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王大肚皮出落成人物是得了兩個歷史性的機會。
第一個機會是同治八年喧囂之夜對十八姐樓船的搶劫。憑著搶來的銀錢,王大肚皮半逼半誘地逼著鎮上兩家原有的小牌房歇了業,伙著田七、田八兩兄弟在三孔橋頭開了第一家貨色齊全的賭館,包攬了橋頭鎮的賭博業。
第二個機會是同治九年的花柳病大流行。花柳病大流行,給橋頭鎮帶來了詹姆斯牧師和洋診所,也給橋頭鎮帶來了洋教。王大肚皮在詹姆斯牧師那裡診好了血膿直流的**,就服了詹姆斯牧師和上帝的神力,皈依了耶穌基督。
王大肚皮是橋頭鎮有史以來第一個吃洋教的教友。
開著賭館,吃著洋教,王大肚皮公然稱起了爺,漸漸的連官府捕快都不怎麼怯了。越往後看得越清楚,只要和洋大人沾了邊,那好處就大了去了,即便不是爺,官家也不敢多招惹的,漠河知縣王大人後來就是因著城中教案被撤了差哩。
不過,也得說句公道話,王大肚皮吃洋教時,洋教倒沒有後來那麼風光。那時,橋頭鎮的人都不知洋教為何物,詹姆斯牧師費盡口舌和心力,也沒勸得幾個羔羊皈依。王大肚皮皈依之後,又把田七、田八一幫無賴弟兄拉著皈依了,便吃了鎮上不少大人老爺的罵。
秀才爺把王大肚皮罵做長毛,說是詹姆斯牧師的上帝和太平天國反賊洪秀全的上帝本是一回事,吃詹姆斯牧師的洋教就等同於謀反,遲早有一天要倒霉。秀才爺的爹田老太爺卻說,豈但是謀反,更分明是自輕自賤不要自家祖宗——敬奉著洋人的聖父、聖母,咱列祖列宗往哪擺?
王大肚皮和手下的那幫無賴們膽大皮厚,既敢擔著謀反的罪名,又敢不要列祖列宗,才讓詹姆斯牧師和上帝一起在橋頭鎮紮下了最初的根基。對此,詹姆斯牧師悲喜交加,在歲暮晚年寫過一本書述說自己的感受,書名叫做《遙遠的福音》。
在《遙遠的福音》里,詹姆斯牧師說——
……我沒想到在同治九年骯髒迷亂性病流行的橋頭鎮,傳播上帝的福音會那麼難。更沒想到橋頭鎮第一批皈依上帝的中國人竟會是些該下地獄的十足的流氓無賴。這幫流氓無賴被一個綽號叫王大肚皮的賭徒率領著,做著和上帝毫無關係的聚賭欺人的事情。有時我甚至想,這個王大肚皮皈依上帝,是不是想把上帝也拉到他的賭館去賭上一場?……然而,也正因為有了王大肚皮這類毫無道德感的中國人,我才得以在橋頭鎮產煤區開始艱難無比的傳教事業,才有了二十年後橋頭鎮教堂傳出的真正聖潔的讚美詩……
對早期這幫無賴信徒們,詹姆斯牧師曾努力用天國的福音進行過教化。
詹姆斯牧師用洋葯給王大肚皮診治花柳病時,就和王大肚皮說過,上帝不主張縱慾淫亂,對縱慾淫亂而又不知悔過的人,上帝是不會保佑的。詹姆斯牧師還向王大肚皮說起了巴比倫國,道是古巴比倫就是因著舉國縱慾,酒海肉山,方遭了天遣,以至滅亡……
王大肚皮聽后,不知懼怕,卻很是羨慕,竟咂著嘴對詹姆斯牧師說:「……詹大爺,要我說那巴比倫國的臣民也滅得不虧哩!又是酒海又是肉山,吃也吃足了,日也日夠了,多好的事呀。詹大爺您想哪,人生在世,圖個啥?不就是圖個吃,圖個日么?!」
詹姆斯牧師目瞪口呆。
王大肚皮沒等詹姆斯牧師回過神來,竟又問:「哎,詹大爺,您說上帝他老人家吃不吃?日不日呀?」
詹姆斯牧師臉都白了,忙跪下禱告。
王大肚皮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又想著自己的花柳病還沒好利索,還得求詹大爺的洋葯,便也忙跟著跪下了……
詹姆斯牧師見王大肚皮在橋頭鎮包賭,三孔橋頭的賭館日夜烏煙瘴氣,常有輸得精光的窯工被王大肚皮手下的弟兄扒光了衣服打出來,便又對王大肚皮教誨說,普天下的人們皆是上帝的羔羊,上帝要羔羊們相親相愛,彼此都有一顆仁慈的善心,不願看到一群羔羊如此欺詐另一群羔羊。
王大肚皮認為這種事與上帝毫無關係,咧咧嘴說:「……詹大爺,您老有所不知,賭錢有賭錢的規矩,來賭的人贏了,我得付錢給他;輸了,自得掏錢給我,錢不夠,就得拿東西抵,天公地道,談不上欺詐的。我敢對萬能的主發誓,我這賭館最是公道。不論色子、牌九還是麻將,都從不做鬼。詹大爺,您老要是不信,就到兄弟這裡賭一場,看看可有欺詐?」
詹姆斯牧師哪會去和王大肚皮賭一場?見王大肚皮不聽教誨,只得作罷。
於是乎,王大肚皮的賭館仍是日夜胡鬧,有一陣子還把個大十字架掛在大賭房裡,說是要讓萬能的上帝來證明他這賭館的公道無欺。這就鬧過分了,詹姆斯牧師忍無可忍,逼著王大肚皮取下了大十字架。
王大肚皮取下了大十字架,卻對檐姆斯牧師說:「……詹大爺,就是取下了十字架,上帝他老人家也在兄弟心裡,兄弟仍是要講公道的。」
講著公道,王大肚皮照舊把輸掉了底的賭徒扒光了衣服往門外打,照舊在賭具上做鬼,也照舊在三孔橋頭橫行霸道。
同治十一年一月的那天,玉骨兒去找王大肚皮時,王大肚皮手下的一個歪頭弟兄嘴裡叫著上帝,正把只穿著破褲衩的窯工錢串子用腳往雪花飛舞的門外踹。
栽出門的錢串子差點兒撞到玉骨兒身上。
玉骨兒一聲怒罵:「瞎眼了?你們這些死鬼!」
挨踹的錢串子和踹人的歪頭弟兄都連連向玉骨兒賠不是。
玉骨兒這才消了氣,讓歪頭弟兄引著,在賭館後面的兌銀房裡見著了王大肚皮。
王大肚皮興緻正好,也不問玉骨兒為啥來,守著一盆炭火,對玉骨兒大談上帝和詹大爺,直誇詹大爺的洋葯好,說是有了這洋葯,再上花船日弄姑娘就不怕爛**了。說著,說著,摟住玉骨兒就要弄。
玉骨兒一把推開王大肚皮說:「你歇歇吧,我今日不是來和你干這事的。」
王大肚皮見玉骨兒一臉正經,便問:「啥事害得你這二媽媽下著雪跑來找我?」
玉骨兒把兌銀房的門插上,才嘆氣說:「咱當年的劫案怕要發了——十八姐起了疑。」
那時的王大肚皮已成了人物,場面大了,見識也多了,和洋人詹大爺又成了朋友,還認識了上帝,再不好欺哄。王大肚皮根本不信玉骨兒的話,聽罷,笑笑地搖著頭說:「妹子,你又胡謅了吧?十八姐要起疑早起疑了,哪會等到今天?」
玉骨兒把事先編好的謊話說了出來:「這也怪我不小心,把……把當年咱們劫來的一個金鎦子讓十八姐看到了……」
王大肚皮怔了一下:「真的?」
玉骨兒點點頭。
王大肚皮仍是疑惑:「哎,你……你莫不是騙我吧?」
玉骨兒說:「我都嚇死了,還有心思騙你么?」
王大肚皮信了,想了想說:「這……這就糟了哩。」
玉骨兒直嘆氣:「可不是糟了么!這……這兩天十八姐老盯著我盤問,套我的話。」
王大肚皮問:「你……你咋說?」
玉骨兒說:「我自然是騙她,只說是從別人手裡買來的。」
王大肚皮說:「咋好這麼說呢?這老×追下來,那還了得?我看你……你得快逃哩。」
玉骨兒搖頭說:「我不逃。逃到哪也沒有在橋頭鎮好,我只想弄死她。」
王大肚皮笑了:「我明白了,玉骨兒,你又想讓我去殺人,可你不知道,哥哥我今天也不是往日了——我跟洋診所的詹大爺吃了洋教,信了上帝哩!信上帝就和念佛吃素差不多,不能殺生的。詹大爺老和我說要愛一切人,再不能像過去那樣胡作非為哩。所以……所以,妹妹你……你還是早點逃走才好。三十六計里就有一計,叫做『走為上』嘛。」
玉骨兒知道,王大肚皮的上帝全是扯淡,實際上是因為開著賭館發著財,再不願冒殺人坐牢的風險了。不過,她也不把話說破,只道:「既然哥哥從搶賊變成了聖人,那好,我走,再不求你了!」走到門口,玉骨兒轉過了身,媚媚地向王大肚皮一笑,似乎無意地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對十八姐說了,那個金鎦子是從你手裡買回來的……」
王大肚皮愣了:「你……你坑我!」
玉骨兒見王大肚皮上了勾,又笑笑地問:「咦?這咋叫坑你呢?你好生想想,當初是不是你和田家兄弟把這些首飾賣給我的?你不但賣,還買了我一件東西,——我的玉朵兒,買來就被你和田七、田八殺了,對不對?」
王大肚皮怕了,問玉骨兒:「你……你真要害哥哥我么?」
玉骨兒指著王大肚皮的額頭說:「不是我要害你,是你信了上帝成了聖人,要害我哩!你想得倒美,我一逃,當年的劫案就是我一人做下的了,你就好守著你的上帝和賭館天天發財了,是不是呀?」
王大肚皮紅了臉:「不是,不是,我……我沒這麼想過,讓你逃真是為……為你好呢!」
玉骨兒翻了臉:「我再說一遍,姑奶奶哪裡也不去!你真小瞧我了,我雖是女人,卻敢做敢當,不像你這孬種,出了事就做縮頭烏龜。你想想,那夜我是不是勸過你?要你不要做搶賊,你卻硬要干。今日咋熊了?!」
王大肚皮記起了當年和玉骨兒一起做下的事,想著玉骨兒當年的義氣和今日的膽量,心裡便愧了,遂連連點頭說:「好,好,妹妹,我……我聽你的就是。」
玉骨兒臉色緩和下來說:「這就對了嘛!別說這是咱倆一起做下的事,就算是我玉骨兒的事,我求到你哥哥門上,你也得幫我呀。你當初不是說過么?你和你的弟兄都會幫我的。」
王大肚皮說:「是哩,我這人說話算數。」
玉骨兒說:「那就好。你聽我的也沒虧吃,事成之後,我成了這些花船的大媽媽,就讓你抽一成的頭錢。」
王大肚皮來了精神:「這話當真?」
玉骨兒說:「我啥時騙過你?當初我在小花船上做姑娘時,不就和你說過么?日後我若發了,自有你和弟兄們一份好處的——只是有一條,成事後我做了大媽媽,你和你手下的弟兄就不能來搗亂了,還得為我護船護姑娘。」
王大肚皮說:「那是,那是,別說我得了你一成的頭錢,就是不得你的頭錢,也得幫你忙呢!咱倆是誰跟誰呀!」不過,王大肚皮粗中有細,想了想,又問,「殺了十八姐后咋收風呢?」
玉骨兒說:「收風的事你甭管,有我哩,我自會編排得滴水不漏的。」
當下,玉骨兒把想好了的謀划同王大肚皮細細說了一遍。
王大肚皮拍手叫絕:「好,好,你實是太有心計,那咱就早點干吧!」
說這話時,王大肚皮心裡再沒有什麼上帝和詹大爺了,滿心裡想著的都是那一成的頭錢。為了玉骨兒許下的這份長流水不斷線的進項,王大肚皮認為自己值得殺一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