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著想——巴金與我的藏書
※為人著想
——巴金與我的藏書
我是受五四新文學影響成長的,因此喜歡藏書。上學的時候,零花錢不多,僅有的錢大多用在買書上。1949年前,我從舊書攤買齊了魯迅的小說和雜文集,還有一些翻譯小說,居然有一箱藏書。1949年夏,黨的地下組織要我從重慶撤退到成都,我把一箱書寄放在一個朋友家。一解放,這位朋友本著共產主義精神把書全部捐贈給圖書館,我於是成了80年代流行歌曲所唱的「一無所有」。
20世紀50年代,從零開始,我又買書。這時,除文藝書籍外,我還買一些政治和歷史書籍。1955年5月,四爸巴金從印度回國,路經重慶,打電話找到我。這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看見他。彼此詢問了對方的近況,談得很愉快。臨別時他關切地對我說:「你喜歡讀書,以後需要什麼書來信告訴我,我可以送你。」我絲毫沒有客氣,立即表示感謝。
從此,巴老常寄書給我。不論我從重慶調到成都,從成都調到北京,只要我提出要求,巴老總是有求必應。例如《契訶夫小說選》,三十幾本,他基本上為我找全。60年代,《歐陽海之歌》剛一出版,他即主動寄給我,當時我在遼寧參加「四清」。許多同志表示羨慕,排隊向我借閱。由於書價低,我經常也買書,在藏書上逐漸「先富起來」。
1955年春,巴金路過重慶,這是李致成人後第一次見巴金
1964年,我第一次到上海。巴老領我參觀他的藏書。大小共六七間屋子,許多書櫃和書架,還有一些書刊堆在地板上。這書的海洋深深地吸引了我,但可望而不可即。
「文革」一開始,我和巴老都在異地受審,在1972年才重新取得聯繫。第二年我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又開始向巴老要書。當時,巴老的書早被封存,但我仍能得到一些書。例如《屠格涅夫散文詩》《羅亭》《約翰·克里斯朵夫》《稼軒長短句》《今古奇觀》《元雜劇選》《康熙字典》等。每收到巴老寄來的書,我都寫信感謝。1967年1月20日,巴老在給我的信上說:「寄點書給你,算不上什麼,只希望你好好工作,能做出點成績。我的書房還沒有啟封……不過裡面大部分是成套的外文書,我一時也用不著。外面的書也不少,我有時還送點書給別人。還有小林、小棠也拿了些書去。給小林的最多,你是第二。」
我經常患眼病,1975年住院治療幾個月。巴老很關心,來信說:「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你的眼睛、你的身體,你要注意,為了更好地工作。」稍好一點,我閑不住,又想看書。不久,巴老寄了一套舊版本《鏡花緣》給我,並在信上說:「《鏡花緣》找全了,這是大字本,看起來方便些。」當我靠在病床上翻大字本的《鏡花緣》時,深感巴老在這些細小的問題上都能為人著想。
2001年,李致在家裡的書櫃前,其中有價值的書大多是巴金送的
粉碎「四人幫」以後,巴老恢複名譽,存款也解凍。當時我一年要去上海兩次,每次去一般都要與巴老談到深夜。有一次長談快結束時,巴老問我:「你一年要花多少錢買書?」
我無法細算,僅估計了一下,說:「大約三百元。」
他說:「你把發票留著,定期到我這兒來報銷。」
我對巴老的關切十分感動,但思想上極為矛盾。經過短時間的思考,我回答說:「按我和你的關係和感情,你給我什麼我都願意接受,但你最好不給我錢。因為我怕別人誤以為我與你接觸是為了向你要錢。」我之所以這樣說,是確有個別人因為巴老愛幫助人,便隨意向巴老要錢。
巴老理解人尊重人,立即說:「好,我還是送書給你。」
為了藏書,我有時也向十二孃和小幺爸要書,巴老卻說:「你不要向小幺爸要書,他還有三個女兒,應該留給她們讀。」我聽了感到很慚愧,為什麼我沒有為人著想呢?我把巴老的提醒當批評,舉一反三,感到自己的思想境界與巴老有很大的差距。
大概有四五年的時間,我常向巴老要書。有一次在上海,心直口快的九姑媽批評我:「老五,你光曉得向四爸要書,他年紀這麼大了,要找書、包書、寫封皮,然後提著書從武康路到淮海路郵局去寄。他受得了嗎?」
我接受了九姑媽的批評,從此沒有寫信向巴老要書。按照巴老的意見,改為我到上海時自己把書帶回。以後去上海的時間少了,巴老給我的書一般請我的外甥李舒帶給我。有一次巴老來信說:「畫冊給你留一本在這裡。李舒帶的東西太多,我不好意思增加他的負擔。」由此可見巴老處處為人著想。
巴老戲稱我為「藏書家」,有些版本好的書,他特別要送給我。在我的藏書中,有價值的書大多是巴老送的。這些年每看見自己的藏書,既感到巴老對我的愛,又想起九姑媽的批評。我彷彿看見若干年前,七十高齡的巴老忙著為我找書、包書、寫封皮,然後一個人提著書到郵局去寄。我現在還不到七十,多做一點事、多走一點路就感到累,而巴老當時的年齡比我現在還大。我怎麼那樣不懂事,不為人著想?問心有愧。
巴老常說他欠了債,要還清。我欠了巴老的債,也要一筆筆地清償。
1998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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