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挨了打的當地窯工逃到橋頭鎮后一合計,都到白家掌柜房找章三爺,要章三爺為他們做主。他們一口咬定,他們被侉子們打了,不是為了別的,正是因為他們在侉子們歇窯后沒跟著歇窯。就連錢串子也絕口不提昨日打曹二順的事,只說侉子們故意找碴滋事。
章三爺情緒很好——肖太平帶著侉子們歇窯以後,章三爺的情緒就好了起來,一天比一天好。章三爺以為這一回肖太平和侉子們都被他擠兌走了,心裡就升騰起無限的快意。悄悄愉快著,章三爺卻沒把歇窯的事向白二先生稟報,想等著侉子們都到了李家窯、王家窯以後再去給白家說,讓白二先生跳腳發急。白二先生再急也怪不得他,章三爺認為,侉子們歇窯的由頭是窯上死了人,又不是他慢待了侉子頭肖太平。白二先生讓他給肖太平發三份的窯餉,他發了,這侉子頭不知足,他有啥辦法?
就像肖太平看清了章三爺這個對手一樣,章三爺也看清了肖太平這個對手。
章三爺從肖太平第一天到窯上起,就看出這個侉子頭不一般,就擔心有一天白二先生會和這個侉子頭弄到一起。事情明擺著的,白二先生有地,有錢,肖太平有人手,有膽量,兩人合成一團,那窯沒準真能讓他們弄大發了。白二先生看來也有這層意思,見面頭一天就和肖太平說過,日後讓肖太平包窯,每月底到鎮上來時,也時常問起肖太平的情況。還反覆和他說,要善待這個肖太平,此人服眾,有大用場。章三爺口上唯唯著,心裡卻想,他最早替白二先生弄窯,白二先生都沒說過讓他包窯的話,反倒給肖太平說了,怕不是隨便的信口開河哩。還想過,白二先生若真讓肖太平包了窯,他留在橋頭鎮還能幹什麼?豈不是連殘湯也喝不到了么?!因此,就算不給白家設那《十面埋伏》,章三爺也不能容忍肖太平在窯上呆下去。
沒想到,這肖太平真也是不凡,說聲歇窯,竟真的歇了窯,今日還打了起來,打得連當地的窯工都下不了窯了。這就讓章三爺警覺了:肖太平還不算讓他擠兌走哩,這侉子頭還想和他拼一拼呢!那就拼吧。章三爺一邊聽著當地窯工的述說,一邊想,反正白家窯又不是他的,就是歇上三年,與他也沒啥關係,倒霉的自是白二先生,白二先生真被搞垮他才高興哩!又想,認真打一打也好,不論是打得當地窯工不敢下窯,還是打得侉子們呆不下去,對他都有好處,他就可以趁著白二先生倒霉時,好好和白二先生討價還價,提一提自己包窯的事了。白二先生真把窯包給肖太平,還不如包給他哩。
章三爺認真想到包窯,就是這時候的事。
於是,面對著一屋子當地窯工,章三爺的好情緒一點也沒變壞,臉面上卻做出一副很氣憤的樣子,對當地窯工們說:「……我雖說早就看出這幫侉子不是啥好東西,卻沒想到他們竟是這麼惡!竟敢打到咱窯上來!」
錢串子帶著一身尿騷味說:「三爺,還不但是打哩,他們還往我臉上尿尿,都尿到了我嘴裡了!」
章三爺很驚訝:「這還了得?這不是欺人欺到家了么!」
錢串子重申:「所以……所以,我們要請三爺做主。」
章三爺連連點頭:「那是,那是!今日……今日領到工牌的,都算一日的全工,都算。」
錢串子說:「我們不是為了一天的窯餉,我……我們是要三爺做主,給我們討回公道……」
章三爺苦苦一笑:「我給你們做主,那誰給三爺我做主呀?」
大劉說:「三爺,你們窯上可以出首告官的。」
章三爺搖了搖頭,很是和氣地說:「這卻不行哩。你們不知道,官家對咱開窯一直就不樂意哩。說咱『窯上所用,多獷悍之人,藏亡納叛,姦宄日滋』,恨不能找個由頭給封了。咱們為打架去告,不是找事做么?白二先生也不會依的。」
大劉問:「那三爺的意思是說,咱就忍了這口氣,不和侉子們計較了?」
章三爺這才說:「不忍這口氣,你們就打回去!咱橋頭鎮真沒人了么?二百來號侉子就把咱打趴下了?你們就不能把鎮上的和四鄉里的弟兄都串一串,狠狠教訓一下這幫侉子么?!你們都去打,打架算窯餉,打死了人算三爺我的……」
得了章三爺明目張胆的煽動,挨了打的弟兄們都來勁了,當天晚上就招呼起人手,要和侉子們惡打一場。這一來,就把李家窯、王家窯也牽扯進來了。兩家窯上的當地窯工,在白家窯親友的串連下,都不下窯了,全到白家窯掌柜房院里來集合,鎬頭棍棒弄了一堆,準備著去打架。
這景象讓章三爺看著欣喜,但於欣喜之餘,章三爺也想到了結果:若是真打死三兩個,麻煩就大了。為了能在出現麻煩后找借口推脫,章三爺從後門悄悄溜了,獨自一人到十八姐的樓船上吃花酒。
十八姐見章三爺又來送錢,自是滿心歡喜,忙叫姑娘們來陪。
章三爺左看看,右看看,卻一個沒要,姑娘們便罵章三爺沒良心,是個無情的貨。章三爺偏道自己最有良心,當著一幫俏姑娘的面,把十八姐摟了去,讓十八姐頗感意外。
和十八姐面對面坐著喝花酒時,章三爺十分感慨地問:「……妹子,咱這份情義細說起來怕也有兩三年了吧?」
十八姐笑著說:「何止兩三年呀?你忘了?我家男人沒死時,你就爬我家的牆頭了。我為我男人熬藥,你這不要臉的摟著後背就把我日了,硬……硬是奪走了我的清白哩。」
章三爺說:「那是你願意的。那時你比現在強,不圖錢。」
十八姐又笑:「那時怨我傻,才讓你這沒良心的討了便宜。」
章三爺說:「討便宜的不是我,卻是你哩!沒有我,只怕你到今天都開不了竅!你不想想,你咋到橋頭鎮來的?當初我勸你來,你還以為我想怎麼著呢,現在看出來了吧?這橋頭鎮真是發大財的好地方哩!」
十八姐認了賬:「這倒是。為這,我得謝謝你。」
章三爺又感慨:「這二年你們都發了,白二這老小子發了,你這女人也發了,就他媽老子還走霉運……」
十八姐沖著章三爺媚媚一笑:「看三爺你說的,好像你真走了霉運似的!你不也發了么?我這裡收上來的『當五升』,不全是當四升五到你那兌的錢?這不就等於讓你白抽頭了么?白家窯上你能不撈?我看,你也發得好哩!」
章三爺仍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直嘆氣:「我算啥?白老二有窯,你有花船樓船,還有這麼多姑娘,我有啥?」
十八姐好言相勸:「三爺,人呀要知足。你不想想,三年前白家沒開窯時,你是啥模樣?除了我這傻妹子,誰把你當個爺敬著?白家終是待你不薄,每月十兩銀子養著你,還讓你賺外快,不錯哩……」
章三爺喝多了,不聽十八姐的勸,自顧自地叨嘮著:「我……我算啥?算個啥?沒有窯,也沒有花船……」後來就紅著眼睛叫,「我活不好,他白老二也甭想活好!從今天開始,他白老二有霉倒了!」
十八姐有點害怕,以為章三爺和白二先生有了什麼齟齬,便問:「怎麼?和白二先生鬧氣了?」
章三爺冷冷一笑:「我才不會和他鬧呢!我要和他鬧,他還會這麼信我?」
十八姐點點頭:「倒也是。」
章三爺很得意:「我不和白二鬧,卻有人和他鬧。白家窯從今往後別想安生了,只怕會鬧得一片紅火呢!」
十八姐問:「都是怎麼回事?」
章三爺這才帶著幾分酒意,把白家窯上這陣子的事和十八姐說了,一邊說,一邊快意地笑。
十八姐聽得有點不自在,又問:「你做著白家的窯掌柜,還生著法子想讓窯上的弟兄這麼鬧,圖啥呢?」
章三爺陰陰地反問:「你想想我會圖啥?」
十八姐想不出,又見章三爺的樣子挺嚇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不和章三爺多言語了。
章三爺卻說個不停,把想象中當地窯工和侉子們打架的事向十八姐描述著,描述得入了迷,就把十八姐當作了打架的對手,揪住十八姐放倒在地上,亂壓亂擰。十八姐先還以為章三爺要和她做那事,沒怎麼在意,後來被章三爺弄得渾身疼痛,便怕了,喊了船上的姑娘們過來,才把章三爺硬抬到床上睡下了。
章三爺已是大醉,倒到床上后,再沒碰十八姐,也沒碰哪個姑娘一下,就沉沉地睡去了。睡著時章三爺仍不安分,時不時說幾句沒頭沒腦的胡話,還做了一個離奇古怪的夢。章三爺於夢中看到了一個極是壯美的場景:白家窯和橋頭鎮都在一片轟轟然的巨響聲中沉到了地下,許多人——有白二先生,有十八姐,有肖太平,還有秀才爺,都像被鬼拖了腿一般,血頭血腦往地下沉,只有他章三爺活著,坐在大花船上摟著一堆俏姑娘喝花酒……
章三爺被十八姐搖醒之後,才發現出了大事。架不知因啥打到了橋頭鎮上,三孔橋上下都是火把,把河岸照得一片紅亮。火光閃爍中,廝打的喧囂聲與亂鬨哄的叫罵聲一陣陣傳來,就像響在面前。
十八姐很慌張,往章三爺身上披衣服時就說:「……不好了,不好了,都打死人了……」
章三爺懵懵懂懂地問:「打死了誰?」
十八姐說:「好像……好像是侉子坡上的侉子吧。你……你沒聽到侉子們在橋上點名道姓地叫號么?他們要找你說話呢!」
章三爺心裡一拎,立時醒徹底了,一邊急急地往腳上套著皂靴,一邊仰臉對十八姐說:「既已鬧到打死人的地步,就得白家來收風了。我馬上到漠河城裡去給白二先生報個喜吧!」
十八姐說:「只怕晚了哩——橋上橋下這麼亂,你……你還走得了么?」
果然走不了了。樓船前的河岸上已擁滿了手持棍棒的侉子們。侉子們揪著兩個當地窯工,抬著一具滿是腦漿血水的屍體,口口聲聲要扒章三爺的皮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