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九回 和光同塵(6)
一百九十九回和光同塵(6)
閱兵之際,誰也沒想到皇帝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登時都愣了愣。不知是哪個見機的先回過神來撲地跪下,跟著只聽噗通噗通,一片人全趴下來磕起了響頭,異口同聲地勸諫不已。
奕訢真是哭笑不得,滿人反應強烈,也算人之常情,畢竟剃髮垂辮是他們本族習俗,可是連一幫漢人官員,竟也如此反對,莫非這個世界真的顛倒了?而且奕訢的本意也只是准許官兵自行選擇蓄髮、留辮或是剪髮,並無強迫他們定要如何的意思,何至於如此滿朝盡言不可!
「算了,算了,朕不過是隨便說說。」現在不是糾纏這種問題的時機。奕訢有些後悔剛才不該輕易說出口來,這兩天也不知是因為身上有傷,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總覺得思維不及平時靈活。他放棄了這個話題,撫著額頭道:「累了,回去。」
他回到寢宮,睡了一覺,醒來已經將近午夜,便叫人取苗沛霖的卷宗來看。原來這苗沛霖果然是個降捻,其人原本還是個秀才,安徽捻勢起時,他便打著團練的旗號,拉起一支私兵,過不幾年便投了捻子,一同攻打壽州;不久以後官軍大至,苗沛霖就又反正降清,嗣後屢叛屢降凡三四次,最後一次又再投靠太平軍時歸在李昭壽的麾下,後來李昭壽向羅澤南納款請降,苗沛霖作為番屬之一,也跟著降了朝廷,經過屢次改編,便在現在的神武軍中做到一個營官的位子。
奕訢一行行地讀著他的履歷,不禁驚訝於此人的反覆無常,雖說利益是永恆的,盟友是暫時的,但似他這般龍勝幫龍,虎勝幫虎,投了捻子,又出賣捻子;投靠天國,又出賣天國;反叛,歸正,又反叛,又歸正,除了三國時候那個出名的三姓家奴呂布之外,還真少見這種風吹二面倒的無賴小人。羅澤南這種執著於聖賢之道的讀書人,到底是看上了這人哪一點,會將他收納軍中的?
奕訢越想越是奇怪,當下令人傳羅澤南即刻來見。其時已經過了軍中就寢的時辰,羅澤南也已歇下,被親衛從床上喚了起來,聽說皇帝召見,連忙匆匆梳洗一番,跟著傳詔的內侍來到寢宮。奕訢把苗沛霖的卷宗放在他面前令他自讀,道:「朕雖有意學魏武不拘一格任用人才,但此人朝三暮四,品質未免太劣,留在軍中實在是個禍害!」
羅澤南遲疑了一陣,答道:「皇上明察秋毫,說得一點也不錯。」
「既然朕說得對,你又為何收他在神武軍?」
「皇上可否容臣寫兩首詩給皇上御覽?」羅澤南沒正面回答奕訢的問話,卻要做起什麼詩來。
「詩?」奕訢愣了愣:「什麼詩?你且書來我看。」
「著。」羅澤南請了紙筆,略略想得一想,援筆疾書,不一會寫了兩首七律在紙上。他吹乾了墨跡,雙手捧著遞在案頭,奕訢一眼掃去,第一首寫的卻是:
手披殘卷對青燈,獨坐搴帷數列星;
六幅屏開秋黯黯,一堂蟲鳴夜冥冥。
杜鵑啼血霜華白,魑魅窺人燈火青;
我自橫刀向天笑,此生休再誤窮經。
「這詩……」奕訢細細讀了幾遍,不由得驚訝地問道:「難道是出自你的手筆?」
「臣不敢。皇上且莫問此詩是誰人所作,單看詩中之義,不知聖意以為此人的為人若何?」
「這詩煞氣盎然,作詩的人桀驁不馴,看這我自橫刀向天笑一句,憤懣牢騷之情溢於言表,若逢治世明主駕馭,或許可成國之棟樑,但若放在眼下這個時候,必定以獨霸一方為志向。朕說得可對?」
「皇上睿智。」羅澤南叩頭:「此句正是苗某所作。」
「苗沛霖么?」奕訢不覺動容。
「是。臣之所以留苗某在軍中,又只令他為一小營官,便有淺水縛蛟之意,可以就便管束,免得縱歸山林,反而養虎為患。」
「原來如此。朕明白了。」奕訢聽懂了羅澤南的意思,點頭道:「只是此種人物,授以兵柄,朕甚覺不安。」
「皇上英明。起初臣亦覺得不妥,但得一幕友指點,說以苗某虛狂自負的為人,如果絲毫不加重用,必定迫其更加嫉恨朝廷,不如予而不予之多,只令其管轄一營,上有長官可以威壓,下有僚屬可以制衡,就算仍有不臣之心,神武軍兵將久蒙皇恩浩蕩,許多都有家業,不比鄉野窮民能夠孤注一擲,必然都不服從,就算他是蛟龍,也無用武之地了。」
尋常官員大多不會把自己受幕僚教導的事情直言稟奏,一來是留住面子,不使君上覺得自己無能,二來也是因為幕僚並非朝廷官員,從前列祖列宗,也都曾屢次嚴禁幕僚弄權,左右政事。只不過羅澤南為人忠實,奕訢一問,他便實言相對。
「唔,這話倒有道理。一介幕僚,能想到這樣,便算出色。是何人教你的?」奕訢對羅澤南背後的那個「謀士」產生了好奇心,興趣盎然地問道。
「回皇上,此人名薛福成,無錫人,今年只二十三歲,並無功名在身。彼自言行萬里路、遊學天下,自去年起在臣左右辦理文書,至今閱十月有餘。」羅澤南一一據實相告,道:「皇上,臣以為此人之才,非限於幕僚而已,候今年鄉試恩科舉時,當令其應考,以圖報效。」
「嗯,很好。」奕訢又看了看苗沛霖所作的那兩首詩:「朕本想先行召見此薛某,但他年少氣盛,一旦驟施恩寵,甚有揠苗助長之慮。且勿將今日之言透露,看他鄉試如何,朕自有任用。」
「至於苗沛霖請戰這回事……」奕訢遲疑著看了看那紙上所寫的另外一首詩:
故園東望草離離,
戰壘連珠卷畫旗;
乘勢欲吞狼虎肉,
借刀爭剝牛馬皮。
知兵亂世原非福,
老死寒窗豈算奇?
為鱉為鰲終不免,
不如大海作蛟螭。
「大海作蛟螭啊……」他輕輕搖搖頭:「此人甚有趁火打劫之心。」那一瞬間奕訢已經對苗沛霖起了殺心,只不過在羅澤南面前他不會表露出來,只道:「暫且不必回他,朕自有處斷。」
數日之後軍閱進行到苗沛霖所在的那一營時,一名兵士的步槍突然走火,流彈恰好貫穿了他的太陽穴,於是苗某當場一命嗚呼,奕訢聞報,大為震動,下令將那兵士開除軍籍、發配黑龍江,又命以協統例厚葬了苗沛霖,遺屬善加安置,本人移入英烈祠受祀。這些卻是后話不提。
且說那日奕訢打發走了羅澤南,當夜便接到上海道張之洞急奏:談判破裂,英國、法國兩公使不聽勸阻,執意乘軍艦北上,美國公使經再三勸阻當日並未同行,但觀其行狀,似乎也有追隨之意。
奕訢大大吃驚,翻到最後看那日期押花,卻是前天封折拜發的。朝廷決意對修約讓步,可是消息還沒傳到上海,談判先已失敗,這一來事情可麻煩了。他只覺胸中血氣翻湧,一時有些頭暈,閉了一會眼,才定下神來,令人召了隨行的政務處委員來草擬照會:同意進行修約,請各國公使留船於海上,經天津乘坐大沽水師火輪沿海河而上,在西山進行接見。照會寫畢,奕訢蓋了帶在身邊的國璽,令人連夜八百里加急送到直督李鶴年手裡。
此外又付水師提督彭玉麟一道密札,令調集水師全部戰艦嚴密封鎖海面,第一不得首先起釁,第二要時刻準備敵襲,萬一遭到炮轟,可以開炮還擊。
羅澤南剛回到自己屋裡躺下,才眯了一會,旋又被召見駕,得知此事,卻也大大嚇了一跳:須知當今皇帝之所以能夠先攝政、后登基,那是與外人帶兵入侵分不開的,要不是當初修約風波,洋人從天津登陸一直打到通州,文宗皇帝也不會匆匆忙忙跑到熱河,跟著就死在了那兒。現在修約之事再起,前兩天又發生了行刺皇帝的大事,羅澤南禁不住擔心萬一歷史重演,那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山東巡撫李續宜的摺子也到了,水師練習艦在登州以東海面上發現一支懸著米字旗的艦隊,大艦小艦加起來有十餘艘之多,現此艦隊已過山東海面,更向北去。李續宜生怕有事,已經移文天津知府及水師提督彭玉麟,使其善加防備,同時奏報朝廷。奕訢看罷,點了點頭,心想按這日子算起來,恐怕現在外艦已抵天津海面,不知李鶴年能否應付得來
他把摺子放在一邊,與羅澤南商議了陸軍布防,立刻停止三軍大閱,調動新軍兵力,在通州、固安、寶坻三處均設防線,楊村、北倉沿運河架設炮兵陣地,以求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