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包衣女奴

第七回 包衣女奴

正在深思,樓下忽然有人跪奏道:「沈熊叩見王爺。」

袁潛注目往下瞧去,卻是自己恭王府的長史。大清規矩,每個親王的王府都要分為內院與外院兩個部分,內院是王府中人生活的場所,而外院則是辦理公事的地方。負責管理下人的,在內院是首領太監,而在外院就是管事官。統領內外兩院、總管日常瑣事的,便是從內務府派遣來的長史了。

這一個沈熊,便是新近走馬上任的恭王府長史。本來早該前來叩見王爺的,只是袁潛一直沒安定下來,也就懶得見他,一拖兩拖便拖過去好幾天。原已經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沒想到他竟自己找來了,當下叫他上來回話。

那沈熊抱著一大堆簿冊,弓著腰走上樂道樓,先跪下叩了頭。袁潛擺手叫他起來,問道:「這些是什麼?」

沈熊垂手道:「此處是府里一應太監、媽媽、丫頭、管事官的名冊,還有陛下賜封幾處田莊的黃冊與庄頭、包衣名冊,請爺過目。」

袁潛啊了一聲,前幾天賜府的時候,皇帝是說賜了幾個莊子給自己,他還沒顧得上去過問呢。當下順手拿起一本翻開,卻是太監名冊。除了當首一個首領太監張舜文的名字自己素所熟習,下面亂七八糟回事太監、小太監、微差太監諸般名目,大都是他叫不上來名字的新人。原先在宮裡東五所的那些舊人,想必已經全給撤換乾淨了。忽然瞧見易得伍的名字,心下略感寬慰:畢竟還有一個可以談天說話的人在。

他掃了兩眼,懶得再看,順口問道:「總共有多少人?」沈熊答道:「回爺,內院有首領太監一名,回事太監二名,小太監七名,微差太監十四名,媽媽三十名,丫頭七名。外院有四品管事官一名,傳話若干,雜役若干,包衣若干……」他正在那裡滔滔不絕,袁潛已經不耐煩起來,揮手道:「好了好了。有空再說。你且說田莊在哪裡?有多大規模?」

沈熊回道:「皇上御口親賜莊子三處,一處在順天,一處在保定,另一處在宛平,合共一千三百畝,壯丁百多口,包衣二百餘口。」袁潛大為訝異,怎麼王公的莊田會離京城這麼遠的?不過更叫他驚訝的是田莊的規模竟然如此之大,要不是早就知道王公不經皇帝批准不可以擅自離開內城四十里,他還真要以為自己可以當個大地主了呢。

沈熊見他不說話,又將各處田莊的庄頭簿冊以及每年應繳錢糧清單奉上,袁潛大略瞟了兩眼,知道短時間內自己不可能見到這些人與這些錢,也就看看作罷。

忽然想起什麼事情,問道:「這幾個庄頭,你都認識?莊子的錢糧是怎麼收法?」他本心之中原是不放過任何能出京的機會,沒想到沈熊垂手答道:「奴才也不認得,不過眼看夏收將至,到八月節后,莊園處、內賬房、外賬房、管事處、回事處,還有書房和後花園這些個地方伺候王爺的人,都可憑爺抽調,到十月底便陸續回京繳納租銀,到年底結賬,算是這年地租全部收齊了。」

袁潛輕輕哼了一聲,覺得實在沒什麼空子可鑽,便揮手叫他退去。沈熊叩了個頭,嘴唇蠕動,似乎想說什麼,待得問他,卻又垂首不言。袁潛靈機一動,看看時間不算太晚,加上毫無睡意,便決定在府里四處走一走。

沈熊既然是長史,自然要負責領著他逛花園,一幫奴才太監前呼後擁地跟在袁潛身後,在王府里遊行起來。好在袁潛早習慣了這種把人當珍稀動物看待的場面,雖然仍覺得心裡不舒服,可已經沒有第一次遭到這種待遇時候渾身發毛的感覺了。

他一面信步閑走,一面抱著隨意欣賞的態度,觀察這座曾經是大貪官和珅府邸的建築物。房頂是綠色的琉璃瓦,還有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花樣,袁潛想如果臨回去的時候揭下兩片帶著,一定能賣不少錢吧!

房門上幾乎全有雕花鏤空,多數房間的窗子上是糊著窗戶紙,也有些鑲了琉璃。袁潛感覺有點奇怪,他們給自己準備的書房,看起來既不是裝飾最好的,也不是採光最好的,難道是根據風水來確定的?瞧了沈熊一眼,還是沒問出口來。

走著走著,來到一所小院前面。袁潛抬頭望了望,邁步就要進去。沈熊急忙閃身上前,攔在袁潛腳尖前面跪了下來,道:「爺留步,裡面是奴才們起居之所,污濁邋遢,沒什麼可瞧的。」

袁潛疑惑地瞧瞧他,又張望一下院子裡面,心想你不許我瞧,我偏偏非瞧不可,不但要瞧,而且還不許下人通報,緊走兩步繞過了他,一下子竄進院去。易得伍連忙跟了上去。

一進院子,所見並無出奇之處,不過是幾排低矮的房子罷了。袁潛隨便挑了一間,叫易得伍上去叫門,卻不許說是自己來了。

叫不兩聲,房門打了開來,卻是一個小丫頭,手中還端著一隻飯碗。那丫頭一眼瞧見王爺駕到,嚇得手一抖,飯碗跌在地下,摔得粉碎,飯粒濺得到處都是,有一粒還落到了袁潛的靴尖上。那丫頭更加嚇破了膽子,兩腿一軟,急忙跪了下來請罪。

袁潛順口叫她起來,卻蹲下身去瞧她打破的飯碗。只見那碗中幾乎全是白飯,只有上面蓋著兩片不知道是什麼肉,顏色已經略略有些發黑,邊緣也皺縮起來了。

那丫環不知道王爺要幹什麼,只是瑟縮在地,不敢動彈。接下來,袁潛更做了一件讓所有人大駭的事情:他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從灑落地下的米飯中間夾起一片肉,把頭一揚,丟進了嘴裡。在他身後,一大群太監、蘇拉,嘩啦啦地跪了下來。

嚼了一口,便呸地一聲吐了出來,彎腰乾嘔了兩聲,幾乎連眼淚都流了出來。易得伍連忙奔進去端了一碗茶水請他漱口,袁潛好容易忍住噁心,不由得大怒道:「這也是人吃的東西?」指著那丫頭道:「他們的伙食是誰管理的?」沈熊匍匐在地,不敢作聲,此時院中的下人幾乎都已經跑了出來跪迎王爺,一個年歲大些的媽媽,仗著自己是侍候太妃的,乍起膽子答道:「丫頭們,也就配吃這些。」

袁潛猛地回過頭去,喝道:「誰在說話?給我出來!」眾人給他嚇住,盡數伏在地下叩頭,那媽媽自知失言,一聲也不敢出了。可是袁潛已經發現了她,幾步走了過去,冷笑道:「丫頭只配吃這些?丫頭便不是爹生娘養的?」

喚過方才打破飯碗那個丫頭,問道:「你們每頓都吃這個?」那丫頭初時不敢說話,給袁潛再三逼問,不得已道:「回爺,這東西哪能下咽?奴婢們都是撥在一旁不吃,光拿白飯果腹,可是下一頓廚房裡又把上餐剩下的肉原樣端出來了。爺方才吃的那片肉,少說也放了三五天了。」

袁潛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喝道:「沈熊!王府里總共有多少人?」沈熊連忙答道:「回爺,連奴才在內,共是一百零二人。」袁潛更加惱火,冷笑道:「本王每年一萬兩的俸銀,難道連一百多人也養活不起?從前在宮裡的時候也就罷了,如今自個開了府,仍是這個樣子。難道不是給你剋扣去了?」

沈熊連連大呼冤枉,說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就是這般供應膳食。袁潛懶得同他廢話,拂袖道:「往後不論媽媽丫頭,每餐一律一碟醬菜,一碟大鍋炒素菜,每三天加一次肉,不許給我糊弄差事,聽到沒有?」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從明天開始,每次採買菜蔬,都將菜金單子送來給我過目。」瞪他一眼,徑自離去。

他雖然疑心管事的剋扣菜金,可是沒有真憑實據,也無奈他何,再說袁潛對於追究這些並不太感興趣,只要從以後杜絕這種現象發生也就是了。他以為自己這麼處理合情合理,沒人會說什麼,沒想到才第二天,自己就給太妃叫去問話了。

一進太妃所居的寢室,便瞧見昨日給自己痛斥那媽媽站在一旁,心中立時瞭然,定是這老婆子暗地告了自己一狀。雖然他與這位太妃並無實際上的母子關係,可是仍然不得不恭謹從事,當即跪了下來,口稱兒子叩見。

太妃溫和地叫他起身,問道:「聽說我兒昨日改了王府中人的膳食規矩,可有此事哇?」袁潛硬著頭皮承認了,又道:「額尼您老人家不知道,他們實在是太過分了,一片肉端來端去三五天,如今的天氣這麼熱,放過夜的東西就發臭了,何況三五天,哪裡還能入口?您有工夫的時候,不妨去瞧瞧那些丫頭是怎樣吃飯的。」

太妃嘆了口氣,道:「額尼何嘗不知道,這都是宮裡傳來的的老規矩,當年額尼初入宮的時候,也心疼這些宮女,可是日子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袁潛正要分辯,只聽她續道:「兒啊,你想宮中有多少太監宮女?各個王府又有多少丫頭媽子?若都像你這樣搞,吃得消么?」

袁潛不服氣道:「兒細細查過支出的菜金,總有大半是浮數虛報,把這些水分榨乾了,難道還不能讓下人吃一頓飽飯?」

太妃微笑著搖搖頭,拉著袁潛的手站起身來,道:「可是你這麼一搞,那些管事的可就收不到好處了。」袁潛冷笑道:「就是不許他們收好處。」太妃臉色忽地一肅,道:「這就是你不近情理之處了。」

袁潛反問道:「如何是兒不近情理?」太妃嘆了口氣,這才將這其中的九曲迴腸一點點地講了給袁潛聽。

原來王府之中,最高級別的管事官能有四品,若不撈外快,一年到頭又能落幾兩銀子?何況要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送往迎來請客花錢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可以說無官不貪,無吏不貪。如果把他們找好處的機會全部剝奪,他們就會利用自己監管王府的職權,去內務府那裡打小報告,讓王府上上下下過不舒服。剋扣菜金只是九牛一毛,長史以及下屬許多官員真正撈錢的地方還是從王府的田產。說到這裡,太妃不肯繼續說下去了,袁潛也不再問,只暗暗記在心裡。

這一次太妃傳見,讓袁潛大開眼界。原來這長史不僅僅是自己的管家,還是一個頭號大坐探。出了後院,他便喚來沈熊,告訴他收回昨日成命,往後不必再送菜金細目給自己審核,但是下人的新伙食標準必須絕對貫徹,每個月從自己的俸祿中支出五十兩銀子用於補貼。沈熊聞聽,反正不侵佔自己的利益,而且照王爺吩咐的那個標準,每月五十兩似乎也能落一點在自己的腰包里,所謂蚊子也是肉,聊勝於無,樂得答應下來。

袁潛此刻對他的一副嘴臉已經是說不出的厭惡,吩咐完了拔腿就走。他在皇宮裡慘兮兮地聽了一天課,回來還要折騰這些,連飯都沒吃,早就累了。因為他每天要在上書房讀書到酉時也就是下午五點,從皇宮回到府邸,又要差不多半個時辰,所以太妃經常是自己先吃過了,他回來之後就與福晉同食。

幸好在哪裡吃,還可以由他自己作主。看看天色,約莫已經七點過了,當下吩咐易得伍,去叫膳房準備晚飯,請福晉過來書房用餐。

他拿著本月的邸報慢慢細讀,藉以了解一下朝廷中的動態,畢竟現在自己就算封王開府,但仍然算是一個閑散親王,不但沒有實際的差事,就連虛銜都沒一個,要想不跟歷史脫軌,只能靠這些邸報了。

讀了幾頁,覺得朝廷里似乎也沒什麼大事發生,該幹嘛仍舊在幹嘛,面臨著內憂外患,也真虧他們還如此安若泰山。

看了一陣,幾個太監捧上飯菜,不一會福晉德卿也就趕了過來。袁潛一瞧她身邊跟著的那個丫頭,不由得咦地一聲叫了出來,脫口道:「是你啊?」

福晉奇道:「王爺這麼快便認識妾身邊的丫頭了?」袁潛明知她這句話是取笑自己,仍是忍不住臉上一紅,分辯道:「不是,昨日那個……」又覺得這事情不是一句半句能說清楚的,只得住了口,用一種求救的眼神瞧著那個丫頭。

那丫頭看起來比昨日精神好了不少,見王爺向自己這邊瞧來,也不由得紅了臉,垂頭道:「福晉今日聽說了王爺在奴婢院里發火的事兒,特地把奴婢挑在她身旁使喚的,說是怕媽媽們再欺負奴婢。」

袁潛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啊地一聲,讚賞地瞧了德卿一眼,順口問道:「你叫什麼?」

那丫頭答道:「回爺話,奴婢姓王,叫寶兒。」袁潛心下有些奇怪,不經意地道:「怎麼宮女里這麼多姓王的?」王寶兒眼圈一紅,低頭不語。

德卿代答道:「爺難道不知?不論宮中還是各家王爺府里,宮女丫頭們大多是沒姓氏的,選進內務府的時候便一總改了姓王。」袁潛有些發愣,他從來沒想到過宮女的生活是如此凄涼,不但吃不飽飯,甚至連自己的姓氏也要拋棄。一時間心中升起幾分憐憫之情,道:「你原本姓什麼,從今後可以改回來了。」

那宮女容顏失色,跪下叩頭道:「求王爺莫要趕奴婢出門!」袁潛奇道:「什麼?」又是德卿道:「爺若不叫她姓王,那意思就是把她退回內務府去,叫內務府削了她的籍,趕她出宮。」

袁潛這才明白,心中更覺她可憐至極,不僅做了奴才,還要巴巴地求著主子讓自己多做兩天,人活到這個份上,還有尊嚴可言么?

忍不住自嘲一笑,這宮女沒有尊嚴,他自己又何嘗有半分尊嚴了?且算算他這不到半年來叩了多少頭,下了多少跪,還有腦後這條辮子,身上這套臃腫的袍褂,哪一樣不是奴隸的烙印?

他心中鬱郁,吃飯也只胡亂扒了幾口,便叫撤了下去。德卿知道自從先帝駕崩,王爺的心緒一直不佳,也不敢多來吵他,靜靜地告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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