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算命先生
過了幾天,袁潛果然照著應允德卿的話兒,與她一同前往桂良府上「探病」。翁婿見面之下,桂良並沒有對他說太多的事情,只叮囑事事都要小心,能不說話便不說話,能不過問便不過問。袁潛明白皇帝對自己的疑心並沒有完全消除,可是又不能不倚重自己這個親王兄弟中最有能力的,因此眼下多半還在猶豫當中。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拚命對他表忠心,讓他相信自己絕不會威脅到他的皇位,如此而已。
新帝剛剛即位,沒有露出失德之處,國家也沒有大的事端,區區一個親王想憑著先帝的一點寵信篡位,那簡直如同做夢一般。桂良的一番金石之言,對他此刻有點發熱和急於求成的頭腦來說,確實是一盆恰到好處的冷水。
袁潛衷心地謝過了他,雖然明知自己不是奕訢,可是對這位「岳父大人」仍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信賴的感覺,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人格魅力吧。
安分守己地過了幾天,忽然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落在了袁潛的頭上,讓他有些喜出望外。這日剛從宮裡回來,張舜文便遞上一張帖子,說是上午翁同龢來拜過,見王爺不在,坐了一坐便回去了。走時留下一張帖子,說是今晚在府學衚衕歸德樓上有一幫文人聚會,邀請王爺微服前往,可以結識許多京中的學子。
袁潛大喜,看來翁同龢是真正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並且也決定成為自己麾下的一員了。激動之下,手中捏著那張帖子轉了幾圈,終於哈哈、哈哈地仰天笑了兩聲,心想終於擁有了第一個可稱是私家班底的人,果然今早門口一隻喜鵲對著自己猛叫,不是白叫的啊!
胡思亂想片刻,便叫榮全換衣服,跟隨自己一起出去。現在他已經習慣了不論走到哪裡,只要是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情要辦,務必都帶著榮全同行。一來充分顯示對他的重視,二來也是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慮。榮全答應了,麻利地取來兩套青布長衫、方口布鞋,兩人換了。袁潛穿著倒是合身,只是榮全那魁梧的身材,套進去怎麼也不像一個讀書的士子,倒像是半路洗手不幹的土匪老大。
這府學衚衕所以得名,就是因為國子監在這條衚衕里。與此相應的是,周圍許多書齋、墨閣、酒樓、茶館,紛紛藉此寶地做起了風雅生意,倒也吸引不少學子前來。
歸德樓便是其中之一,雖然說到底不過是一座酒樓,可是老闆十分精明,別出心裁地搞了什麼聯句詩會,倘能聯出好句,得了老闆首肯的,便可以菜金全免,另送一壇好酒,是以倒也招攬了許多客人。
這天晚上在此聚會的,就是國子監的一幫監生。翁同龢本人雖不在監,可是他父親心存位高望重,同龢子承父蔭,在京中的文人之間也頗有聲名,此次召集聚會的副貢生徐用儀更是他的文章之交,是以連帶也把他請了來。
翁同龢自從那日袁潛來訪,便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父親的教誨固然十分有理,可是恭王爺材望素著,將來必定大有所為。畢竟青年人出人頭地的心是什麼也擋不住的,左思右想之下,翁同龢決定賭一賭自己的前途。恰好碰到這個機會,他便遞帖子邀了恭王爺前來。
袁潛在半道上走岔了路,好不容易才摸到府學衚衕,等他踏上歸德樓,找到翁同龢所在的雅間,士子們的詩會已經開始了。他叫榮全等在外面,自己推開門,踏了進去。
翁同龢一見袁潛在門口出現,急忙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微微一揖,低聲道:「耳目眾多,不敢行禮,王爺恕罪,恕罪。」袁潛笑著擺擺手,示意自己完全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跟著目光便向座中諸人望去。翁同龢連忙拉著他向大家介紹,一時卻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
袁潛替他解了圍,團團一躬,道:「末學後進袁潛,草字勿用,號樂道,見過諸位。」眾人也都一一起身還禮,一個生得又黑又瘦,說起話來一口江浙鄉音的小個子便是徐用儀了。
另外還有四個人,一個是江蘇人潘祖蔭,一個是山東人孫毓汶,一個是甘肅人薛執中,剩下最後一個卻是滿人,名字叫做景廉。據徐用儀說,他父親便是正黃旗下綏遠城將軍彥德。袁潛正自擔心會不會被他認出來,卻見他只是與其他人一樣對自己拱了拱手,神情全無異常之處,當即把心放了下來。
一番謙讓,落座已畢,只聽徐用儀笑道:「今日新朋舊交聚於一堂,本該賦詩聯句,以助雅興……」袁潛聽到此處,心裡便是一沉,自己哪裡會賦什麼詩?看來不得已時,也只好把後人詩作搬出來裝蒜了。
卻聽徐用儀話頭一轉,道:「可是卻有比做詩更加有趣的事情,」指著薛執中道:「今日請這一位精一兄來,大家想必都聽過他近來在京中的名頭了罷?」
眾人就算是沒聽過的,也交口讚譽,袁潛早已習慣了這種互相吹捧,也順口跟著敷衍一番。薛執中有些洋洋得意,笑道:「不才不過略通小術,蒙幾位王公大臣們垂青,豈能談得上什麼名頭?」
徐用儀笑道:「哪裡哪裡,連順天府譚大人都請精一兄去論命了,可見非同小可,非同小可啊。」譚大人便是順天府尹譚廷襄,袁潛聽得稀里糊塗,不知道譚廷襄請這人去論什麼命,側頭細細打量,但見他生得斜腮削顴,一對小眼睛精光閃閃,眉毛稀疏,幾不可見,身上穿著一件竹布長衫,袖口已經磨得油光發亮,與這一幫文人士子的打扮天差地別,實在瞧不出是做什麼的。忍不住舉目示意翁同龢,卻見他微微搖頭,原來他也不知道這位薛精一是何許人也。
徐用儀道:「今日好容易邀得精一兄前來,諸位不可錯失良機,且自在下始,求精一兄一談休咎,可乎?」
薛執中先是擺架子一味推辭,眾人再三相強,才迫得他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扯過徐用儀的手細細看了起來。
袁潛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薛執中不過是個算命的走方道士,可笑這些人居然一本正經地請他看相。忍不住興緻大減,本想就此離去,又怕翁同龢不悅,只得坐在那裡一杯接著一杯地慢慢喝起茶來。
別人圍在那裡瞧看相,景廉卻走到自己身旁,低聲道:「見過六王爺。」袁潛大驚,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定定神,覺得他似乎並無惡意,否則方才大可以拆穿自己,當下佯作鎮定地道:「你認錯人了罷?什麼王爺不王爺的。」
景廉微微一笑,道:「那日王爺從石頭衚衕經過,轎子撞翻了路邊一個菜攤,王爺還特地停下來叫人賠償,怎麼卻不記得了?」袁潛一想,這事情確乎發生過,只不過當時那菜農雖然摔倒,並沒受傷,自己只賠付了菜價便趕著回府去了,難道事後又出了什麼問題不成?好好的人摔一下就摔出毛病,雖說有些聳人聽聞,可是也未見得那菜農沒有什麼隱疾,當時不曾發現,事後發作出來,自己這黑鍋可背得冤枉。
正在那裡亂想,卻聽景廉道:「當時奴才恰好經過,有幸瞻仰王爺真容。」說著大指一挑,贊道:「王爺愛民若子,果然是仁義賢王!」
袁潛哭笑不得,這事情在他心中壓根就沒當作一回事,就現代文明的道德觀**而言,損壞了別人的菜賠錢是應當的,可在這個皇權大於一切的社會裡,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王室成員也都橫行霸道起來,出了自己這麼一個絕品,倒成了別人眼中的稀奇物事。
身份既然已經給他瞧穿,也沒有再瞞他的必要。當下乾笑道:「你記性卻好。」不自禁地瞧了旁人一眼。景廉十分善解人意的道:「奴才省得,不會告訴他們。」
袁潛笑了笑,問道:「那個薛執中是幹什麼的?」景廉鼻子里嗤了一聲,道:「不過是個走江湖賣卜的罷了,仗著一張利口,幾條符咒,便在京中行騙,居然也有朝貴大員上他的當,這個請了那個請,聽說過幾日禮部曾大人還要他去治病呢。」
禮部曾大人?袁潛心裡一動,追問道:「哪個曾大人?莫不是曾國藩?他治什麼病?」景廉點頭道:「王爺英明。曾大人素有疥癬之疾,請了多少大夫也治不好的。」袁潛記了起來,曾國藩確實是有牛皮癬,不過沒想到竟然在這時候就已經頗為嚴重了。
嗯了一聲,靠坐在椅子背上,似乎在想什麼事情。景廉不敢打擾,靜悄悄地退到了一邊去。他剛一走開,翁同龢便靠了過來,緊張兮兮地問道:「王爺,秋坪他……」袁潛擺手微笑,道:「被他認出來了。不過不打緊,徐監生算命算得如何了?」
翁同龢不屑一顧的道:「不值一哂,儘是信口胡言。」袁潛哈哈一笑,道:「算命本來就是胡扯八道,若叫他給我算算,未必便能算得准。」他生怕翁同龢當真一時興起,要那算命的來煩自己,便說該認識的人也認識了,打算就此離去。
翁同龢送他出去,問道:「王爺覺得徐用儀此人怎樣?」袁潛一笑,道:「你是為了他才請我來的么?」瞧翁同龢的表情,便知自己猜對了十成,當下道:「甚麼時候他不信巫卜命數了,再說不遲。」轉**一想,又道:「且慢,你代我邀他明晚這個時候單獨在此一聚,到時候你也一同前來。我的身份告訴他不打緊。」
說罷,略一拱手,帶著榮全揚長而去。
第二天晚上,徐翁兩人果然一早便誠惶誠恐地等候在歸德樓。袁潛這一回早到了片刻,一進昨日那間雅間,便拱手笑道:「筱雲兄別來無恙。」
徐用儀一見他進來,連忙翻身跪倒,口稱有罪。袁潛一笑,道:「若真有罪,那也是我瞞騙你之罪,你既絲毫不知,又何罪之有?」徐用儀唯唯答應,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今日王爺傳見學生,有何吩咐?」
袁潛笑道:「沒甚麼別的,只是想知道你同那薛執中是什麼交情?」徐用儀微微一驚,不知道王爺問這話是何意,難道看薛執中不過眼,想要整治他一頓么?可是他貴為王爺,壓根不必這麼拐彎抹角,只消遞張片子,把姓薛的送官不就得了?猶豫片刻,道:「回王爺話,學生同他並無什麼深交,只是一位父執身染微恙,請他去看好了,這才認識的。」
袁潛點了點頭,道:「我聽說他還要給曾國藩看病呢,不知是不是?」徐用儀答道:「此話不假,精一頗以為豪,整日掛在嘴邊的。」袁潛爽然大笑,拉著徐用儀坐下,道:「我要你幫我個忙呢。」說著,細細吩咐了一番。徐用儀愈聽眼睛瞪得愈大,嘴巴也張得愈大。聽到後來,兩隻眼已經瞪得如同牛眼也似,嘴巴里也能塞下一隻木瓜了。翁同龢比他也好不了多少,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他一面搖頭,一面不可思議的道:「王爺為何……」袁潛笑道:「不必問。」叫等在門外的榮全進來,要過一個包袱,放在桌上道:「這裡是五十兩現銀。你拿這個給他便是。若不夠時,儘管找我來要。」又交代幾句,便自起身離去,只留下翁同龢與徐用儀兩人在那裡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