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龍蟒初會
〔按,我以為曾國藩在四十歲上的思想還是比較激烈的,雖則未曾意識到學習西方的重要性,但卻仍是一個直諫臣子。拿他在咸豐元年上奏的一道《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而言,居然直陳「目今警報運籌於一人,取決於俄頃,皇上獨任其勞,而臣等莫分其憂,使廣西而不遽平,固中外所同慮也」,也就是指責咸豐專橫獨斷,致使太平天囯起義不能很快鎮壓下去。疏入,自然招致皇帝大怒,幾乎叫軍機大臣給他降罪。〕
少頃香茶送上,曾國藩親自給袁潛斟滿一鍾,笑道:「此是洞庭碧螺,王爺請用。」袁潛笑了一笑,他本不怎麼懂茶,但這碧螺春確實非同一般粗茶可比,喝在喉中清心沁脾,香氣縈繞口中,久久不去。
他啜了一口,贊道:「好茶!」只同他說些京里的八卦新聞,哪個官兒的夫人新喪,乾清門太監站班的時候昏倒了之類。曾國藩見王爺扯來扯去,只是不涉正題,饒是他養氣工夫甚佳,仍是忍不住有些急躁起來。袁潛感覺火候差不多了,當下道:「滌生可知道英人聲言要北上換約?」
曾國藩點了點頭,不以為然的道:「夷人嘵瀆,不必理睬,上諭已發,叫地方有司攔阻了。」袁潛仰頭大笑,一面笑,一面連連搖頭。曾國藩不知他笑些什麼,堂堂中華天朝豈能向夷人低頭?他自覺上諭英明得很,並無半點不妥之處。
袁潛笑了一陣,容色一肅,道:「小王有一句話要問滌生。」曾國藩聽他如此稱呼自己,連道冒瀆,隨即請他發問。袁潛伸指蘸了杯中茶水,在几上畫了一片海棠葉子形狀,問道:「滌生可認得出這是什麼?」
曾國藩瞧了一眼,不假思索的道:「是我大清版圖。」袁潛一笑,又以茶水在東南沿海點出許多小點,問道:「那麼這些都是何處,滌生可未必說得出來。」曾國藩聞言,更要爭一口氣,低下頭去認真看了半晌,道:「這是廣州,這是廈門、福州、寧波、上海。」抬起頭來,驚愕地望著袁潛,問道:「王爺這是……」
袁潛所畫的,便是鴉片戰爭以後中國被迫簽訂的條約之中應外人要求開放的幾個港口。他伸手擦去几上圖畫,袖手道:「外人入我大清,已經有十幾年了,十幾年間,自朝廷而起,至以下府縣道員,何人不曾攔阻,又有何人攔阻得動?」
曾國藩大驚,這話雖然句句是實,可說出來畢竟駭人聽聞,恭王爺卻如同什麼家長里短一般輕易脫口而出,不得不叫他咋舌。只聽袁潛道:「我料滌生必不知外人何以必入我大清不可。」
這確實問中了曾國藩心下的一個不解之疑,當下搖了搖頭。袁潛心中暗嘆,這個時代的主流精英都是如此,叫中國怎麼能不自我封閉?卻也難怪,以他目下的見識,確乎不會有什麼資本主義世界的概**。心中想了一想,不知該怎麼對他解釋清楚這個問題。
忽然靈機一動,問道:「滌生可曾見過水壩?」用手比劃著道:「堤壩攔截上游之水,漸蓄漸高,若是無途疏導,一旦蓄滿,必向下游四處漫溢,是以人做壩時,也必在壩上安孔,以便上下游間連通。」
頓了一頓,又道:「今日之勢,外人強於我,有如上游;我不如外人,有如下游。孔子所謂用夏變夷者,唯當我踞上游而夷居下游之時方可得耳,如今夷強我弱,倘不發奮自強,只有給洪水淹沒。」
「為今之計,欲圖發奮,只有鑿開水壩,令上下游之水融而為一,夷者入於夏,夏者納於夷,水面既然相平,也就無所謂以何者變何者,何者又變於何者。諸夏與夷,界限本就不是那麼明顯,何況乎今日夷人強我多多,我還有什麼可以倨傲的?」
曾國藩皺眉搖頭,這話前半段說當發憤圖強,他是深為贊成的,但後半段卻說要夷夏融而為一,鑿開水壩讓上游之水長驅而下,這就讓他難以苟同。夷性如同犬羊,得隴而復望蜀,永無饜足。對待他們,唯有以武力驅逐之,以鐵壁屏藩之,以中華五千年之道德詞章綏化之。而今這位恭王爺卻要自貶身價,將夷人抬得比華夏還要高出一頭,他心中如何能夠服膺?
袁潛一笑,他知道此時的曾國藩尚是一個排外主義者,在他來說,學習西方的觀**是要到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後,痛定思痛之下才終於定型的。但是自己卻未嘗不可先與啟蒙,當下問道:「滌生可知道我國何處不如外人,以至於連戰連敗?」
曾國藩不假思索的道:「堅船利炮不如耳。」袁潛哈哈一笑,追問道:「那麼與滌生堅船利炮,滌生可保必勝么?」曾國藩一怔,垂頭深思許久,終於搖了搖頭,道:「不能。」
袁潛裝作不解,疑道:「為何?」曾國藩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不情願地道:「兵不足恃,將不足恃也。」說了這句話,目光禁不住有些茫然。
袁潛拊掌大笑,站起身來向曾國藩深深一躬,朗聲道:「憑這一句話,滌生便可當小王一拜。」重行入座,嘆道:「如今我大清上下人人如在夢中,自以為泱泱華夏,威德足綏遠人,其實早非復往昔矣!請試為滌生言今日世界之大勢。」
這一回他便不以茶水繪圖,卻索了筆紙來,大略描出英法美日幾個大國的輪廓,道:「而今世之大國,唯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日本國而已。英法所謂先驅,美日所謂後起之秀耳。」
曾國藩聽到日本國幾個字,忍不住目露疑色。英法美國,都與大清簽有條約,可是日本國自古以來便是華夏的藩屬,貢獻不絕,本朝方以外國看待之,但彼一彈丸之地,又能有什麼大作為?恭王特地將日本提上檯面,實在叫人不解得很。
袁潛微微一笑,道:「從前日本專主鎖港,通華夏貿易而禁西洋諸國,後來美人求商,以軍艦叩關,迫其開港通商,就如今日之大清一般訂立條約,准許外兵屯駐,任由外人搜買國中貨物。」曾國藩從未聽說過這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顯出十分有興趣的樣子。〔按,十八世紀以來,西方一直對日本進行著衝擊,但第一個條約實際上訂立於1858年,袁潛記錯了。〕
他知道此時日本的明治維新還早,然而國內想必已經有人開始要求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當下道:「高宗純皇帝時英人馬戛爾尼來使,我官吏迫其三跪九叩,俄人初至日本,幕府亦要其端坐垂頭。然觀今日中西之勢,焉有西人見我皇帝而肯三跪九叩者在?此非他,勢之強弱高下不同耳。然勢之強弱何以由來?曰自人中來而已。」
「日人初見洋槍,以為稀世珍寶,不惜巨款購之,覓匠仿造,於是乎數年之內,洋槍風行買賣;我國人見之,則以為不過從華夏模仿而去,改制而成,毫不介意,於是西人之器具日精而我日拙;所謂呼遠筒、千里鏡、觀日玉之流,日人目為奇巧珍寶,我國人卻以為無用之物,棄若弊屣。或雲日人輕佻淺薄而吾人端方,但余實以為日人這種辦法才算聰明之至。」
「西人行事,唯好功利而已,奇巧之物能圖利斂財,則舉國而逐之;堅船利炮能拓疆闢土,馳騁海上,則舉國而造之。吾儒嘗雲『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又雲『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是用意至美,然於實際並無裨益,仁義者空談而已,既不能捍外侮,又不能戡內亂,徒有性理,幾於天下禍仁義矣。」
「吾儒存華夷之辨,輒雲我中華為禮義之邦,而凡吾王所弗屆者,皆犬羊夷狄之地,此大弊也。殊不知今之夷狄,非孔子所謂之夷狄,三代春秋之時,中華為文治之邦,而夷狄樂戰輕死,我之安樂文物,彼所深慕而遠不及者也;今日之夷狄,非獨武勝,並且文治亦不遜於我國,學術政教,無一不備。觀彼英法,一戰而入廣州,二戰而溯海北上,三戰而挾我訂約,今又藉口換約,務以入我內河為要,以滌生所見,豈犬羊所能為者耶?而上至殿閣宰相,下至督撫將軍,唯知一味拒絕,毫不思彼何所以強,我何所以不能強,如此這般下去,只有強弱之判愈顯,而我之自強愈難耳。」
「今日我國之軍備,將帥居其位而不習其事者多矣,兵卒承神機之名而不曉火器之理者亦多矣。一旦事急,授以洋槍洋炮而不識用,反不如內地之抬槍。是以吾雲,強弱之判不在於器而在於人,堅船利炮無非人之所造,而人用之;我所以不如西人者,非船炮耳,其非弱於人乎!」
他一口氣發完了一通長篇大論,端起茶碗一氣喝乾,偷眼望望曾國藩,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知道這番話對他必定有所觸動,心中暗想果然這幾日一有空便與翁同龢往來駁詰,工夫沒有白花,雖然說服翁同龢贊同自己的觀點費了很大的工夫,但翁同龢畢竟不愧是飽學才子,一旦接受了什麼東西,便能消化吸收,上升到理論的高度,爾後再反授與他。否則以自己的水平,才無法組織出這麼有條理的話來。
曾國藩深為震動,恭王爺這種論調,確是以前聞所未聞的,然而細細思之,果然竟有幾分道理。他本就是一個講求經世致用的人,從前以為外人之勝中華者無非是有堅船利炮,卻從沒更進一步去想為何外夷有堅船利炮而中華沒有。他並不贊同那些腐儒將西洋兵器嗤為奇技淫巧之物的論調,因為正是這些「奇技淫巧」之物,打敗了向以武功自豪的八旗,逼得堂堂中華向蠻夷低頭。一時間曾國藩模模糊糊地覺得,一扇大門正向著自己打了開來,至於那門內有什麼,門后的道路又會通向哪裡,他卻絲毫也不能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