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回 臨危受命
這天晚上,袁潛細細問了德卿入宮的經過,一則驚訝她居然因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剛剛得寵的那拉氏;二則也微微有些擔心,慈禧那人在後來是以心有七孔,詭計多端而聞名的,德卿總是容易把人往好處里想,一不小心墮入她的圈套,可就糟糕了。不過話說回來,人總是會變的,眼下的那拉氏,也未必就是日後那個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
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對德卿透露過多為好,是以只叮囑她宮裡的事情紛繁複雜,往後不論什麼人對她說了什麼話,都一定得第一時間告訴自己,切切不可同這一回似的胡亂信人。
德卿雖然並不懂得這些權勢爭奪,勾心鬥角,但看王爺的臉色很是嚴肅,也就牢牢地記在了心裡。今日這一句話,後來無意之中卻救了袁潛一命,這些又是后話了。
他本意之中,原不曾打算結好慈禧,但德卿這一次無意中的遭遇,卻讓他的想法發生了些許變化。自己固然不必當真做慈禧手中的槍,聽她使喚,但又何嘗不能互相利用?眼下的那拉氏,還是剛剛冊封貴人,根柢尚淺,後宮之中要爭寵,朝廷之上要樹援,自己身居親王之位,在她眼中必定不可能看不到。
這事情做起來比較困難,袁潛覺得還是以靜制動為好。自己先設法去與慈禧搭線不是不行,這三年下來,他在內務府、敬事房中也收買了幾個眼線,雖說比不得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人可信,但向他們打聽個宮裡的動靜還是沒有問題的。
關鍵在於,這麼早把自己與那拉氏綁在一條船上,究竟有沒有好處?他已經耐心地等待了三年多,眼看再有七八個月,太平軍打到京畿,自己的機會就要來了,有沒有必要去討好她?那拉氏在政務方面對皇帝的影響,此刻尚未開始,如果貿然走枕頭路線,恐怕效果會適得其反。
袁潛並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些,他只是把所有事情都埋在自己的心裡。在外人看來,他是日漸溫厚敦順起來,與王公們往來酬唱,也都顯得絲毫沒有心機的樣子。
在眾多宗室之中,他與惠親王綿愉顯得格外接近。五個兒子,除卻先皇之外,其中行序較長的三個都已經先後去世,眼下唯余綿愉一人。
算起來,他是當今皇帝與奕訢的叔叔輩,雖說一直沒有什麼具體的差事,可是天子叔父的地位擺在那裡,說話很管幾分用處。袁潛著意與他結交已經很久,一直如同對待自己親爹一般恭恭敬敬地待他,綿愉好吸鼻煙,他便託人從南方輾轉買來;綿愉喜歡小腳女人,他就特地從京城裡第一大妓院當中買了幾個,悄悄送到他的府里;綿愉喜下圍棋,他就重金募致幾個國手,薦到他的府中當他的清客。如此這般,把年方四十齣頭的惠親王哄得十分高興,簡直以這個侄子為人生第一知己,捎帶著也替他在皇帝面前說了不少好話。
歷史的車輪隆隆轉動,太平軍在金田村舉事以後,已經繞過提督向榮設置重兵的桂林,將全州攻克,乘勝進入湖南,一路上勢若破竹,無往不勝,八月間攻佔嘉禾、桂陽、郴州,九月十一日已經駐紮在長沙城外,對長沙城進行連續不停的猛攻。
湖南戰事正酣的時候,在安徽收到母親病逝噩耗的曾國藩,已經脫下官服,披麻帶孝,經黃梅縣渡江至九江,然後逆流西行,來到武昌。
在武昌,從前來弔喪的湖北巡撫常大淳那裡,曾國藩驚訝地獲悉湖南一省已經是兵火連天,可是家有喪事,不能不歸,無計可施的他被迫拋棄行李,僅僅帶著一個僕人同行,取道岳州、湘陰、寧鄉,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八月下旬逃抵家中。
先他年余返鄉舉貢的國荃與一直在家中讀書的國潢、國華、國葆迎將出來,兄弟幾個抱頭痛哭一場。
哭罷,擦擦眼淚,隨著兄弟們進去拜見父親曾竹亭。父子兩人唏噓一番,曾國藩問道:「先妣大人的墓地可曾擇定?」
竹亭嘆道:「世道這麼亂,哪裡能找到安靖的所在?」曾國藩默然,想了想,道:「家居後山頗有隙地,不如暫厝棺槨在彼,等兵火熄后,再行另擇良穴。」
國荃面露難色,道:「家中積蓄原本不奉,母親這一病又花去了不少,眼看要無錢操辦喪事了。」他也不願意對哥哥哭窮,但天上掉不下錢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弔客上門,無法接待罷?竹亭聽他叫窮,斥道:「爾等的先祖考早就說過,家中一切食用全不必寬一關問,難道你們都忘記了?」
那還是曾國藩剛剛點中翰林的時候,四里八鄉的親戚朋友,以及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全部都趕來賀喜,所有的賀詞贊語無非就是子貴父榮之類的好聽說話,曾家上下無不陶醉在喜氣洋洋之中。倒是曾國藩的祖父星岡頭腦冷靜,他教訓兒子竹亭道:「吾家務農為本,而今雖然富貴,卻不可忘了根本。寬一點了翰林,事業還很長遠,我們家裡的一切食用都不要他關問,不要累著了他。」這無非就是要他專心仕途,不給他拖後腿的意思。
曾國藩想起當日情形,不由得嘆息不已,自己做了這麼些年的官,自己兩袖清風,身無長物也就罷了,連弟弟們也跟著吃苦,如今甚至牽累了死去的老母,叫他當兒子的於心何忍?
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來出京之前恭王爺曾經封贈白銀,自己一路下來都有官員招呼,並沒花掉多少,此刻正好拿出來應急。
連忙叫僕人打開行囊,取出那封銀子。看到銀子,忍不住便想起附在銀包中的兩封書信,記得那第一封上寫的是「啟於抵家之日」,如今已然到家,何不拿出來瞧瞧?
匆匆將銀子付予兄弟們,便忙不迭地找出那封信來打開。
信紙上話語不多,只有寥寥的三句。第一句是:匆促而歸,家必有事。第二句是:須於年內了之。第三句卻是:靜候上諭。
曾國藩又是驚訝,又是奇怪,王爺如何會知道自己家中有事?若說這是他猜測出來,那後面這一句靜候上諭,卻又是什麼意思?
全然無法索解之下,便想拆開第二封信看一個究竟。
曾竹亭見兒子神情奇怪,舉止失常,忍不住問道:「我兒為何如此?」曾國藩向來篤孝,聽得父親垂詢,連忙將如何結識恭王爺,如何與他相交,臨出京時又如何蒙他贈銀,以及這兩封信的由來細細說了一遍。說著,將信呈給父親過目。
曾竹亭雖然讀書不成,四十多歲始入縣學,但是腦子還是很靈光的。他瞧著那兩封信細細推敲了一番,咂著嘴道:「這位恭王爺,必非尋常之人。」拿起那第二封信,道:「此信既然是他吩咐郭來始啟,那麼久后必有應驗,暫且寄放在為父這裡。」曾國藩唯唯,只聽父親又道:「寬一啊,你我父子多時不見,此次因你母親去世方得相會,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曾國藩聽著父親呼喚自己乳名,心裡不由得一酸,屈膝跪了下來,道:「是,往後兒子常伴父親大人左右,斑衣弄彩,承歡膝下。」弟弟們見哥哥跪下,也都跟著跪倒。
竹亭笑道:「斑衣雖則不必,難道你不去瞧瞧紀澤么?」曾紀澤是國藩的次子,今年才剛十四歲。他出生的那天,恰是曾國藩起程赴京,參加翰林散館考試之日,此後他便在京中做起了官,因此十幾年來,並沒能同兒子見上幾面。
這個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因為他的長子和長女,都是因為痘症早夭了的,紀澤的呱呱墜地,讓他所有的哀思之情盡數得到了寄託,因此雖然不能經常見面,他卻是三不五時就要寄信回家,詢問紀澤的成長與讀書情形。
聽得父親提醒,曾國藩從母親去世的悲痛與初見父親手足的喜悅中驚醒過來,一面連聲答應,一面拜別了父親,腳步匆匆地往後進去見自己的妻子。
鄉居的日子過得很快,一轉眼,三個月就過去了。十二月十三日,曾國藩在家中收到了巡撫張亮基轉來的天子寄諭:「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聞其在籍,其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儘力,不負委任。」
手中捧著這份上諭,曾國藩心潮起伏,久久難以自已。他還記得多年前改字滌生的寓意,那是要蕩滌這整個世間的污穢,重建一個清平世界啊!眼下正是實現這一番豪情壯志的時候到了,可是自己偏偏卻又丁憂在家,身負重孝,怎麼可能出山?
曾國藩雖然可惜這一次機會白白溜走,但是時議清流,卻也為他所懼。百般難以取捨之下,只得勉強提筆,草就一封奏疏,大意無非是懇請終制,具呈張亮基代奏云云。
這封奏疏寫畢,他並沒有立刻送交來人帶回,而是先將驛使打發了回去,卻將奏疏壓在自己枕頭底下,對老父隻字不提。
他在等待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把袁潛交給他的那封信看了許多遍,心中愈來愈是害怕。事情接二連三地被恭王爺料中,這絕對不可能是偶然所致。上諭如他所言到了,那第二句「在年內了之」想必也有它的道理。還有那第二封信,郭來方啟,這個「郭」究竟是指誰呢?曾國藩在腦中把自己認得的姓郭之人一個個地捋了一遍,覺得有好幾個人都像,又好像誰都不是。
過了兩天,張亮基的第二封信傳到他的手中,曾國藩是時正陪父親一同吃晚飯,聽說巡撫來信,顧不得把飯吃完,便稟告了一聲父親,離桌拆開來掃了一眼。
這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手指戰慄,帶動那張薄薄的信紙,在他指間瑟瑟發抖,猶如秋風起時的落葉一般飄在地下。
竹亭見曾國藩臉色如此難看,叫國荃去揀起那信紙來給自己瞧瞧。原來信上寫的是,就在上諭轉發之後不幾日,叛匪大兵便圍困武昌,掘地道以地雷攻破城牆,武昌失陷了。
武昌陷落,意味著整個湖北不日便要完全失守,湖北一失,湖南又豈能得免?湘鄉這個小地方,看來也逃不脫兵戈之難了。
曾國藩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非出山不可?」
正在彷徨之際,忽然家中老僕來報,說郭嵩燾郭爺前來弔喪,人已經在門外了。曾國藩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出去迎接,忽然間腦中一閃:郭嵩燾來了,難道他就是恭王所指的「郭」?
有了這一層成見,與郭嵩燾會面之時,曾國藩只是寒暄了兩句,陪他拜祭過母親的神主,便單刀直入地問道:「筠仙此來,是否受恭王所託?」
郭嵩燾大惑不解,反問道:「恭王?滌生所說的莫非是六王爺?」失笑道:「這是說哪裡話來,恭王爺遠在京師,豈能對嵩燾有所囑託?」
曾國藩暗笑自己疑心過重,郭嵩燾說不是,那一定就不是,他與自己多年的同學,絕不會花言巧語地欺瞞。
當下笑道:「國藩失言。筠仙遠道而來,且在舍下盤桓幾日再去如何?」郭嵩燾點頭道:「正要與滌生抵足夜談。」
這天晚上,兩人同榻而眠,縱論國是。談及上諭令自己籌辦團練,曾國藩不由得嘆道:「惜乎國藩正在服中,非守制不可,看來只有等待服滿,才能報效天子了。」
郭嵩燾霍然而起,大聲道:「滌生此言差矣!你我遊學之時,滌生便是同學諸人之中最負奇志者,今不乘時自效,其如君王何?而且縗絰從軍,古制也,受之於先賢,可謂不可乎?當日更字滌生之時所懷澄清之志,難道今日都不復在了嗎?」
他這一番話,說得曾國藩大汗淋漓,可是喪母畢竟是喪母,在曾國藩的心中,不能終喪是為不孝,不孝之人,世所唾棄,他一向自命精研理學,如何能自己壞了名頭?仍是連連搖頭,還拿出那封草疏來給郭嵩燾瞧。
郭嵩燾笑道:「滌生若真不願出山,何不將此疏發出,卻掖在枕下?」
曾國藩老臉一紅,強辯道:「未及發耳。」
郭嵩燾也不去追問,只道:「而今適逢亂世,一家之孝,小孝耳,一國之忠,大孝也。滌生為小孝而棄大孝,難道不怕有違聖賢之道?」
他口若懸河地勸說不已,曾國藩雖有三分動搖,但卻怕物議譏諷,一直不肯答應。忽然想起恭王爺還有一封信寄在父親處,如今郭已來,可以開啟了。
一夜輾轉,次日一早起來,便去叩問父親。竹亭尚還記得清楚,從護書中抽出那信,付予國藩。
曾國藩急忙拆開,卻是一怔:信封之中,卻又套著一個信封。細看那信封皮上,赫然寫著「敬付竹亭曾老親啟」八個楷字。不由得有些訝然,恭王爺為何給自己父親寫信?
曾竹亭也已經瞧見了,伸手要過信去,取出信瓤來讀道:
曾竹亭老先生敬啟者:
殺賊報國,時所宜也,非僅為桑梓耳。寶劍雖銳,久居鞘中,亦不過徒然鏽蝕而已。墨而從戎,聖賢所倡,唯老先生鈞裁。
下面並沒署名,但隨便想也能知道,必定是恭王爺的親筆。
曾國藩連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在椅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墨而從戎四個字,分明是預先知道自己家有喪事,才能寫得出來,恭王是什麼人?難道是先知的神仙?曾國藩心中充滿了不可知的疑惑與恐懼,茫然地望著父親手中那張信紙。曾竹亭細細一想,也明白過來,禁不住跪了下來向北遙拜。
郭嵩燾不知所以,瞧瞧這父子二人,忍不住問道:「滌生,這信是誰所寫?」曾國藩剛要啟齒對他說明,忽然想到,王爺不知是否希望自己將這事告訴旁人?一張口間,又把話頭縮了回去,收好信函,毅然道:「筠仙,我隨你起程。」
郭嵩燾愕然,沒想到他前後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這封信究竟是出自何人手筆,竟然比自己一夜勸說還要有用?
可是緊跟著,曾國藩卻又提出一個條件:若要他出山,郭嵩燾與他的弟弟騭燾,非在他幕中參贊不可。郭嵩燾本有此意,自然欣然應從。
於是曾國藩安頓好了家中事務,兩人便起程趕赴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