;如果無法挺過這個難關,就必然墮入無底的深淵。
「將軍,哈爾濱導航台報告,蘇軍已經於一個小時前渡過黑龍江,佔領了黑河,」擴音器里再次傳出了機長的聲音,「西線的滿洲里也已經在半小時前被佔領。在東線,蘇軍佔領了綏芬河。目前東北主要的邊境口岸都已經落入了蘇軍之手。損失狀況尚不清楚。」
王澍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麼短的時間內失去三個中等城市,真是巨大的災難——不過在此後幾個月內,我們必須習慣面對這樣的災難,甚至是每天面對這樣的災難!王澍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把目光轉向了窗外。我知道他想說什麼,這也是在危急時刻每個共和國士兵都會說的一句話:
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