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骨兒嗣後將永遠記住同治八年這一夜喧囂給她帶來的奇迹。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太神奇了,透著某種宿命的意味,好像是在冥冥之中早由上天安排好的。越到後來看得越清楚,這一夜不但對玉骨兒是命運的轉折點,對其他許多人來說也都是命運的轉折點哩。章三爺和十八姐從這一夜開始走起了下坡路。玉骨兒和肖太平、王大肚皮卻從這一夜開始各自掙出了頭。自然,也正是從這一夜開始,古樸安分的橋頭鎮和橋頭鎮人永遠失卻了曾長久屬於他們的那份和平與安定……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上半夜三孔橋上下還平靜如初。不是三家窯上放餉的日子,又是大冷天,壓花船的嫖客就少。玉骨兒和瘋姑娘玉朵兒總共才接了三個粗客,其中一個還是王大肚皮硬拉來的。拉來以後,那客見玉朵兒傻,不願要,王大肚皮就和那客吵。吵得玉骨兒煩了,便勸下王大肚皮,自己把那客接了。送走那客,時間尚早,玉骨兒想到花船的份子錢又該交了,就在燈下盤賬,打算明日自個兒到樓船上把錢送給十八姐。
就在這時,原本連鬼影都沒有的三孔橋上突然擁來無數人,先是當地人,后就是侉子坡上的人——玉骨兒沒到橋上去看,是從口音上把他們分辨出來的。當時她不知道白家窯上已歇了窯,且打得十分熱鬧,更沒想到這驟起的喧囂與她有什麼關係。
王大肚皮突然跑來了,身後還跟著田七、田八兩個無賴弟兄,三人都是興沖沖的模樣。跳到船上,王大肚皮對玉骨兒說:「妹子,來好事了!」
玉骨兒懶懶地問:「來啥好事了?」
王大肚皮說:「章三爺縱著當地窯工去打架,把人家侉子打死一個。侉子們急眼了,抬著死人來找章三爺算賬。這不,侉子們打到白家掌柜房,沒找到章三爺,就找到這裡來了。」
玉骨兒不解地問:「這與咱有啥關係?」
王大肚皮呵呵笑著說:「咋沒關係?關係大了。咱能看著章三爺和十八姐吃虧么?都是一個鎮上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咱得幫忙呀!」
玉骨兒決不相信素常就恨著樓船的王大肚皮會有這份好心腸,又見著王大肚皮帶來的田七、田八都是滿懷鬼胎的樣子,益發覺得可疑,便說:「哄旁人,你還哄姑奶奶我呀?你還會去救人?鬼才信哩!」
王大肚皮看到橋頭上的人群、火把正往樓船方向擁,有點急了,不再和玉骨兒多說,手一招,讓田七、田八都上了船,又對玉骨兒說:「快,咱把船快劃到樓船那邊去,你就在船上呆著,等著看場好戲吧。」
船往十幾丈開外的樓船划時,玉骨兒才發現,王大肚皮和撐篙划船的田七、田八都用黑布遮了臉。王大肚皮還向田七、田八交待:「……上了樓船,你們手腳得麻利點,別太貪心。還有,誰都不能說話,一說話就露餡了,明白么?」
天爺,王大肚皮一夥竟是要趁亂搶十八姐的樓船!
玉骨兒一下子黑了臉:「好你個王大肚皮,做搶賊,你找死呀?!」
王大肚皮說:「你才找死哩!這叫搶么?誰敢說我們弟兄是搶?我們不過是順手撿點洋落罷了。十八姐這老貨賺了這麼多髒錢,不勻出點給弟兄們花花,說得過去么!」
玉骨兒還是怕:「這……這要是被人知道了,咱……咱都得下大獄!」
王大肚皮說:「妹子,這你別怕。十八姐賣×賣來的錢,我們弟兄拿了也就拿了,她這老貨咋也想不到是我們弟兄乾的。准以為是那幫侉子乾的,要不就以為是後山的土匪幹的!」
玉骨兒想想,覺得王大肚皮說得也有道理。
王大肚皮又說:「你要還不放心,咱這麼著:我們得手后,就把船划走,劃到外河上去,把你和玉朵兒也都捆了,就說你也被土匪搶了。」
玉骨兒點點頭:「哎,這主意好。」
王大肚皮最後表示說:「妹子,我是把你當自己人的,成事之後,你和我們弟兄一樣分成,哥我分多少,就給你分多少,他們田家兄弟算一人,行不?」
玉骨兒眼睛一下亮了許多,心裡怦怦亂跳,嘴上卻說:「這倒無所謂,我這人不發來路不明的財。我只和你們說清楚:出了事全算你們的。還有就是,不管得手不得手,你們下船時,都得給我在大樓船上放把火。」
王大肚皮笑了:「好,好,一言為定!你恨大樓船,我們弟兄也恨呢!你不交待,我們也要在船上放把火的!火一燒起來,搶沒搶過誰知道啊!」
機會就這麼送到了玉骨兒面前,想推都推不掉。不說王大肚皮一直在明裡暗裡幫她,眼下她也得幫王大肚皮一把。就是不幫王大肚皮,她也總想到十八姐的樓船上放把火的。更何況王大肚皮得手后還會分錢給她。
玉骨兒後來才知道,王大肚皮打樓船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了,頭一回往她玉骨兒小花船上送豬頭肉時,就琢磨著要黑十八姐一下——十八姐不買王大肚皮的賬,不讓這無賴上樓船,這無賴就一直懷恨著。
變成了賊船的小花船從河心的暗影中往樓船旁靠時,樓船周圍十八姐的六條小花船已劃出了河灣。十八姐也算精明,看到大亂已起,就知道會有麻煩。樓船用鐵錨泊死了,且又被侉子們圍著,動不了,就讓小花船都避開。這一來,玉骨兒的賊船靠上去時幾乎一無阻擋。
這時,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樓船靠岸的一側,岸上被火把照得一片紅亮。
侉子們在岸上亂喊亂叫,堅持認為章三爺在十八姐的樓船上,要十八姐交出章三爺。十八姐和樓船上的幾個俏姑娘都立在船頭好言相勸,說是章三爺不在船上,已去了漠河城裡。侉子們不信,嚷嚷著要上船找。十八姐不讓,說是上她的樓船就得算客,就得交錢,一次十張「當五升」。
這就僵著了。
侉子們當時沒敢強行上樓船,是因著肖太平不在跟前,沒人做主。肖太平那當兒在白家掌柜房,正抓住白家老賬房給白二先生口述著一封信,要白家老賬房立馬送到漠河城裡去。送老賬房走了,肖太平仍沒敢離開掌柜房,怕手下的弟兄於眼紅腦熱之際把今夜的橋頭鎮當成昨日和官軍廝殺的戰場,把掌柜房搶了。
肖太平沒料到,白家掌柜房沒被搶,樓船卻被搶了。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王大肚皮指揮著田七、田八從小船爬到了大船上。王大肚皮自己沒上大船,只拖著玉骨兒躲到船艙的小窗前看,還對玉骨兒說:「……你莫怕,田七、田八都是偷搶的好手,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就完事。」
玉骨兒心跳得激烈,兩眼只盯著樓船,根本不敢答腔。
王大肚皮心裡也虛,又說:「要……要是情況不好,咱……咱就把船划走……就……就當今日啥事也沒發生過……」
玉骨兒說:「那……那不把田七、田八坑了么?」
王大肚皮的大嘴挺無恥地咧了咧:「不……不算坑哩!他們……他們都會游水的……」
就說到這裡,樓船上已得手了,不知是田七還是田八將一個用床單裹著的包袱用繩吊著放了下來。
王大肚皮接下后,抱到船艙的燈下一看,都是些女人的絲綢衣服,便很生氣,對玉骨兒直罵:「蠢貨,蠢貨!老子叫他們找錢,找銀子,他們盡給老子弄些花衣服!」把花衣服往玉骨兒面前一推:「都算你的了。」
玉骨兒嘴一噘:「你想害我呀?十八姐認出這些衣服,不把我活撕了?!」
王大肚皮像似沒聽到玉骨兒的話,嘴裡還在嘀咕:「得找錢,這兩蠢貨得找錢呀!」
正念叨著錢,一個裝錢的樟木箱子下來了,是田七、田八兩人合夥用繩放下來的。王大肚皮樂了,拉著玉骨兒到船頭去接,玉骨兒不敢。王大肚皮只好一人去接,接下后,小船轟然搖晃了一下,驚得玉骨兒差點兒沒叫出來。
這夜實是驚心動魄。玉骨兒再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日夜裡和王大肚皮一夥攪在一起,公然搬走十八姐的錢箱。她想過燒十八姐的大樓船,想過讓許許多多男人日死十八姐,就是沒想過用這種手段黑十八姐,更沒想到還會那麼順利,樟木箱子里竟裝著十八姐差不多一生的積蓄。這或許就是命了。十八姐命中注定了要敗在這一夜。可也真是做賊心虛,當時怕得不行,大冷的天,汗竟流個不斷,連頭上盤著的辮子都濕了。玉骨兒兩眼死盯著岸上看,心裡已想著隨時逃走。王大肚皮也想著逃走,把死沉的樟木箱子移進船艙里,就及時調轉了船頭。
也在這時,小船接連晃動了兩下,樓船上的田七、田八下來了。
田七、田八下來后,一起奮力划船,轉眼間就將船劃過了河灣。
河灣外的一片枯蘆葦叢中泊著十八姐的六條小花船。船上有燈光透出來。玉骨兒的船劃過時,還有護船的船丁伸頭看。玉骨兒心裡已平靜下來,怕那六條小花船上的人看出名堂,就對王大肚皮說:「帶沒帶響物?若帶了,就放兩下。」
王大肚皮只帶了刀子,田七、田八帶了一桿鳥槍。王大肚皮說了聲放,田八就放了。是沖著燈光閃動的蘆葦叢放的,只兩槍就把蘆葦叢中的燈光全打滅了。
這當兒,河灣里的樓船明明亮亮地燒了起來,是從船尾底艙燒起來的。田七、田八這夜沒欺騙玉骨兒,活幹得很是地道。完事後在底艙的花床上澆了一大桶燈油,讓樓船燒的很熱烈,紅紅的火光映照得橋頭鎮無比輝煌。
正是火把章三爺從樓船里燒出來的。侉子們並沒扒章三爺的皮,只把章三爺扭著,去了白家掌柜房。而十八姐發現偌大的樟木箱子不見蹤影時,大半個樓船早已被燒焦了。
樟木箱子里的財富多得讓玉骨兒和王大肚皮都大吃一驚。
王大肚皮那時還是小打小鬧的無賴,沒啥大氣魄可言。一見這麼多銀錠、珠寶和銀票,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田七、田八兩個混蟲更沒見過這麼多銀錢,都看著王大肚皮發獃。王大肚皮一下子變得很是緊張,四處看著,賊眼四顧,尋找可能的破綻和潛在的危機。其實破綻和危機根本不存在,啥事都沒有。夜幕下的河面靜靜的既沒人,也沒船,只有玉朵兒像狗一樣被拴在船頭。王大肚皮看見玉朵兒時,玉朵兒正用捆著的手吃力地擺弄著田七、田八搶來的花衣服。
王大肚皮問玉骨兒:「哎,這……這傻姑娘是一直呆在船上的吧?」
玉骨兒點了點頭:「是,你們上船以後,她就被我拴在後艙里了……」
王大肚皮說:「壞了,壞了,都讓她看去了,她不能留,得滅了!」
玉骨兒說:「就算讓她看去了又怎麼了?她傻得連叫啥都不知道!」
王大肚皮很堅決地說:「得滅了!不滅了,日後壞了事不得了!」
玉骨兒還想爭辯,沒見過世面的田七、田八也叫了起來,都主張把玉朵兒沉到河裡去。
王大肚皮更覺得自己英明了,又勸玉骨兒說:「從今天開始,咱都有錢了,你買多少好姑娘不行?還留著這傻物幹啥?」說畢,示意田七、田八動手。
田七、田八七手八腳把玉朵兒捆粽子似的捆了,嘴上堵了布,又在玉朵兒背上壓了塊石頭,要往河裡沉。玉朵兒不掙不叫,只大睜著兩隻惶惑的眼睛盯著玉骨兒看,那目光玉骨兒一輩子都難忘。
玉骨兒雖說心裡有些發酸,又覺得不能白白地把玉朵兒沉到河裡,就上前將田七、田八攔住,對王大肚皮說:「慢!這玉朵兒咋著說也是我買來的,是我的第一個姑娘,不能就這麼著葬送了。」
王大肚皮問:「那你要怎的?」
玉骨兒說:「我要留著她做生意哩!」
王大肚皮不依:「日後我再弄個好姑娘賠給你!」
玉骨兒順手拿起一塊十兩的銀錠,掂了掂,笑笑地說:「算了,不要你賠了,就用這塊死物換我的活物吧!」
王大肚皮也笑了:「咱們誰跟誰呀?成!」
順利地成了交,田七、田八兩個人一人扯腿,一人抱頭,扔石頭一樣,把玉朵兒扔進了大漠河。田家兩弟兄使的力氣太大,小船晃了一下,水花濺起老高,濺起的水打濕了玉骨兒的鞋,也打濕了玉骨兒的衣襟。玉骨兒不由地又有點小難過,覺得落在衣襟上的水花像似玉朵兒的淚。
處理了玉朵兒,王大肚皮才覺得安全了,就把十八姐的積蓄在一袋煙的時間裡分個精光。王大肚皮得了雙份,玉骨兒也得了雙份——玉骨兒說,沒有她的船今夜就沒這一出,因此那船也就算上了一個人的份。珠寶首飾分過後,玉骨兒又說,男人們要這些東西終是無用,拿去換錢只怕會弄出麻煩,就用銀子從王大肚皮和田七、田八手上三錢不值兩錢地換了過來。這一來,玉骨兒實際上就拿了三人的份兒還多。
天微明時,一切都結束了。玉骨兒把分到手的銀錠、珠寶用簍子裝著,牢牢繫到船底,這才讓王大肚皮和田七、田八把自己捆了,上演被匪搶劫的戲文。臨別時,四人指天發誓,今夜的事情永生永世不與人言,走露風聲刀槍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