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白二先生是在一個月華如水的夜晚突然到橋頭鎮來的,事先肖太平和章三爺都不知道。也是巧,那晚新窯透水,肖太平正領著弟兄們在新窯上下忙活著。章三爺則照例去了三孔橋下的花船和姑娘們胡鬧。結果白二先生先在肖家大屋撲了空,後來又在白家窯掌柜房撲了空。這使得白二先生很不愉快。白二先生讓手下的人分頭到侉子坡和花船上去找肖太平和章三爺,自己就坐在掌柜房裡鬱郁地抽著水煙,靜候著。那當兒,白二先生主意已經打定:居心不良的章三爺是不能再留了,無論咋說也得讓他滾蛋。當然,能不翻臉最好還是不翻臉,寧可多給這廝百兒八十兩銀子也要圖個安生。這麼想時,白二先生認為自己算得上寬宏大量了。
沒一會工夫,章三爺先來了,仍是一副謙恭巴結的樣子。一見白二先生的面就拱著手連連說,自己不知先生深夜會來,才被別人邀著去花船上喝了場花酒,讓先生久等了,很是慚愧哩。
白二先生做出不經意的樣子說:「沒關係,我也沒等多久呢。」
章三爺見白二先生極是和氣,對白二先生到來的真實意圖就吃不透了,試探著問:「先生這回來是……」
白二先生笑了笑說:「也沒啥大事,就是想和你老弟,和肖太平都好好聊一聊。我這人你是知道的,主張和氣生財,你和肖太平老不和氣,我就憂心哩。」
章三爺仍沒想到曹八斤的「反賊自供狀」已落到了白二先生手裡,便說:「這一陣子,我……我和姓肖的處得……處得還算好……」
白二先生問:「真好么?」
章三爺點點頭。
白二先生這才把曹八斤的「反賊自供狀」拿了出來,在手上招搖著說:「既然處得還好,這東西怎麼解釋啊?你老弟是想坑肖太平呢?還是想坑我白某人呢?」
章三爺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看著白二先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白二先生還是想息事寧人的,口氣緩和了一下,又說:「當然,我知道你來這一手不是對我的,恐怕是對付肖太平的。是不是?」
章三爺忙說:「是哩,是哩……」
白二先生說:「就是對付肖太平,也不能這麼毒呀——誣人家是捻匪,這要讓人家送命哩。」
章三爺說:「先生,您……您這就說錯了,我……我不是誣他,倒是千真萬確呢!先生您想呀,當初他們來時……」
白二先生可不願和章三爺討論捻匪的問題,仍咬定一個「誣」字不放,打斷章三爺的話頭說:「你老弟和肖太平僵到這地步,這麼誣人家,雙方已是不共戴天了,我就不能不說話了。」
章三爺問:「您想說啥?」
白二先生說:「你們二位得走一個了。」
章三爺問:「誰走?」
白二先生嘆了口氣:「只怕你老弟得走……」
章三爺長了臉:「先生要趕我?」
白二先生說:「說心裡話,我不想趕你老弟——可我要開窯挖炭,就不能不用肖太平和這幫侉子,你就算是我的親兄弟,我也不能留你。」
章三爺撕開了臉,謙恭巴結的模樣全沒了,黑著臉,冷冷地問:「先生就不怕擔個窩匪的罪名么?」
白二先生像似沒看出章三爺的變化,很和氣地說:「是不是匪,不能憑你老弟一張嘴來說的。」
章三爺竟對白二先生拍起了桌子:「那好,姓白的,咱們就縣大衙見吧!」
白二先生又氣又怕,卻不好發作,只得笑:「看看,看看,你老弟咋說炸就炸呢?我這話還沒說完嘛,你就要和我官府見了——你要真想和我把臉撕開,那我啥也不說了,你現在就去告官吧,我候著。」
章三爺兩眼瞪著白二先生:「還有什麼話,你說。」
白二先生說:「我今兒個叫你老弟走,第一,不是日後再不用你;第二,也不是讓你空手走。過去我白某對得起你,今天仍要對得起你。」
章三爺臉色好看了一些:「這還差不多。」
白二先生說:「明日,你就到柜上支一百兩現銀,算我白某送你的禮金,日後有啥難處,我還會幫你。怎麼樣?」
章三爺一時沒做聲。
白二先生認為自己很大方。
卻不料,章三爺偏是一隻兇惡的狼,愣了一下,沖著白二先生搖起了頭:「這不行,這幾年你姓白的靠肖太平賺了多少,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你若想日後繼續賺下去,就不能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打發我。多了我也不要,三五千兩銀子總得給吧?」
這回輪到白二先生髮呆了——白二先生再也沒想到章三爺的胃口這麼大。
章三爺理直氣壯:「你姓白的想想,老子在你手下過的啥日子?憑啥你大把大把地賺銀子,老子就只能喝點殘湯?這麼多年,一個月只給我十兩銀子,你對得起老子么?今日把話說穿了——老子早受夠了!」
白二先生氣得渾身直抖,真恨不得撲過去一把掐死章三爺。
章三爺還在說,益發肆無忌憚:「……老子這口氣已憋了幾年了,再憋下去,只怕要憋死了——你白老二還算不錯,今**著老子把話都說出來了……」
白二先生此刻已知道,對章三爺這類惡狼似的東西和氣不但不能生財,且要破財了,心裡便浮出了另外的念頭。遂呵呵笑著,拍著章三爺的肩頭說:「哎呀,不就是三五千兩銀子么?老弟何必說這麼多氣話呢?我認就是,就五千兩吧!」
章三爺根本不領情,哼了一聲說:「你認,說明你聰明,不認,你和肖太平發財的路今日都算走到頭了。」
白二先生又說:「那好,咱就把話都說透:五千兩銀子我兩千五百,肖太平兩千五百,明天全給你——你要現銀給你現銀,要庄票給你庄票。可有一條,拿了這五千兩銀子,你就給我永遠離開橋頭鎮,也不能再提捻匪反賊什麼的。」
章三爺滿意地點著頭說:「那自然,我這人說話算數,最講誠信。」
白二先生笑了笑:「你講誠信就好,我今夜就到肖家大屋給你取銀子。」
章三爺問:「肖太平若是不願出銀子呢?」
白二先生說:「我都出了,他咋會不出呢?況且事主又是他。」
章三爺想想也是,便沒再往別處疑。
卻不料,次日一早,章三爺沒等到訛詐來的五千兩銀子,卻等來了肖太平和手下如狼似虎的窯丁。窯丁們把章三爺光著屁股從床上捉起來,五花大綁地捆上后,白二先生才在肖太平的招呼下,晃晃地走了過來。
白二先生笑著對肖太平說:「……肖老弟啊,章老三誣你們是捻匪反賊,我可真沒想到!誣了你們,還想敲詐你我五千兩銀子,我就更沒想到了。」指著地上被捆得肉球一樣的章三爺,白二先生又說,「章老三,該咋說你呢?你這人的毛病就是一個字,賤。誰把你當人待,你就張嘴咬誰,自己沒賺銀子的本事,又看不得人家賺,就老打壞主意。」
章三爺還不服輸,躺在地上沖著白二先生叫:「白老二,你……你不是人,你……你騙老子……」
肖太平走上前去,用穿著皂靴的腳狠狠踩住章三爺的嘴:「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聽二先生說!」
白二先生便又說:「該咋處置這位章三爺,肖老弟,你和你手下的侉子弟兄看著辦吧。他誣了你們,你們還願再賞給他五千兩銀子,我也不管。反正這事與我白某人無涉,這銀子我是一兩也不能出的。」
肖太平說:「先生說得對,這事原本和先生無涉——先生就當再沒有章老三這個人就是了……」
章三爺聽出了名堂,擔心肖太平會要他的命,便又叫:「你們誰敢害死我?誰……誰敢?」
肖太平說:「沒人想害死你——只是你欠我的賭賬沒還哩,得到窯下替我挖煤去,活下來算你命大,哪天不小心被砸死了,算你倒霉……」
章三爺明白了——這肖太平太毒,借口莫須有的賭賬,想讓他死在窯下。這才認了白二先生,沖著白二先生叫:「二先生,就……就算小的我混賬,您老饒小的一次吧。小的沒……沒欠這窯花子的賭賬呀,你……你得給小的做……做回主哇……」
白二先生像似沒聽到章三爺的話,只問肖太平:「喲,咱章三爺不但嫖,還賭呀?這回賭輸了多少?」
肖太平說:「回二先生的話,輸了恰是五千兩呢。」
白二先生這才回頭對章三爺說:「章老三呀,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壓花船花我窯上的銀子,賭賬總不能讓我窯上再替你付了吧?還一下子就賭上五千兩,真是太大膽了,一點後路都不給自己留了……」
章三爺明明知道白二先生已和肖太平串通一氣了,心裡還存著一絲幻想,掙著哭號說:「二先生,您老就……就當小的是一條狗,放小的一條生路吧……」
白二先生話裡有話:「你要真是一條狗,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可你不是一條狗呀——你是一條狼,敢下五千兩銀子的賭注,我真是服了你了。」
肖太平也真做得出,讓人拿出紙墨筆硯,要章三爺寫下欠銀五千兩的字據。
章三爺死活不寫。
肖太平讓肖太忠提著一把刀,一桿稱過來,說是當初和章三爺說過的,一斤肉抵一千兩銀子,要割章三爺大腿上的五斤肉過稱抵賬。
章三爺蒼白著臉大叫:「救命呀……」
話沒落音,肖太忠手中的刀已落了下來,一刀割下了巴掌大的一塊肉,鮮紅的血立時糊滿了章三爺的大腿。章三爺慘叫著認了輸,連連答應寫字據……
寫下字據,肖太忠和眾窯丁按肖太平的吩咐,把章三爺用煤筐裝著抬走了。
眾人呼嘯走後,肖太平才對著白二先生跪下了,說:「二先生,我肖某和侉子弟兄們謝您了,沒有您老的仗義相助,只怕我們曹團弟兄刀架在脖子上了,都不知是咋回事呢!」
白二先生忙拉起肖太平說:「哎,哎,肖老弟,你們啥曹團不曹團的我可不知道啊!你別給我提,我只知道章老三是誣你,才主持這公道的——你們要真是捻匪反賊,我白家窯豈不成了賊窯了么?」
肖太平明白了白二先生的意思,把原想說透的真話收回了,也順著白二先生的話頭說:「是呢,我們這些侉子弟兄從沒參加過起亂的事。」
白二先生說:「哎,這就對了嘛!還有,這誣你們的章老三,我可是親手交給你了,你老弟要是再讓他活著跑到縣衙門去亂咬,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肖太平明白白二先生的心思,笑了:「誣人是要反坐的,咱章三爺只怕是活不成了——不過,我也不會讓他就這麼痛痛快快就死了,窯上人手緊,總得讓他給咱窯上出點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