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馬威
瀾滄江水滔滔,夏日江風徐徐。
謝瑾年立於甲板之上,鬢邊髮絲隨風輕揚,廣袖寬袍隨風輕盪,好一副風淡雲輕的模樣。
然而,說出口的話卻是端的霸氣內隱。
靜姝看著謝瑾年,只覺得這個人當真是哪哪兒都好。
彩虹屁脫口而出,毫不違心:「夫君威武!」
小娘子這聲稱讚發乎於心,卻也著實不倫不類。
謝瑾年莞爾。
將小娘子垂到鬢邊的髮絲捋到耳後,謝瑾年握住小娘子的手,與她並肩立於甲板上,看著岸邊依依楊柳漸近:「到了南虞,娘子便是最尊貴的夫人,再沒人敢給娘子沒臉。」
謝瑾年這話沒有半分誇張。
南虞,有半個城的人都姓謝,城裡有八成生意都掌握在謝家人手裡。
但凡來南虞上任的知府、知州、總兵,總要先遞拜帖,拜見了謝家家主,這個官才能做的安枕無憂。
謝家無疑就是南虞的土皇帝,作為謝家的實際掌權人,謝瑾年說靜姝是南虞最尊貴的夫人一點也不為過。
但凡夫人社交,靜姝便可以在南虞橫著走。
然而,謝瑾年算準了南虞城裡的夫人們,卻是漏算了謝家自家的老太太——謝瑾年的祖母原氏。
謝瑾年帶著靜姝拜見祖母原氏。
原氏初見嫡長孫新婦,表禮沒給,便先給靜姝了一個下馬威。
把謝瑾年的臉打得啪啪響,直接讓謝瑾年那一句「再沒人敢給娘子沒臉」成了笑話。
謝家宅院,積善堂,東明間。
鬢髮斑白的婦人,頭戴金線五梁冠子,青遍地錦箍兒,身著福壽紋樣的蟹殼青色對襟衫,白色交領中衣,藍色馬面裙,腳上穿著高底花鞋,端坐在羅漢榻上,眼尾畫著笑,好不富態慈和。
這位打眼便是和善的老婦人,便是謝瑾年的祖母原氏。
原氏手裡慢悠悠地轉著漿層油亮的沉香木手串,一雙老眼含著笑,彷彿並沒見著靜姝雙手捧到她跟前兒的茶盞,只管低聲與偎在她身邊兒那個穿著月白對襟衫翠蘭裙的少女說話。
也不知原氏說了甚麼,少女兩頰霎時飄桃粉,羞羞怯怯地瞟了謝瑾年一眼,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原氏霎時笑開了花,指著少女與謝瑾年說:「你瞧這丫頭,原先只要是來家裡住,便見天兒跟在你屁股後邊,『念哥哥』『念哥哥』的叫,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與你膩在一塊兒玩兒,這會子長大了,倒是知道害羞了,只是叫她與你廝見,便害羞的跟什麼似的!」
他的小娘子恭恭敬敬地捧著茶敬茶,原氏視而不見不說,卻還跟他說這些有的沒的。
謝瑾年心底暗怒。
視線掃過那宛若嬌花一般的少女,不咸不淡地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她見我這個外男覺得羞愧也是應該。」
謝瑾年嘴一張一閉,便把小少女的嬌羞給說成了羞愧。
原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笑著嗔怪:「什麼她啊她的,你小時候最喜歡你錦繡表妹的,怎麼這會子便不認得她了?」
說著,原氏便一推偎在他身邊兒的少女:「你打來了家裡便一直念叨你表哥,這日盼夜盼的,可算是把你表哥盼回南虞了,還不快給你表哥見禮!」
原氏這般姿態,顯見是只想撮合表哥表妹的一段情,且顧不上她呢!
靜姝心中哂笑。
也不等原氏喝她奉的媳婦茶了,靜姝施施然起身,捧著茶盞自尋了一把圈椅坐下,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沁人的香茗。
擺出一副作壁上觀的姿態,坐等謝瑾年打這個老婆子的臉。
原氏雖然一直在「撮合」錦繡和謝瑾年,餘光卻也沒忘了盯著靜姝。
見了靜姝這般姿態,原氏心中一惱,卻也沒急著發作,只管推紅著臉不肯動錦繡:「跟你表哥害什麼羞,快去!」
錦繡這才漲紅著臉自羅漢榻上下來。
嬌羞少女蓮步輕移,裊裊娜娜,纖細的腰身自有一段風流。
端的是賞心悅目。
然而,這般可餐的秀色卻是半點也沒能入了謝瑾年的眼。
謝瑾年視線始終著落在他家小娘子身上。
相處日久,謝瑾年的視線,靜姝再熟悉不過。
不緊不慢地又啜了口香茗,靜姝這才施捨給謝瑾年一絲眼風,卻是毫不遮掩地瞪了謝瑾年一眼——招蜂引蝶的禍水!
謝瑾年霎時莞爾。
端量著他家小娘子的嬌嗔模樣,謝瑾年微皺的眉心舒展開來,總算分出兩分視線著落在朝他盈盈福身的少女身上,帶著審視細看了兩眼少女的面相。
少女柳眉杏目,瓊鼻朱唇,一張小臉不過巴掌大小,梳著垂鬟分肖髻,一身月白配翠蘭,端的好一副清純可人的模樣。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錦繡頭低得更低了一些,露出了一截染了粉的纖細脖頸:「錦繡見過大表哥,大表哥萬安。」
小少女軟語嬌聲,清脆賽過黃瑩。
然而,謝瑾年卻是仿若未聞,既未還禮,也未叫起,便如原氏晾著靜姝那般,把個嬌羞動人的小少女晾到了一邊兒。
積善堂里並不止原氏和錦繡在。
留在南虞看顧祖產照顧原氏的三房一家人也在。
略過三房那一杆子庶齣子女,謝瑾年視線直接落在他三叔謝萬喜身上:「近一年的公中進賬,南虞比往年少了足足三成,三叔可是遇著了什麼麻煩?」
在南虞,謝家能有什麼麻煩?
少的那三成進項不過是被他貪墨了罷了。
謝瑾年遠在京城的時候,謝萬喜膽子挺肥,這會子被謝瑾年當面問到頭上,謝萬喜就有點慫:「是……不是,沒遇著甚麼麻煩!」
說著,謝萬喜便瘋狂地給原氏使眼色。
原氏的心是偏到了咯吱窩上的。
在她這裡,管誰的事兒都沒有謝萬喜的事兒打緊。
見謝瑾年話鋒指向謝萬喜,原氏立時把溜到嘴邊的「你表妹給你行禮呢,還不快叫你表妹起身」,變成了一句語重心長的嗔怪:「你這舟車勞頓的,身子骨兒也不爽利,這般著急忙慌過問那些個瑣事俗務做甚麼?」
只可憐了小少女錦繡,被原氏推出來,又被原氏晾到了一邊兒。
被謝瑾年做了筏子,卻又沒有靜姝那般主張,只能低垂著眉眼福著身,紅了眼圈,著實有些個我見猶憐那味兒。
謝瑾年哂笑一聲,置若罔聞。
只不緊不慢地拿出一方帕子,慢條斯理地遮住口鼻,應景兒地咳了一陣,邊咳邊不著痕迹地給靜姝使了個眼色。
靜姝把茶盞放到几案上,垂下眼瞼掩下眼底笑意,起身疾步行到謝瑾年身邊,扶著謝瑾年的胳膊替他輕撫胸口:「這話怎麼說的,怎麼好好的又咳上了?可是又氣著了?可有哪裡不舒坦?」
謝瑾年身子一歪,倚在靜姝身上,有氣無力地說:「莫慌,不過是動了點肝火罷了。」
說著,謝瑾年便拿開了遮著口鼻的帕子。
簇新的帕子上,殷紅的血跡,簡直觸目驚心。
靜姝霎時眼圈一紅,擺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你瞧你這碗血吐的!我哪能不慌!」
靜姝這一聲驚呼,彷彿驚醒了眾人。
積善堂里,從主家到丫鬟婆子,霎時從靜態剪影,變成了流動的影片。
原氏當先出聲,在那兒一迭聲地叫人去請郎中。
謝萬喜兩口子,不管真假,霎時堆著滿臉焦急,鋪排軟榻的鋪排軟榻,急匆匆過來幫忙攙扶謝瑾年的過來攙扶謝瑾年。
然而,謝萬喜到底不如小少女錦繡離得近。
謝萬喜離謝瑾年尚有兩步遠,錦繡卻已是悄無聲息地到了謝瑾年身邊。
錦繡紅著臉,一雙春蔥似的手朝著謝瑾年要伸不伸的,顯見是想幫靜姝一塊兒扶著謝瑾年,卻又有些抹不開面兒。
謝萬喜立時腳步一頓,視線在錦繡和謝瑾年身上打著轉,一迭聲催促:「還不快些把年哥兒扶到那邊兒軟榻上去!」
「欸!」錦繡嬌聲應了一聲,便要扶謝瑾年的胳膊。
然而,在錦繡伸出手的瞬間,謝瑾年適時挪動腳步,連袖子邊兒都沒讓錦繡碰著。
簡直是避之如避蛇蠍。
錦繡眼圈一紅,抿著唇往前追了一步:「單表嫂一個人扶著表哥怕是有些吃力,我給表嫂搭把手兒。」
靜姝隔著謝瑾年端量錦繡,竟是有些看不透這個小少女到底是真單純還是在裝無辜。
不過,不管是真純還是假純,想給她搭把手照顧謝瑾年,想都別想:「表妹可是嬌客,滿屋子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的,哪有放著她們不用,反倒勞累表妹的理兒!」
錦繡通紅的臉,霎時變得愈發嬌艷欲滴,扭著帕子囁喏:「左右不是外人,沒那麼些講究的。」
這話就有意思了!
表哥表妹的,在現代可能猶如親兄妹,不算外人,可在這古時候,表兄表妹結親可是常事兒,她個土生土長的大家閨秀,竟然說表哥表妹不是外人,這心思卻是很是值得商榷了。
靜姝不著痕迹地掐住謝瑾年胳膊上的軟肉,狠狠一擰:「表妹這話可不能亂說,《禮記·內則》有雲,『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該講究的還是要講究些,不然壞了表妹閨譽便不美了。」
錦繡霎時眼圈一紅,委委屈屈地落著淚道:「我就是見著表哥咳了血,心裡著急,沒顧得上想那麼多。」
這姿態,讓靜姝沒來由地想起靜婉來。
端量著小少女彷彿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靜姝手上才鬆了的力道霎時一緊,又把謝瑾年胳膊上的軟肉反向擰了一圈。
謝瑾年面不改色地斜睨靜姝一眼,繼續端著他那副病病歪歪的模樣,有氣無力地說:「你表嫂也是好意,怕你總是這般莽莽撞撞的,不知避諱外男,遇著心思不正的,吃了虧。」
若說方才那哭還有幾分故作姿態,這一回錦繡卻是真的哭了。
小少女盯著謝瑾年,嘴唇翕動了幾下,腳一跺,便轉身撲進了原氏懷裡:「外祖母——」
小少女扎在原氏懷裡,肩頭一聳一聳的,哭得端的是傷心欲絕。
原氏抱著小少女心肝兒肉的好一陣兒哄。
萬般話說盡,總算哄得小少女止了哭聲,原氏輕撫著依然抽抽噎噎的小少女,抬眼看向惹哭了少女的罪魁禍首——謝瑾年和靜姝。
原氏與謝瑾年對視了一瞬,便轉開視線,看著靜姝冷下了臉:「到底是國公府里出來的高門貴女,肚子里很有幾分墨水,把個《禮記》也能默背如流。你既是這般知禮懂禮,怎的連杯茶都不知道給我這個做祖母的敬?」
。