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白二先生是在次日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知道事情真相的。

來報信的不是橋頭鎮上的老賬房,倒是李同清李五爺。那夜真是怪了,老賬房騎著一條老驢遇上了鬼打牆,轉到天明都沒轉出鎮東一片鬼氣沉沉的雜木樹林。待得老賬房失魂落魄趕到白家府上時,白二先生已從李五爺嘴裡得知了一切。

在漠河城裡見到李五爺,白二先生本來就很吃驚,一大早在自己府上見到李五爺,白二先生就更吃驚了。李五爺和王大爺都開著煤窯,同行是冤家,三家窯主素常很少來往。李五爺這大老遠的連夜從橋頭鎮上趕來,必不會是來報喜。因而和李五爺一照面,白二先生就本能地知道沒啥好事,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白二先生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窯上內訌鬧事,倒是想到白家窯和李家窯幹起來了。喚家人敬茶時,白二先生心裡就想著要和李五爺鬥上一斗。李五爺終是外來戶,眼下還不是財大氣粗的主,白二先生自認為不論是在橋頭鎮上還是在漠河城裡,斗一斗李五爺總是綽綽有餘的。不曾想,李五爺一開口,頭一句話就是:「哎,白二爺,你老到底打的啥算盤啊?這橋頭鎮的窯還想不想開呀?」

這話問得怪。不想開窯,他白家在橋頭鎮買這麼多隻長艾草不長莊稼的窯地幹啥?他四下里招請那麼多窯工幹啥?白二先生不但已開了眼下這座規模最大的白家窯,還籌劃著再開一座新窯哩。

白二先生把自己心裡想的,傲傲地和李五爺說了。

李五爺聽罷說:「……既是如此,二爺你咋能慫恿著自己窯上的窯工這麼打架呢?那麼不要命的打!都打死了人!你自己窯上打倒也罷了,把我們李家、王家窯上的弟兄也都拉去打!鬧得你們歇了窯,也害得我們都跟著你歇了窯。我和王大爺咋想也不明白,哎,你這麼著走棋,是啥套路?王大爺和我就想來向你老哥討教了——王大爺本來也想來,可他腿不好,就讓我先來了。」

白二先生懵了,連連問:「五爺,你說啥?說啥?誰慫著窯夫打架?還打死了人?打死了誰?我的窯歇了?啥時歇的?這些事章三爺咋都沒和我說呢?」

這就輪到李五爺發懵了。李五爺認定白二先生比較狡猾,卻沒想到白二先生會狡猾到這等程度,事情都鬧到了這步田地,這位爺還能裝得這麼像。

李五爺再也不相信出了這麼多的事,白二先生竟會全然不知,便忍著氣,就當白二先生不知道,一五一十地和白二先生說,把自己聽到看到的都說了,從歇窯說到打架。李五爺不點白二先生,只點章三爺,道是章三爺發了傢伙給當地窯工,當地窯工就在章三爺的公然號令下,從白家掌柜房出發,打到了侉子坡上。侉子們也不孬種,群起拚命,一人被打死了。死了人後,侉子們就抬著屍體連夜衝進了橋頭鎮,現在已把鎮上鬧得一片混亂,只怕還要抬屍入城見官。

最後,李五爺說:「……二爺,你又不是不知道,知縣王大人一直對咱們三家開煤窯不滿,說咱們煤窯下是大匿巨凶,勾納污濁之處,總想找個借口封咱的窯。侉子坡上的那幫侉子真把屍體往城裡一抬,只怕咱三家的窯都開不成了!」

白二先生這才算聽明白了,卻原來他一直十分信賴的章三爺已給他捅了天大的漏子,搞不好就要給整個橋頭鎮的煤窯業帶來滅頂之災了。李五爺這麼急著來找他,正是怕這滅頂之災落到自己頭上哩。可他想來想去都弄不明白,窯上為什麼會鬧到這一步?鬧到這一步了,章三爺為啥不來和他說?章三爺到底想幹什麼?這個章三爺為啥就讓侉子們歇了窯?為啥不攏住那個姓肖的侉子頭?他幾乎每月到橋頭鎮上去收炭收銀,都要和章三爺說到這個侉子頭,章三爺總說很好很好。既是很好,咋還會打死人?章三爺慫著當地窯工打到侉子坡是什麼意思?越想越覺得章三爺可惡,心裡也就越亂。

這時李五爺也看出,白二先生像似真的不知道內情,就說:「……二爺,這一切倘或不是你的主張,那我看就是你那窯掌柜章三爺不安好心了。不是我李某多話啊,章三爺這人表面上笑笑的,心裡頭只怕對誰都不滿哩,好像人人都欠他的。白二爺,你得防他一下才好呢……」

就說到這裡,老賬房跌跌沖衝進來了,氣喘吁吁地向白二先生稟報。

白二先生耐著性子細細聽下來,覺得事情和李五爺所言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老賬房盡說章三爺的好話,說這一切不怪章三爺,只怪侉子頭肖太平。

白二先生就問老賬房:「那你倒說說,咋怪肖太平?」

老賬房說:「事情的起因是咱窯上砸死了人,實際卻不是這碼事。實際是肖太平使壞。窯上死人後,肖太平半夜裡來找過章三爺哩,是我開的門。肖太平想借死人的事要挾咱窯上……」

白二先生問:「肖太平為啥要要挾咱窯上?」

老賬房說:「他想包咱的窯,還說是您老答應的。」

白二先生這才恍然記起自己當初隨口許下的願。

老賬房一臉的不屑:「一個外來的窯花子,能包窯么?章三爺自然不會理睬他,讓他繼續下窯背煤。肖太平就說,他都下了五個月窯了,出事時,他正在窯下刨煤,也差點兒被砸死……」

白二先生聽到這裡,不禁一怔:「哎,肖太平咋會在窯下背煤、刨煤呢?我不是和章三爺說過的么?只要這侉子頭把手下二百多號侉子弄到咱窯上下窯,我啥也不要他干,白給他三個人的窯餉!」

老賬房仍在替章三爺說話:「章三爺也是好心哩!咱窯上哪養過閑人呢?肖太平是侉子的頭又不是咱窯上的頭,章三爺讓他下窯幹活也在情理之中……」

白二先生實在壓不住心中那份怒了,桌子一拍:「這……這個章老三盡壞我的事!白家窯姓白不姓章,我就是白養十個肖太平,也不干他章老三的事!」

老賬房這才看出來,白二先生對章三爺不滿意,接下來稟報的語氣就變了,說章三爺其實一直是恨著肖太平的,總想把肖太平和那二百多侉子擠兌走,公然說過,「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

白二先生這時心裡已有數了,不讓老賬房再說下去。

老賬房又拿出肖太平口述的信,讓白二先生看。

白二先生看后,對李五爺說:「五爺,看來,我得到橋頭鎮走一趟了。」

李五爺贊同地說:「是哩,得立馬去哩!」還再次意味深長地提醒白二先生,「你那個窯掌柜怕是個生事精呢!」

白二先生心裡對章三爺恨得要死,嘴上卻說:「不會,不會,章三爺是一時的糊塗,只算小賬,壞心卻是沒有的。」說完,吩咐家人備轎。候轎的當兒,白二先生又對李五爺說:「五爺,你莫怕,事情鬧到我這裡,就算鬧到頭了,不會再鬧到官府王大人那裡去的。你和王大爺都放寬十八個心,官府咋著也封不了咱橋頭鎮的窯。」

李五爺問:「二爺,你咋這麼有把握?」

白二先生說:「你還沒聽明白?事情的根由在侉子頭肖太平身上,而肖太平是離不了我的,他就是想從我手上包窯么!這就好啊,我正盤算著來年再開一座新窯呢,只要他有這個金剛鑽,我就給他一份瓷器活,他還鬧啥鬧……」

嘴雖這麼說,白二先生心裡卻並沒有這麼想。坐在前往橋頭鎮的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顫動聲,白二先生陷入了決策前的深深思索,章三爺和肖太平兩個人的面孔交替著在眼前晃動。

說來也怪,肖太平這人白二先生只在五個多月前的侉子坡見過一次,可印象竟是那麼深刻,想忘都忘不了。白二先生看人入骨哩,一眼便看出肖太平的兩大好處:其一是服眾,有二百多號弟兄聽他招呼。其二就是有眼色,知道向銀子和銀子的主人表達自己的敬愛和馴服。也正因為如此,白二先生才向肖太平隨口許了包窯的願。許這願時,雖說言不由衷,卻也不能說一點真意沒有。肖太平真能把窯包下來,大把大把地為他白家賺銀子,他何樂而不為呢?然而,讓白二先生生氣的是,這肖太平也實是太狂妄,竟為包窯而鬧事。白二先生咋也不相信,在白家窯只呆了短短五個多月的肖太平會有弄窯的本事。

章三爺不叫狂妄,則分明是可惡了。這混賬東西哪是在擠兌肖太平和那幫侉子呀?分明是在擠兌他們老白家的銀子哇。他有錢,有地,眼下缺的就是把煤從地下拖上來的牲口,而章三爺竟要趕走這群好牲口。這僅是章三爺氣量小么?怕沒這麼簡單。這裡隱隱約約可嗅到一絲陰謀的氣味。不是白二先生多疑,事情明擺在那裡,章三爺要壞白家窯的大事,這一點連李五爺都看出來了。

白二先生便認真地回憶起了自己和章三爺交往的歷史,彷彿又看到三年多前章三爺第一次來見他的情形。那時的章三爺和眼下的肖太平沒啥兩樣,甚或還不如肖太平哩。肖太平雖說沒錢,卻還有二百多號人手,章三爺有什麼?只有兩隻爪子和一副騙人的笑臉,靠給人家看風水混口飯吃。不錯,開窯的主張是章三爺最先提出來的,他們白家這才從刨露頭煤開始,弄起了小窯。也正因為章三爺有開初的倡議之功,人又一副老實本分的樣子,白二先生才用章三爺做了窯掌柜,一年付給章三爺一百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還看著章三爺從十八姐的花船上撈外快。

白家開窯發了大財,章三爺也發了小財,因此白二先生一直認為章三爺應該滿意。現在看來,章三爺只怕是不滿意呢!這混賬東西被一堆堆黑炭,一封封白銀弄花了眼睛,就不知輕重了,就想壞他們老白家的事了。這混賬東西也許以為他真的那麼不可或缺,他哪裡知道,在銀子碼起的世界面前,他連狗都不如。只要有銀子,白家什麼窯都能開,什麼窯掌柜都請得起……

腦子裡已浮出了趕走章三爺的念頭——白二先生認為,這樣,既有利於平息肖太平和侉子們的怒氣,又能從根本上除卻一個潛在的禍害。轉而再想,又覺得不對。如此一來,不就等於承認窯上錯了,豈不是助長了肖太平的氣焰了么?窯尚未包給肖太平,就助長了肖太平的氣焰,日後他這窯主還怎麼做?只怕除卻一個禍害,又會生出一個禍害的。再者說,肖太平真就有本事包下他的窯么?他若是不給他包,事情又將怎樣結束呢?這幫侉子真會鬧到縣父母王大人那裡去么?

想疼了腦仁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白二先生也就不再多想了,只打算到時根據情況相機處置。處置的原則是,為了白家窯里不斷生長出的黑炭和白銀,決不能讓事態繼續鬧大……

帶著濃烈的和平主義念頭,白二先生的轎子顫悠悠地飄進了混亂的橋頭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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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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