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三孔橋上下失卻了往昔的平靜。橋下的小花船都泊到了河心,船上的姑娘們破例沒在白日里睡覺,全在船頭依著,坐著,遠遠地看著被燒焦了半邊的樓船發獃。十八姐在樓船上哭得凄厲慘絕,哭聲中夾雜著癔語般的述說和叫罵。一陣陣一聲聲,像與天地共存的固有音律,久久迴旋在同治八年的污濁空氣里。

十八姐的哭叫實是功力非凡,由遭劫之夜發端,連綿至白二先生光臨橋頭鎮的那個下午,後來竟斷斷續續響了七天七夜,給橋頭鎮充滿傳奇故事的歷史添上了獨具色彩的一筆。在十八姐歌唱般的哭叫聲中,橋頭鎮人顯出了因幸災樂禍而生出的歡快與活躍。三孔橋上和河岸上站滿了人,男男女女一片片,一群群,嘰嘰喳喳傳講著亂夜裡發生的故事。講易人窯打架的肖太平和侉子們,講遭了搶的十八姐、玉骨兒和後山上的匪賊季禿驢,個個眼睛冒光,神采奕奕。

秀才爺的爹田老太爺難得有了上好的情緒,在人群中不斷地高叫:「……好,好,這回賊人搶得好,也燒得好。賊人多來幾次,咱橋頭鎮就乾淨了……」

鎮上不少土頭土腦的頭面人物,也附和著田老太爺的話頭,高談闊論,全是很高深的樣子。

橋對面白家掌柜房這邊,四處都是侉子坡上的窯工。窯工們臉上沒有高深,只有疲憊和怨恨。他們在河岸通往掌柜房大院的條石路上或坐著,或蹲著,一團一團的,也在十八姐的歌唱聲里亂喊亂罵。

當地窯工沒有幾個敢露面的,把一個曹姓侉子窯工打死之後,當地窯工都知道亂子鬧大了,一個個全做了縮頭烏龜——那時,曹團中有個當過捻黨二團總的肖太平,當地窯工還沒產生出他們的領袖人物,縱然人數比曹團的弟兄多,卻當不起這等大事,尤其是鬧出人命的時候。曹團的弟兄則不同,不但有自己的作亂領袖,且於捻亂中常年和官軍廝殺,見的死人多了,並不懼怕死人。不是肖太平一再交待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只怕當地窯工也要死上好幾個呢。

白二先生的轎子就是在這時候,艱難地穿過一團團人堆,出現在掌柜房大門口的。曹團的弟兄見了轎子,知道決定他們命運的時刻來到了,紛紛跑到掌柜房向肖太平報告。肖太平這時正在正房裡和章三爺論理,一聽說主家白二先生過來了,扔下章三爺不顧,慌忙跑到門外去迎。白二先生的小轎一落下,肖太平膝頭一軟,對著白二先生直直跪下了,鬧得白二先生很是吃驚。

白二先生連忙上前,扶起肖太平,很和氣地說:「哎喲,老弟,起來,快起來,有話到房裡說。」

肖太平不起,頭一抬,眼裡噙上了淚,口口聲聲要白二先生為弟兄們做主。

院里的弟兄一看肖太平跪下了,也都轟然跪下了,像倒下了一片茁壯的樹。

白二先生臉漲得很紅,於震撼感動之中變得更不自在了,連連叫道:「都起來,都起來,你們這麼著我……我不好說話哩!」

這時,章三爺也出來了,直向白二先生抱拳作揖,白二先生像似沒看見。

章三爺怯怯地叫:「二……二先生……」

白二先生仍把臉對著肖太平和那幫侉子弟兄。

章三爺又叫,叫的聲音更小了,像蚊子哼:「二……二先生,小的給……給您添亂了……」

白二先生就當沒有章三爺一樣,又上前去拉肖太平。見肖太平執意不起,白二先生竟也一下子在肖太平對面跪下了。白二先生這一跪,把肖太平和弟兄們都給跪起來了。肖太平這才順從地被白二先生邀著到了正房屋裡說話。

往屋裡走時,肖太平已從白二先生臉上看出了名堂,本能地感覺到,白二先生會讓這場由歇窯引發的風潮有個合乎他心愿的圓滿結果。白家窯畢竟姓白不姓章,主家是白二先生,章三爺再恨他,也當不了白二先生的家。白二先生只要出了面,一切都好辦了,他堅信白二先生是需要他的。只要他能給白二先生賺下白花花的銀子,白二先生有什麼理由不接受他呢?!

到正房坐下,白二先生總算看見了章三爺,劈頭就問:「你是怎麼搞的?咋叫肖老弟下了五個月窯呢?我不是反覆和你交待過么?只要侉子弟兄都來下咱的窯,咱就白給肖老弟發三個人的窯餉。」

章三爺一怔,訥訥地說:「我……我這也是想為窯上多賺兩個……」

白二先生哼了一聲:「好,這算你的理。那打架又是怎麼回事?我這兒是開煤窯,還是開武館?」

章三爺說:「打架的事我……我就不知道了。侉子們歇了窯,就到窯上鬧事,先打了當地窯工,當地窯工才打到侉子坡上去的。當時,我……我是勸了,勸不住哩……」

肖太平憤慨地打斷了章三爺的話頭,對白二先生說:「他不是勸,卻是煽乎著往大里打哩!哦,還說了,到侉子坡上打架算窯餉,打死人全算他的。我們已經抓住了兩個當地窯工,現在就能和章三爺對證的。」

白二先生要肖太平把那兩個當地窯工帶來問話。

肖太平出去后,白二先生才對章三爺說:「你不能這麼給我惹事呀!窯上正是用人之際,哪能這麼意氣用事呢?!」

白二先生這麼一說,章三爺就以為白二先生仍是信著自己,便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聲音也哽咽起來:「小的我……我一切都是為了窯上啊!肖太平下了五個月窯,下的是白家窯,不是我章家窯。少給了死亡窯工幾兩恤銀,也是替窯上省,我……我再沒想到……」

白二先生打斷章三爺的話頭「我聽說,肖太平的意思是……是想包窯?」

章三爺只得承認:「是!您當初在侉子坡和他隨便一說,他就當了真,就做起了包窯的夢。」

白二先生道:「哎,我這可不是隨便說哩,他肖太平能服眾,手下又有二百多號人手,窯我遲早總要讓他包的。」

章三爺說:「只怕使不得呢!窯落到這人手上,就沒個好了。」

白二先生問:「咋沒個好?他能把窯背走賣了么?」

章三爺說:「他不能把窯背走,只怕要少出炭哩。」

白二先生說:「少出炭總比現在歇窯不出炭強吧?」

章三爺這才鼓足勇氣,吞吞吐吐地說:「真要包……包給他這個外來侉子,倒不如,倒不如包……包給小的我了。我……我終是最早替您老弄窯的……」

白二先生可沒想到章三爺也想包窯,一下子警覺起來:面前這混賬東西是不是想借肖太平的手把窯搞敗掉,再壓價包他的窯?略一沉思,便問:「我若把窯包給你老弟,你一個月能給我多少炭啊?說說看!」

章三爺想了想說:「咱現在一個月差不多出五千車炭,侉子們一走,就只能出三千車炭了,小的就給你兩千五百車吧!」

白二先生心裡很氣,臉上卻沒流露出來,點點頭:「沒有這幫侉子,兩千五百車不算少。只是……只是,我不會讓肖太平和這幫侉子走。只要侉子不走,誰都不包,我不是也凈得五千車炭么?!」

章三爺愣住了。

白二先生又意味深長說:「你老弟要包窯,肖太平和侉子們必走無疑,因而這窯你就不能包,這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就說到這裡,肖太平帶著兩個被打得血頭血臉的當地窯工進來了。

白二先生問了一下,果然如肖太平和李五爺所說,是受了章三爺煽動的。白二先生便要肖太平將二人放了,很公道地說責任在窯上,不幹這二人的事。

肖太平很聽話,當著白二先生的面,命令手下的弟兄放了人。

白二先生這時已是成竹在胸,不再和肖太平兜圈子,直言不諱地說:「肖老弟,打架和歇窯的事我心裡都有數,咱先不說了。現在咱說包窯吧,我知道這事一直在你心裡裝著哩。」

肖太平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咋說才好。

白二先生笑眯眯的:「不錯,包窯的事我許過你,今日仍許著你,並不賴賬——等到你肖老弟真能包窯的那一天,我白某不但把現在這座窯包給你,還會把新開的窯也包給你。只是眼下怕還不行哩!眼下我既不能虧了你老弟和侉子坡上的弟兄,也不能虧了當地的窯工。你們兩邊鬧成了這個樣,我真把窯包給你,當地的窯工不都跑到李家窯、王家窯去了么?」

肖太平可沒想到白二先生會說得這麼直截了當,按他的設想,自己包窯的事得在要挾的過程中,一點點透出來,做為最終解決風潮的一個結果。沒想到白二先生倒爽快,上來就把話說開了,嘴上很客氣,話里的意思卻是不想讓他包。

歷史性的機會既然已在眼前,肖太平就不能不據理力爭了。在那決定他未來命運的關鍵時刻,容不得他再有絲毫的遲疑。因此白二先生這番話一落音,肖太平便定了定神說:「先生,你……你許我包窯,是看得起我,我自有報答先生的一片真心。我……我這真心就是,每月保證……保證給先生您八千車炭,包一個月,給一個月,包一年給一年!」

白二先生以為自己聽錯了:「肖老弟,你說你一個月給我多少炭?多少?」

肖太平說:「八千車炭!」

白二先生更驚:「哎,肖太平,你不是不知道,咱窯上現在一個月滿打滿算也就是五千多車炭啊,你咋能給我弄出八千車炭來?啊?」

肖太平說:「這事我早就和章三爺說過的:窯上不是地上,沒有白天和黑天之分,反正都得點燈,夜間照樣能出炭。我要是歇窯不歇人的話,一座窯就變成了兩座窯,五千車炭就變成了一萬車炭,我給你八千車,自己還落下兩千車哩!」

白二先生信服地點起了頭,又問:「那麼,你哪來這麼多人手呢?」

肖太平拍胸脯說:「我肖某既然敢豎招兵旗,就能喚來吃糧人。只要先生立下字據讓我包窯,我就派弟兄到北方老家再招一幫侉子弟兄來幹活……」

白二先生的情緒明顯激動了,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已被肖太平的高明主張和八千車炭的承諾說服了。

想了一下,白二先生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肖老弟,你懂窯么?」

肖太平笑了:「這我可得謝謝咱章三爺了!承蒙咱章三爺抬舉,小的我這五個月把咱窯上的活都幹了一遍了,不敢說很懂,終還是懂了不少……」

聽肖太平細細一說,白二先生才知道,為包窯,肖太平竟下了那麼多工夫,一座白家窯真讓他盤熟了,通風、排水,掘井、出炭,連他這個窯主都說不出的東西,肖太平都說得頭頭是道,就像這煤窯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白二先生適時地記起了陰險的章三爺,和章三爺那可惡的兩千五百車炭,臉一轉,問章三爺:「肖老弟對煤窯這麼熟,又能招來足夠的弟兄,你老弟看,八千車一月包給肖老弟,我們老白家也不算太吃虧吧?」

章三爺訥訥無言,直擦頭上的冷汗。

白二先生拍拍肖太平的肩頭,當即宣布說:「就這麼定了,白家窯從今日開始包給你肖太平了!」

肖太平幾乎被這喜悅擊暈,跪下向白二先生謝恩。

白二先生這次不拉肖太平了,任肖太平跪著,一句客氣話不說,反倒把面孔掛了下來:「肖太平,我既把白家窯包給了你,橋頭鎮上的事,就得由你肖太平來自己收拾了!你們死了人傷了人,都自己去處置,我白某管不著。前些日子砸死的兩個弟兄,還要補多少恤金,也得由你肖太平來補。我白某不要你包窯的押銀,只要你把自己鬧出的一堆爛事自己收拾好!這,總不算過分吧?」

肖太平跪在地上不敢起。心裡清楚白二先生已把啥都看透了,說的這番話是話裡有話的。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肖太平在包窯之前鬧事是要挾窯上,包下窯之後,就變成要挾自己了。你自己拉下的屎,還得自己捏著鼻子吃下去。

肖太平不能不吃,唯唯喏喏地應下了。

白二先生最後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肖老弟,你可要小心了,說不準哪一天你手下的弟兄,也會用你這一手來對付你哩!」

肖太平怯怯地笑了:「不……不會。」

白二先生問:「為啥就不會呢?」

肖太平又想說,自己原就是曹團的二團總,可話到嘴邊終於沒敢說,只道:「我……我是窯夫出身,會……會好好待那些弟兄的——包括當地的窯夫弟兄。」

白二先生臉上這才有了笑意:「哎,這就對了么,要和氣生財么。」

橋頭鎮歷史上第一次窯工罷工,就這樣從肖太平個人的投機動機開始,到被肖太平完全出賣結束。在這場被出賣的罷工中,肖太平得到了白家窯的開採權和嗣後令人羨慕的二十多年燦爛時光。窯主白二先生也沒吃虧,每月多得了三千車炭,還落了個省心。而侉子坡的弟兄得到的卻是一具屍體和十多個弟兄的傷殘。

為掩人耳目,肖太平拿出當年從曹團分得的十五兩二分三厘紋銀,以白二先生的名義賠給傷殘者做為撫恤養傷銀,然後便對手下的弟兄們宣布說,這次歇窯取得了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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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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