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 穆彰阿咎由自取
袁潛從未想過,單憑動動嘴皮子,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讓曾國藩甘心情願地為自己所用。他不知道上回一番夾雜著許多華而不實東西的滔滔大論能不能唬住曾剃頭,但可以肯定的是,從此以後曾國藩必然對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往後要做的便是讓這種印象繼續加深,曾國藩這種人要麼不把你放在眼裡,一旦他真的敬服於你的才能,那麼必定是很好的股肱之臣。袁潛耐心地等待著,他不想驚了曾國藩,反倒讓他對自己產生戒心。
作為堂堂一個侍郎而言,曾國藩在京里的仕宦生涯是很窘困的,真可謂是一貧如洗,兩袖清風。袁潛好歹還有王俸可食,有田莊的收入供養自己,平時還有不少秋風可打,竹杠可敲。於是他便隔三岔五地變相接濟一下曾國藩,譬如聽說老曾有哪套書看中了,便去買來當作禮物送給他,還時不時地請他來自己王府吃頓便飯。曾國藩心裡明白王爺的好意,一來確有幾分意氣相投,二來難得王爺如此給面子,難道自己還能有臉不要麼?兩人的交情一日一日深厚起來。
一轉眼間,又過去了一個多月。隨著洪秀全聲勢愈加壯大,朝廷不得不調湖南、雲南、貴州兵各二千赴剿,又任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趕赴廣西,朝堂之上里對穆彰阿不利的呼聲也愈來愈高。等到大行皇帝的梓宮被搬到隆恩殿以後,終於出現了第一本參劾穆彰阿的奏摺。
皇帝等的就是這一出,奏疏一入,立刻如獲至寶,發下交部議裁處。不論內閣還是吏部,穆彰阿的私人勢力無處不在,在他的授意之下,只輕輕擬了一個罰俸的處分。皇帝聞之大怒,指斥各部官員因循私恩,命令發回重議。幾個黨羽門生跳出來替他辯解,也都一體受了牽連,當了他的陪襯。
這一下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沒人再敢替穆彰阿說話,皇帝放開手腳,將廣西剿賊失利的罪責一概推在穆彰阿的頭上,說他是「柔佞竊位,傾排異己,沮格戎機,罔恤國是」,即行褫職。一時間朝中所謂「穆黨」人人自危,平時多留了心眼,攀上別棵大樹的自不擔心,那些一味巴結穆彰阿,得罪了許多人的可就慌起神來,四處奔走鑽營,只求不要牽連到自己。
袁潛門上自然也有人來拜,不過他樂得關起門來瞧熱鬧,吩咐下張舜文,凡有求見者,一律說自己入宮去了,但是每人都要留下片子,給他一一過目。
從這些人當中,袁潛並沒挑出來什麼值得拉攏的人物,不由暗嘆不論到了什麼時候,有本事的總還是清直之士居多,那些如寇準一般既貪又能的官員,畢竟還是少數。
這幾天他往桂良那裡跑得很勤,借著這幾日桂良為了避嫌推病在家的藉口,幾乎每天都去「探病」。那些上門來拜他的人,自然都經了桂良的品評,袁潛一一記在心裡不提。
這一日翁婿兩個談畢,袁潛正要告辭,桂良忽然把他叫住,肅然問道:「六爺啊,請恕桂良倚老賣老,問一句直話:王爺當真想要做一個中興賢王么?」
袁潛一怔,旋即微笑道:「岳父大人客氣了。」目光深沉,從牙縫中吐出一句話來,道:「陛下若做萬代的英主,小王自然就是不世出的賢王。」
桂良似乎很滿意他的這個回答,這句話表面上看,雖說是要盡心竭力輔佐哥哥治理國家,可是暗含著卻又有另外一層意思:倘若當今皇帝不能做他心目中的英主,那麼六王爺自然也就不去做什麼賢王了。至於不做賢王要做什麼,那就是兩人心領神會,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了。
輕咳兩聲,道:「王爺志存高遠,老朽甚慰。只是王爺知不知道《易》中乾有六變?」
袁潛讀了這麼些時候的書,並不是讀在狗身上去了,桂良的意思他明白,易經之中每卦都有六種變化,就乾卦而言,便是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與上九。
只聽桂良道:「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袁潛點了點頭,這句話乃是《文言》中的句子,傳說是孔子所做的,那意思是說,巨龍伏於深淵,目下暫時不宜施展才能。類推及人,便是具有龍一般品格隱居的君子了。
桂良對他說這一番話,無非是要他韜光養晦,不給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其實這何嘗不是自己所想,只是他年紀太輕,做事難免有時候不知好歹,偶然得意忘形,鋒芒太露,本身卻還渾然不知。
譬如他貿貿然去拜訪卓師傅,就幾乎釀成大禍,碰了顆釘子還是小事,萬一卓秉恬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狀,怕他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回想自己所作所為,但覺桂良提醒得甚是有理,不由得發自內心地道謝。桂良拍拍他手背,笑道:「你我翁婿一家,何謝之有。目下朝廷里局勢混亂,王爺當以觀望為上。」
袁潛也明白眼下自己尚不具備主動出擊的實力,就人與財兩方面而言,都還只能算是起步階段。在人的方面,翁同龢既已做了自己的幕客,便接二連三地引薦一些他以為得力之人給自己認識。袁潛並不隨便約見這些人,而是先叫榮全設法去查清楚他們的底細,這才肯同他們見面。這些人往往是國子監中諸生,又或是來京遊歷的學子,前來求見自己,無非都是抱著朝中有人好做官之心。這種人不是袁潛所需要的人,他知道往後自己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要忍耐寂寞,他想找的是一批能夠與他一同忍耐下去而又忠心不改的人。
自從穆彰阿倒台之後,曾國藩對自己似乎變得信服了許多,也帶著弟弟國荃來拜過一次。曾國荃給袁潛的印象,有點年少高才而又不知深淺的感覺,袁潛覺得,還是不要過多地干涉這兩兄弟的發展為好,畢竟若是一個不小心,便很有可能讓曾國藩做不成名臣,曾國荃也當不上名帥了。
還有一種人,袁潛也十分想打交道,偏偏卻又是翁同龢不能介紹給他的。那就是商人。為了將來的事業起見,必須儘可能地積累一部分財富,可是靠屬於他恭王府的那點田莊土地,無論如何不可能發財致富。內務府的產業雖然多如牛毛,遍及各種領域,但那些都是他以親王的身份無法直接插手控制,更不能從中獲得多少利潤的。唯有自己做老闆一途,才能給他想要的東西。這件事情袁潛料想桂良不會同意,是以壓根就沒與他商議,而是打算自己想辦法。
雖說如此,可是他畢竟不熟悉這個時代的商業運作,更加不懂市場,連做什麼賺錢,做什麼必賠,他都茫然一無所知。說到經商所需要的人脈,更是一點也無。
王府里雖然有主管財政的內外賬房,有專門收錢的莊園處,可是袁潛眼下仍摸不準那些人的底細,偏偏他們的任命權又操在內務府的手中,沒法子換上自己的私人,因此他便想到與可靠的商人合作,自己出本給他經營。但這個人卻是十分難找,既要有經商的才能,又要值得信任,永遠不會出賣自己,這可就難了。
翁同龢一介書生,交往的圈子裡壓根不包括商賈之人,出不了半點主意。袁潛閑暇時候嘗往正陽、崇文、宣武三門外去轉悠,那裡是北京城商戶、會館雲集之所,可是從來也沒有什麼奇遇。有時候袁潛忍不住在心裡抱怨,架空小說不都是無巧不成書的么?怎麼輪到自己身上,就一點也不巧了呢。
抱怨歸抱怨,還是得設法去尋找這麼一個人選。這一天袁潛辦完該辦的事情,看看時候差不多酉刻,他便招呼了榮全,微服出去閑逛。
這一天他選了正陽門這條路,兩人一面走,袁潛一面留意觀看道路兩旁的招牌,心中暗自盤算起來。這京中看來賣什麼的都有,除非是特別新奇之物,否則不見得能一炮而紅。
洋鍾洋表罷,自己沒那個生產能力,要從外國人那裡進口,一來價格不菲,二來遠途運輸不便,搭進去運費、成本,估計價格也就十分高昂,買的人必定不多。布匹綢緞罷,自己一個新手,驟然插進這行業中去,要同那些老字號競爭是很難的事情,如果不能壟斷,開一個小鋪子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更沒有經濟價值。至於其他葯業、染業之類也都大略如此,看來只能新創一種京師從沒出現過的行業了。但是究竟做什麼好呢?袁潛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出什麼主意。
他一面出神,腳下信步走去,忽聽榮全大聲喝道:「滾開,滾開!」他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只見榮全橫眉怒目地對著一個乞丐大聲呵斥,道:「你這花子,知道我家爺是什麼身份,也敢上來冒瀆!」
那乞丐翻了榮全一眼,聲音低沉但卻清晰地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老子《道德經》當中的一句,是說老天爺不仁,把世間萬物當作是草人那般地玩弄。榮全毫不知書,不懂他說的什麼,正要一把將他推開一旁,卻給六王爺伸手攔住了。
袁潛聽那乞丐說話,覺得他並非尋常花子,從懷中摸出一小塊碎銀放在他的破缽盂中,順口問道:「你叫什麼?哪裡人氏?我聽你說話,似也是讀過書的,為何在此抄化?」
那乞丐沖著袁潛一躬,並不答他說話,回身便走。榮全怒道:「這人敢如此瞧爺不起,讓小的去教訓他一番。」袁潛皺眉道:「別動不動喊打喊殺。」想了一想,吩咐他跟將上去,瞧那乞丐去往何處,再回來稟報。
榮全領命而去,他自己卻就近尋了一個茶鋪,要了一碗熱茶,慢慢喝著等候。一碗喝罷,茶博士上來收碗,袁潛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剛才看見一個乞丐,滿口說話之乎者也,文縐縐地,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茶博士笑道:「那花子可有名氣得很,咱們這一帶沒不知道他的。討錢便討錢,總喜跟遊魂野鬼似的站在人跟前不發一語,好叫人嚇一跳。」袁潛點點頭,問道:「他是哪裡人?」茶博士搖頭道:「那可不知道。」說著又去別處忙碌了。
袁潛也不再問,只安心坐下來等候榮全。天還沒黑透,榮全便趕了回來,抹一把滿頭大汗,道:「回爺的話,那乞丐直進了正陽門外一家會館,小的不認得那匾額上的字,又不敢隨便找人打聽,只得記住了那字的樣子,這就寫給爺看。」
說著取起筷籠中一支筷子,在地下畫了歪歪扭扭的幾個字。袁潛愕然微笑,心想他能畫得出來已屬不易,也就不便追究好看還是不好看了。細瞧那字,寫得似乎卻是「當商會館」。叫過茶博士來一問,正陽門外果然是有一家當商會館不錯,那是一些在京的當鋪商人所建,就在柳樹井衚衕之中。
袁潛瞧瞧天色,道:「今日晚了,咱們明兒再去。」次日過午,他自宮裡回來,第一件事情便是再往正陽門去。他對那乞丐產生興趣,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只是一時好奇,又或者是冥冥之中當真有什麼在指引著他,把他與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人物聯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