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回 初涉政壇
新年過去,隨著戰火愈燒愈北,袁潛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這機會很可能只有這麼一次,一旦任由它溜走,就絕不會再出現了。
因此他去拜訪了惠親王綿愉,備陳自己滿懷報國之志卻不能被皇上信用的悲哀之情,言到極時,竟然伏地朝著皇宮的方向大哭不已。
綿愉慨然動容,擊桌道:「列祖列宗分封宗室,本來就是為了拱衛大清江山,如今國有憂患,不用自己家的人,卻還能用什麼人去?」伸手攙起袁潛,安慰道:「奕訢啊,你別光顧著急,何不給皇上遞一本摺子,求他委你辦差?」
袁潛擦乾眼淚,苦笑道:「奕訢年幼才疏,聖意未知若何,實在不敢冒瀆。」綿愉點點頭,這兩個侄兒中間的心結,他心裡全有一本帳。老六的能力他更非不知,要怪,只能怪先帝臨終糊塗,把皇位傳給了老四。
他想了半晌,一拍大腿,道:「這有何難,五叔陪你一同上摺子便是。」
袁潛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立時叩謝不已。
綿愉雖然有心,可他這個人並沒什麼高才,當下問袁潛該奏何事才好。
袁潛想了想,道:「如今賊匪兵鋒已近南京,當前的要務,就是整頓兵備。」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份奏稿底本,道:「侄兒班門弄斧,起草了這麼個底稿,求五叔給侄兒瞧瞧,改正改正。」
綿愉接過來打開,只見裡面儲備火藥、安撫難民、籌裕倉庫,以及嚴門禁、整器械、訓練駐防官兵諸般事宜無不條分縷析,禁不住叫了一聲好。
他合上摺子,拍了一拍,笑道:「不必改正了,就照著這個謄抄。末尾一併署上五叔的名字,等明兒個早朝,我替你遞上去。」想了一想,又道:「就在五叔這裡寫罷。」
袁潛唯唯答應,請了紙筆,一揮而就。寫到署名處,卻將自己的名字署在後面,反將綿愉給寫到前面去了。綿愉捻須微笑,心想這個侄子倒懂得自己謙抑。當下收了摺子,叫他先行回去。
次日朝後,咸豐皇帝召集眾臣,問以平賊方略。滿朝文武一籌莫展,一個個低下頭去,不敢作聲。咸豐氣得咳嗽起來,「啪」地猛力一拍御案,大聲怒道:「成何體統!內外文武大臣,視國如家者固不乏人,然泄泄沓沓,因循不振,祿位之氣重,置國事於不問者,亦不復少!」
眾臣伏地叩頭,一時間嘭嘭訇訇之聲響徹整個養心殿,像煞了社戲擊鼓。咸豐不耐煩地用力揮揮手,怒道:「都給朕下去吧!」
眾官如蒙大赦,魚貫退出。綿愉卻留了下來,口稱有本啟奏。咸豐一怔,這位惠親王雖然貴為親王,可是平日甚少對朝政提出意見,甚至自己為了表示尊重詢問他的看法的時候,也往往得到些模稜兩可的回答,怎麼今日卻這般勇於登先起來?
叫太監接過他的本來,打開來讀了一遍,覺得所言甚有道理,再瞧署名,卻是綿愉與弟弟奕訢連署的。
登時心中便有三分不悅,老六幾時把五叔給拉攏過去了?
綿愉一直在下察言觀色,見皇帝眉頭一皺,立刻道:「我大清開國以來諸王,雖有阿其那、塞思黑凶頑之徒,但也有允祥、允禮諸位賢王啊!」
頓了一頓,見皇帝並不駁斥,又道:「奕訢素志忠直,才堪大用,又是皇上的手足至親,還能有旁人比自己兄弟更加信得過么?」
這一句話說到了咸豐的心裡,實際上他也一直在考慮讓老六正式開始辦事,畢竟近來可用之人太少,大家都是因循委卸,自己初即位時尚好,過了兩年,便紛紛開始敷衍公事,就連特旨交辦王公大臣會議的事情,他們也敢或託故不到,或推諉不言,或藉端閑談,置公事於不問。如有人首先發言,必定給人目為專擅、浮躁。甚至於有的時候連會集也免了,直截了當地推給主稿衙門之中的司員、書吏,各衙門堂官胡亂畫諾,如此相習成風,豈能不政風日下?
或許真是時候了,奕訢這些日子以來表現得很是老實,對自己十分恭謹,何況自己即位已有三載,地位早已經固若金湯,料他也不可能再生什麼異心。
想了一想,咸豐對綿愉道:「叔父且去,待朕善加思量。」
綿愉知道皇帝已經動心,也就不為已甚,退了出去。
過得十來天,發下來一道上諭,叫恭親王奕訢驗看內務府所存的金鐘,將之熔化鑄錢。
這樁事情原是他岳父桂良所奏,說是內務府廣儲司銀庫現存大金鐘三口,應當通融變折,以濟軍需;另外,歷年查抄獲罪官僚家產亦應核實確數。經內務府回奏說,歷年查抄家產所得款項已經陸續用光,庫內蕩然無存,只有金鐘三口,約重三萬三千餘兩,未經傳用。
於是,皇帝便令奕訢負責此項金鐘熔鑄化錢事宜。把岳父奏呈之事交給女婿去辦,可見咸豐是極力表示他對奕訢的信任的。
袁潛奉到上諭,內心欣喜之情無以復加,可是面上卻裝得不動聲色,好好打點傳旨太監走了,匆匆回到自己書房,提筆寫了一道奏摺,說是自己榮沐聖恩,必定會「始終奮勉,勤慎奉公,以期無負聖主委任之至意。」
當晚,他便赴桂良府上,請教岳父此事當如何辦理。
桂良先是恭喜了幾句,跟著道:「內務府積弊已深,歷年查抄的罪官家產數不勝數,豈有無存之理?無非主官染指,下人侵佔而已。」跟著叫他附耳過去,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袁潛一面聽,一面點頭不已。
次日一早,他便奉了聖旨往內務府去查庫。廣儲司在上有總管六庫郎中四人,在下有銀、皮、磁、緞、衣、茶六庫郎中四人,其中銀庫二人,兼司皮、磁二庫;緞庫二人,兼司衣、茶二庫。此外每庫還有員外郎二人、司庫一人、副司庫二人、庫使十三人。
袁潛來此之前,已經搞了一份名單履歷細細看過,知道這銀庫的兩個郎中一個叫做孫珙,一個叫做喜朗,都是蔭生出身,只不過孫是漢人,而喜朗卻是旗人。
這一日該著喜朗輪值,叩見已畢,袁潛說明來意,便叫他帶自己去瞧那大鐘。
喜朗面露遲疑之色,囁嚅道:「王……王爺,那……那鍾……」
袁潛不耐煩道:「那鍾怎樣?」
喜朗磨蹭半天,才道:「那鍾歷年已久,鏽蝕不堪使用,就算回爐重熔,也鑄不得錢了。」
袁潛皺眉道:「好好的怎麼會鏽蝕?」正色道:「本王奉旨而來,你不讓本王取鍾,便是抗旨不遵。」
這一頂帽子可算夠大,壓得喜朗立時變色,跪了下來不住叩頭。
袁潛暗笑他不經嚇,換了一副臉色,溫和地道:「你帶本王去瞧瞧那鍾,若真是鏽蝕,本王絕不罪你。」
這話可說已經給喜朗吃了一粒定心丸,可沒想到他仍然推諉不肯,一會兒說掌管庫鑰的官吏今日告假,一會兒又說大鐘存放的所在自己並不知曉,總之就是一味磨磨蹭蹭。
袁潛大怒,指著他喝道:「今日你不領本王去,本王自會尋別人帶路。只是到了那時,你自己摸摸脖子上面,看有幾顆腦袋!」
喜朗嚇得面無人色,癱倒在地,好半晌才道:「王……王爺,那鍾又大又沉,又高過了門檻,實在沒法子搬進屋去,曲平山曲總管便叫我等丟在露天,風吹雨淋好些年,早就變成一堆銅綠了!」
袁潛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難道這把公家財產丟在外面曬太陽洗澡的傳統也是古已有之?仍是堅持非親眼看了不可。
喜朗無法,只得帶著他去了放鐘的所在,果然是千瘡百孔,慘不忍睹,用手一摸便嘩嘩地掉下一大片銅綠來。
袁潛暗自搖頭嘆息,好好的幾萬兩銅,就這麼銹了個乾淨,怎麼能讓人不覺得痛心?俯身拾起一塊瓦片,用力颳了一陣,約莫颳去半寸銅綠,卻露出一塊紅色的銅來。不由得略感高興,原來還沒從里銹到外。
當下叫喜朗召集起一群蘇拉來,把大鐘抬上自己帶來的板車,吱吱呀呀地運出了宮。
鑄錢的衙門,在當時有兩個,分別是戶部寶泉局、工部寶源局。此時翁心存已經調任工部尚書,是以袁潛想也沒想,便下令將三口破破爛爛的大鐘徑自拉到了寶泉局鑄造所去。
寶泉局監督名字叫做寶毓,是一個旗人。袁潛叫他來看了看那鍾,問他何時可以開爐。寶毓瞧瞧鐘體,面露難色,道:「回王爺,這鐘要想入爐,非得先颳去外面一層不可,至少須得十日以後才能完工。」
袁潛搖頭道:「軍機大事,豈容你一味拖延?給你五日工夫,務必交差。」寶毓沒法子,只得答應下來,旋即召集工匠開始對付那鍾。
此後五日,袁潛日日都來寶泉局監工,皇帝免除了他的上書房功課,好叫他專心辦差。王爺親自坐鎮督促,寶毓自然不敢怠慢,稟告了該管兵部右侍郎,調集了許多人手,掄起大鎚乓乓地將大鐘砸成碎片,又用瓦刀將上面的銅綠颳去。
到第六天上,準備工作延期一天,終於完成了。此次皇帝有諭,盡數鑄造當千大錢,是以不須在銅中攙入鉛、錫。袁潛吩咐架爐熔銅,入爐之前,特地留了一個心眼,叫把銅塊一一過磅,將重量記錄在冊,免得有人舞弊。
按咸豐二年規制,當千大錢枚重二兩,須用純銅鑄造。但這大鐘原本便不是凈銅所鑄,皇帝特地吩咐鑄造當千大錢,分明就是存心盤剝。不過袁潛懶得理他這麼多,自己只要好好地將這三口鐘變成銅錢,那就算遵旨辦差了。
從開爐起,索性連鋪蓋都搬在寶泉局,叫寶毓給他找了一間空房暫且安身。咸豐聽說了,頗為讚賞,特地傳他進宮,誇獎他實心辦事,勤慎奉公。袁潛自是不敢居功,將一應功德盡數推在皇帝頭上,卻把自己說得只不過是他手裡的一顆棋子一般。
咸豐龍顏大悅,心想老六真的是脫胎換骨了,兒時皇考所賜的「棣華協力」之名又再浮現眼前,同心協力,共赴國事,這不單是父皇的殷切期望,也更是自己即位以來始終盼望的啊。為了這一天,他用心良苦地打掉了老六的銳氣,消磨著他對皇位還可能存在的那麼一絲痴心妄想,時至如今,終於可以實現父皇生前的囑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