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可失望?
既然他的娘子想,那便讓英國公府衰敗了罷!
左右潮音已是把英國公迷得神魂顛倒,連他原本的心頭好——美婢碧璽,在潮音跟前兒也要避讓一射之地。
想讓英國公府衰敗,不過是潮音努努力的事兒。
把手探到車窗外,比了個手勢。
謝瑾年不動聲色地道:「長此以往,國公府衰敗是早晚的事兒。」
這話卻是不假,家主如此,家族如何能興盛?
靜姝輕嘆:「就是有些可惜了了興業了,那般色色俱全的人物,怕是得被家族拖累,誤了前程。」
謝瑾年笑道:「今日的磋磨不過是一時的磨難,待他日得遇明主,必會一遇風雲便化龍,一飛衝天。」
念及今上的年紀,靜姝心知謝瑾年口中明主暗指的是未來君主。
只是今上雖老邁,卻也算得上老當益壯,靜興業的磨難怕是得持續很長一段時日了。
況且,今上眼下膝下那幾位皇子,還真沒看出哪位有明主之相。
於是,靜姝只是玩笑一般應了一聲:「借夫君吉言,他日興業若是一飛衝天,必得讓咱們小崽兒找他討一個好彩頭,沾沾他的好運氣。」
謝瑾年輕笑,未置可否。
一行十餘輛馬車徐徐而行,緩緩駛離繁華的京師。
靜姝透過被風揚起的車簾,彷彿看見城外路上有軍士押著帶著鐐銬的人順著官道出城,不禁掀開車簾往外看去。
沒了車簾遮擋,這次靜姝看的十分清楚。
便見官道上,有身著素服的男男女女,帶著枷鎖綁著鐐銬,踽踽前行。
這一行百餘人,個個都細皮嫩肉,隱有富貴氣,卻又個個神情麻木,仿若孑身一人於世間沉浮一般,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似是唯恐行差踏錯半步。
在隊伍的中間,有一細皮嫩肉的少女足下踉蹌,險些跌出隊伍,監管的軍士霎時揮出一鞭打在少女肩頭。
殷紅的血瞬間染紅了素淡的襖裙。
見了這一幕,靜姝算是明白那些人因何會是那般神態了:「這是……」
一句話尚未問出口,眼前兀然一暗。
卻是謝瑾年以掌心遮了她的眼,待得那沁涼的掌心撇下冷香離去,靜姝眼前的車窗已是被帘子擋了個嚴實。
靜姝扭頭看向不動聲色的謝瑾年。
謝瑾年抬手又遮了下靜姝的眼,輕嘆道:「看那些做甚麼?沒的污了眼,再做噩夢。」
靜姝幽幽一嘆:「我恍惚看見了一個昔日閨閣故友,就是方才挨鞭子那個。我記得她當是禮部侍郎家的千金,卻不知他父親犯了什麼錯,竟是帶累的她們鐐銬加身。」
謝瑾年猶豫了一瞬,貼到靜姝耳邊,用氣音低聲道:「太子突然薨逝,今上心裡便把先前對太子的提防忘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了太子的好。但凡與太子薨逝扯上了一點子關係的,無不受了重懲。」
說著,謝瑾年一指車窗外,「那些人里,便有七成是因此獲罪,餘下三成或是太子喪禮上失儀,或是籌備太子喪禮時不夠盡心……」
靜姝瞭然:「總之是待太子不夠盡心便是大不敬之罪。」
謝瑾年輕笑,笑意里藏著輕嘲:「正是如此。那禮部侍郎便是因為太子喪禮上的香以次充好,被今上治了罪。禮部侍郎當時便下了死牢,他的家眷,男丁盡皆發配北荒為奴,年輕的女眷則被發配西疆充軍。」
「充軍?」靜姝又掀開了一點車窗上的帘子,從縫隙里往外看,便見得這一行人果然盡皆年輕人,姿容俱皆不俗。
男丁充軍她能理解,可女眷充軍……
靜姝不禁看向謝瑾年:「那些女眷難不成是要……」被充作軍妓?
他不想讓他的小娘子見識人間殘酷,然而,他的小娘子卻並非甘於相夫教子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性子。
謝瑾年唯有輕嘆:「正是。」
靜姝霎時沉默不言。
越是融入這書中世界,越是能體會何為「皇權至上」,越是知道權勢的妙處。
靜姝甚至開始天馬行空——若是有朝一日,謝瑾年有個什麼意外,她該當如何行事?
想來想去,唯有造反當皇帝能解千愁。
然而,此間盛世太平,海晏河清,造反莫得半點希望……
小娘子眉心輕蹙著,眉宇間漸而染滿了輕愁。
謝瑾年只當她是在為昔日閨中故友擔憂,不禁道:「娘子若是不忍,為夫可以托昔日同僚想法子周旋一二。」
靜姝歪頭看著謝瑾年。
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既感動於他對她的好,又有些擔心他會因為她的喜怒而誤了正事。
細細回憶包子少女的記憶,靜姝眉心漸而舒展:「夫君既然已經卸了差事,想來也不便再托舊日同僚辦事,否則怕是要犯了今上的忌諱。」
他的小娘子總是能如此善解人意。
謝瑾年輕捋靜姝鬢邊髮絲,輕笑:「若是想,總是有法子避過今上耳目的。」
靜姝還是搖頭。
她不能讓謝瑾年因此涉險:「夫君若是方便,不如使個人給西疆守將廉鵬飛送個信,再使人打點打點這些押解人犯的軍士,把余小姐全須全尾地送到廉鵬飛手裡。」
謝瑾年揚眉:「這其中可有什麼典故?」
靜姝伸著脖子把嘴巴湊到謝瑾年耳邊,學著他方才的樣子,與他咬耳朵:「少年慕艾,少女懷春,論品貌本該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只可惜少年雖出自望族廉氏,卻是旁支庶出,生母早逝,嫡母不慈,余侍郎唯恐愛女嫁過去跟著受苦,便與廉鵬飛定下了五年之約,但凡他能小有所成分家單過,便將余小姐許配與他。」
靜姝脖子伸得有些酸,動動脖子,索性爬到謝瑾年腿上,扒著謝瑾年的肩頭,繼續道:「廉鵬飛為求快速晉陞,便直接到西疆投了軍,聽說前年便已做了偏將。若非太子突然薨逝,想來他便也該回京到余侍郎府上提親了。」
謝瑾年會意。
他們便是施以援手救下那余小姐,能給她的頂多是衣食無憂,倒是不如把她送到廉鵬飛手上,他們省了不少麻煩,也能成全了這一對苦命鴛鴦。
當然,前提是那廉鵬飛待余小姐始終如初:「易尋無價寶,難求有情郎,但願那廉小將軍並未忘了昔日之約。」
靜姝知道謝瑾年這是在提醒她,如此於她們而言雖然便宜,但是於那余小姐而言卻是多了一分未知。
靜姝感念謝瑾年的細心與妥帖,略一沉吟,如實道:「享受了家族帶來的榮耀,自當有與家族共沉淪的覺悟。我與那余小姐昔日也不過是泛泛之交,她與廉鵬飛的事皆是我從靜婉那聽來的。今日恰逢其會,能幫便幫上一把,但是很沒有為了幫她,而置夫君於險地的必要。」
靜姝微微偏頭,在謝瑾年臉頰上啄了一下,含著笑問:「我就是這般自私的人,夫君可失望?」
謝瑾年低笑。
他怎麼會失望,他高興還來不及。
把小娘子攬在懷裡,抱了一會,含著笑道:「娘子永遠也不會讓為夫失望。」
靜姝把下巴搭在謝瑾年下巴上,頑笑道:「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夫君倒是對我有信心。」
謝瑾年莞爾。
在小娘子腰上輕掐了一下,低聲提醒她暫且老實一會子,謝瑾年掀開車簾,招過謝一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
謝一眉心微皺,勒住韁繩,調轉馬頭,朝著押解人犯的軍士而去。
靜姝不禁皺眉:「那泰老爺可是知道謝一是夫君的護衛,如此可妥當?」
謝瑾年垂眸,輕笑:「泰老爺生性多疑,辦這等事情,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坦坦蕩蕩,不然泰老爺不定要懷疑我什麼。」
靜姝摸摸謝瑾年的臉:「小可憐,待回了南虞就好了。」
謝瑾年靜靜地看了靜姝一瞬,旋即讓笑意爬上了眼尾。
到底沒忍心告訴他的小娘子,從京師回南虞,不過是從一個漩渦挪到另一個漩渦罷了。
只要大計未成,便沒得安寧。
靜姝親親謝瑾年眼尾的笑,掀開帘子看官路盡頭的京城:「遙看京師碧空萬里,可誰又知道那晴空之下藏著多少暗涌?好在夫君明智,及時抽身,帶著我們離了那是非窩了。」
謝瑾年未置可否,把小娘子往肩頭上一按:「一連忙了這麼些時日,娘子半刻沒得閑,且靠著為夫歇一會子罷!待到了港口,為夫自會叫醒你。」
謝瑾年不說還好,他這一說,靜姝還真覺得乏了。
靜姝索性歪在坐榻上,枕著謝瑾年的腿睡了一路。
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直到聽得江濤拍岸、縴夫敞開嗓門唱號子的聲音,靜姝才幽幽轉醒。
把臉埋在謝瑾年懷裡醒了會神兒,靜姝坐起身,掀開帘子一看,外邊竟已是天色大暗了:「怎的沒叫醒我?」
謝瑾年動了動被枕麻了的腿,輕聲道:「左右不過是晚啟航一會子的事兒,自當讓娘子睡個香甜。」
這哪裡是一會子,太陽都落山了。
靜姝搓搓臉,抹去最後一絲睡意:「這大半日都停在碼頭上,可像什麼樣子。」
謝瑾年替靜姝理了下微亂的鬢髮,低笑:「謝瑾年耐不住車馬勞頓,舊傷誘發頑疾,昏了過去,直至日頭西垂才換過來,下車登船。」
靜姝好氣又好笑,白謝瑾年:「沒得這般咒自己的。」
說是這般說,待下了馬車,還是用了謝瑾年這套託詞。
無他,一是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二是在她酣睡時,藺郎中已經配合著謝瑾年演好了戲。
夤夜登舟,連夜揚帆起航。
泰老爺難得良心發現,記起了謝瑾年這些年的辛勞,給了謝瑾年一塊令牌。
憑著這塊令牌,謝家船隊沿著瀾滄江一路往南,一連行了月余都順風順水的,並未遇著關卡刁難。
這日,謝瑾年終於得了藺先生的「金口玉言」——謝公子身子骨總算調養回了七成,可以到甲板上吹吹風了。
在內室憋了月余簡直要憋出病來了。
謝瑾年聞言,立時帶著他的小娘子登上甲板,憑欄垂釣,賞千里瀾滄江之朗闊,觀兩岸萬仞高山之巍峨。
謝瑾年和靜姝於甲板上並肩而坐,剛釣得一尾鰣魚,一人放餌,一人甩竿,預備再釣一竿。
便有一艘雕樑畫棟的三層樓船,從謝家船隊右後邊駛來,緩緩地靠向了謝瑾年和靜姝所乘的這艘樓船。
謝瑾年與靜姝相繼起身,靜姝幫著謝瑾年收了釣竿,展目望向靠過來的船,便見得那樓船的甲板上,有一青年負手而立。
便是隔著足有數丈之遠,靜姝也看得清清楚楚,那青年眼尾濃密的眼線,彷如用黛粉畫過一般,著實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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